通俗是一種功力
“你若什么都不會,在臺灣有3樣工作,好做又不用交稅:造廟、做流氓、去當代表或選議員……開廟我沒本錢,做流氓我沒膽量,所以只好做第三項?!?/p>
臺上的“議員”振振有詞,臺下觀眾早已哄笑成一片。
1月中下旬,吳念真編導的舞臺劇《人間條件》系列第三部曲《臺北上午零時》首度來大陸演出,從北京到上海,兩周8場。坊間流傳,這是一出“讓人哭成狗也要看的戲”。開演當天,場外苦等黃牛票的觀眾仍絡繹不絕,8月28、29日上海兩場加演票,開賣僅3小時就告售罄。
《臺北上午零時》講述了上世紀60年代的臺北故事。3位從南部北上、在鐵工廠當學徒的年輕人,天真憨直,對未來與愛情充滿向往;清純文靜的面店女孩、爽朗憂傷的老板娘、剿過匪的山東大餅店老板、獄中智慧老者與粗魯寂寞的鐵工廠老板……平凡的人物,透過幸與不幸的種種遭遇,帶出異鄉(xiāng)人在他鄉(xiāng)打拼的孤獨與盼望。
吳念真說,這出戲就像他自己的“致青春”?!叭说街心辏袝r忙得忘了自己的根,你會回溯記憶里感情最重的部分,那也是你最單純、最有希望的部分?!杜_北上午零時》是一首臺語老歌,也是那年一檔夜間廣播節(jié)目,16歲初到臺北打拼,它陪伴我很長一段時光。那時候在外忙碌一天,回來洗完澡給家里寫信,收音機旁就播這個節(jié)目。我一邊流淚一邊寫,總覺得可以在這里得到激勵,因為它告訴你,有夢想就可以了?,F(xiàn)在想來,那是人生最有希望的一段日子,別的戲都在寫別人,這出戲是在寫我自己?!?/p>
闖入劇場領域在吳念真眼里純屬“意外”。
2001年左右,他和幾位劇場界朋友說起一個“穿越故事”:去世的阿嬤借孫女身體重返人間,幾個世代的生活經驗疊在一起,有交集有落差,讓人笑中帶淚。
第二天,綠光劇團執(zhí)行長李永豐帶著一個速記小姐敲開了他家的門:你把昨天那個故事再講一遍。那篇速記稿,后來成了吳念真的舞臺劇處女作《人間條件1:滿足心中缺憾的幸福快感》。
吳念真至今共創(chuàng)作了6部講述臺灣人生活和歷史的舞臺作品,據(jù)臺媒報道,僅《人間條件》四部曲便創(chuàng)造了超過1.5億元新臺幣的票房。《人間條件6:未來的主人翁》去年在臺灣上演了39場,吳念真的兒子吳定謙也在戲中出演角色,“我兒子演一個留美歸來的小孩。戲中有一對夫妻,臺灣經濟起飛時把兒子送去美國念書,兒子三十幾歲時又把他叫回來接任家里的工作。他們不管兒子在美國學的是什么,對這個事業(yè)有沒有興趣。兒子向父親承認自己不適合做生意,他想做NGO,爸爸一聽,這不是比開咖啡廳還要糟糕嘛?!咖啡廳還能用來掙錢?!?/p>
在向來小眾的戲劇市場,吳念真一再創(chuàng)造票房奇跡,這和他的“通俗”創(chuàng)作觀不無關聯(lián)。“劇團應該像個出版社,可以出嚴肅的書,也可以出通俗的書。通俗不是壞事,它是一種技巧。現(xiàn)在只有100人的觀眾群,做得再好也只有100人,但如果你有1000個觀眾,就等于一口氣做了10個不同的戲!我最崇拜的導演是山田洋次,他沒有拿過多么偉大的電影獎,但所有日本人都知道他。如果讓我選擇,我寧愿做一個通俗導演?!?/p>
《人間條件》系列漫畫書封
單純的信任和情義,現(xiàn)在已經沒有了
人物周刊:這一系列舞臺劇作品為何取名《人間條件》?
吳念真:活在人間需要條件,我覺得,人間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給予和接受,你必須了解兩者之間的關系。當我接受的時候,我是不是應該感恩?給予的時候,我只是在誠懇地幫忙。我覺得這是一個人理解人間必然的條件,到死你都欠著別人的恩情,要對別人說一聲謝謝,那是我臨時想到的題目。
到了《人間2:她和她生命中的男人們》,我就順著這個思路往下寫。臺灣的“二二八事變”死了很多人,有4具尸體順著淡水河飄到一個女人的家的后邊,她把尸體收起來埋了,那時當然不敢讓人家知道。后來,城市在改變,這房子變得價值非凡,她的小孩想把房子賣掉,這位媽媽會想,等到房子被鏟平,底下那4個人往哪放?她不知怎么辦,于是去求助往日的情人?!度碎g1》我想說“了解、溝通與感恩”,《人間2》我想說“了解、溝通、情義與責任”,《人間3》我想說“了解、溝通與友情”,《人間4》我想說的是“親情、關心、了解及溝通”。
人物周刊:你說,這些年來做的很多工作,都是為了重現(xiàn)臺灣某些已被淡忘的傳統(tǒng)性格和特殊的表達方式,是什么?
吳念真:就是那種單純的愿望——我只要努力,就可以達成我的愿望。我非常同情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們再努力也不能如何了。你不可能告訴他們,只要努力就可以達成目標,時代不一樣了,現(xiàn)在他們的競爭對手是整個世界的人。
另外,就是以前人與人之間那種單純的情感。信任這件事現(xiàn)在已經慢慢沒有了,就像我爸爸講的,當“契約”這種東西出現(xiàn),人的價值就沒了。以前“喝!好呀”,就可以是一個promise,現(xiàn)在要寫一個華麗的合同,不僅要寫字、蓋章,還要拿去公證。即便這樣還可以違約。
知識是用來奉獻,還是用來掠奪的?
