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 | 在孟菲斯,尋找貓王的蛛絲馬跡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張海律 發(fā)自孟菲斯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1月8號是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80周年誕辰,我們探訪了他的故鄉(xiāng)孟菲斯,這座流淌著藍調(diào)和搖滾血液的城市,定義了現(xiàn)代音樂的格局

Blue Moon 每個人都曾搭過他的鬼魂

南方火車站,清晨6點半,天色微明。低矮的宅子沿主街排去,直至還在沉睡的密西西比河。行李箱踏在石板路面的聲響,如同不小心碰到一把塵封的布魯斯吉他。如果擔心打攪這座靈魂樂之城的靈魂,又暫無地方落腳,不如鉆進車站對面的Arcade餐廳,它總在7點準時醒來。

這是孟菲斯最老的咖啡館。作為今天的第一個顧客,我當仁不讓地坐進了左側(cè)走廊最里面的卡座——貓王曾經(jīng)的專座。埃爾維斯掛著夏威夷花環(huán),縮在相框里,與辣椒醬、花椒瓶和咖啡糖包一道站在餐桌上。按當?shù)嘏笥袳.J.的推薦,我叫了一份吉士漢堡,這種甜得發(fā)膩的大東西,據(jù)說也是貓王的最愛——成名后的埃爾維斯,會在深夜帶女孩們?nèi)ッ戏扑沟捻敿夛埖辍?jù)其表弟厄爾的回憶,“第二天凌晨回家的路上,他還是會在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小店門前停車,吃上一個涂著許多奶油的吉士漢堡?!?/p>

E.J.是一名音樂制作人,他與圈中好友的合照竟也擺在卡