人物周刊:《人間條件4:一樣的月光》每次謝幕你都會解釋,這個戲是在討論知識到底是用來奉獻,還是用來掠奪的。
吳念真:這個很艱難,寫《人間4》的時候,我對臺灣的知識分子特別失望。故事講一對姐妹,姐姐長得不好看,而妹妹從小聰明伶俐,念書念得好,于是,妹妹做的壞事都要姐姐承擔。這家人經濟條件不好,全家人都犧牲自己支持妹妹念書。妹妹學成后不但不回饋家里,反而處處覺得自己高家人一等。她在外貿公司上班,長大后還住在姐姐買的房子里。有一天,她被人家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跟姐姐其實是一樣的,姐姐起碼還有一個當警衛(wèi)的男朋友,就住她們大樓底下,如果姐姐要他,馬上就可以。于是她把那個警衛(wèi)睡了,警衛(wèi)是男人嘛!她搶姐姐的男友,還得意地告訴姐姐:你天天給他煮飯,我用一個下午就把他弄上床了。知識分子到了最后,即使其實什么都沒,他還是要證明自己比你高級。這場戲非常慘烈,挖苦知識分子已經到了極點。
人物周刊:《人間3》結局還算溫馨,但《人間4》讓人覺得非常不舒服。
吳念真:對,原來的結局是姐姐上吊死了,妹妹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一個人寂寞地生活,身邊不再有任何人。我寫到這里被人罵了一頓,他說你要是這么寫,觀眾都不知道怎么走出劇場了……于是只能改為這是妹妹的夢境,算是比較溫暖地結束。
人物周刊:創(chuàng)作《人間4》批判知識分子,有什么導火索嗎?
吳念真:馬英九??!他居然對原住民說:我把你當成人,我會好好教育你們,那么傲慢!臺灣很多家庭都這樣,以念書為重。家里如果有5個小孩,其中一個非常會念書,他們會傾全家力量去支持他,希望他好好念書??墒牵鹊竭@人從外面留學回來,他不一定會成為全家最大的助力,反而可能是最看不起這一家的人,而且自私自利,所以我要這么設計。
人物周刊:你認為知識分子應該是怎樣的?
吳念真:也許這么講太理想化了,但我覺得知識分子應該是古人說的“雖千萬人吾往矣”,取得知識是為了服務于那些知識不及你的人,但我們的教育已經走偏了,變成教育人家用知識去掠奪,你只要比別人有更多知識,就可以先他一步成功、賺進人生第一桶金?,F(xiàn)在的教育是不是這樣?從沒有人教育你,你好好讀書,以后去幫助別人,都沒有。
《臺北上午零時》劇照
男人都是紙老虎
人物周刊:這出《臺北上午零時》中,阿生和阿玲的重逢很動人,這跟您以前寫一個司機與他前女友的重逢相似。您總是寫這樣的故事,這些壓抑的男主角是不是跟您本人有些像?
吳念真:我很懦弱。不久前再去看這場戲,覺得對白寫得蠻好、演得也好。我原來不知道會寫成這樣,只是按照自然去走,小玲當然要安慰他,她必須說,阿生,你這輩子沒有對不起誰,你對不起的只是你自己。我覺得這句話好像能安慰很多男人。
人物周刊:戲里老板娘總在罵男人,讓人想起《人間2》里女主角的一大段獨白:“男人永遠長不大,他們總喜歡把口袋里的紙片和玻璃珠拿出來比,可女人根本不在乎這些……”你寫兩性時,總是讓女人罵男人,為什么這樣設計?
吳念真:女人覺得男人幼稚,因為男人不愿意面對自己的短處,男人是紙老虎。我一輩子都比較敬佩女生,覺得女性的任性也好、生命哲學也好,比男人強太多了!作為一個母親、對傳宗接代更重要的性別,我覺得她們比較符合人類該有的那種形態(tài),她們很現(xiàn)實,總是愿意面對現(xiàn)實,男人不愿意,我希望男性能夠面對自己的弱點。
人物周刊:《人間條件5:男性本是漂泊心情》是講什么的?
吳念真:這是一堆爛男人的故事,《人間4》是姐妹的故事,現(xiàn)在開始要批評男人了。男人有很多寂寞的原因。年輕時,他隨時可以找到另一個女人。他會覺得,想喝牛奶去買就行,為什么我要養(yǎng)一頭牛?等他到了一定年紀,發(fā)現(xiàn)養(yǎng)一頭牛的資格都沒了,那種寂寞非??膳?,這時候他必須花錢買朋友,天天出錢找朋友攪和,這是要寂寞到死掉的。還有一種男人,在外面胡搞還以為太太不知道,其實他太太什么都知道,只是裝作不知道,縱容他而已,她讓他最后對她慚愧得要死。
后來我把《人間5》第一段拍成微電影,叫作《新年頭老日子》,拍了大概二十幾分鐘。我覺得,男人到了一定年紀會很害怕老去,想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但他們想要做事情又不敢負責任,他們不夠膽量。比如那些官員偷吃的緋聞故事,永遠拖著太太一起出來道歉,這是我最不屑的事,你做了自己負責嘛,拖著太太干什么?官員太太還需要說,我永遠站在我先生這一邊,這很窩囊嘛!
(實習記者葛明寧協(xié)助整理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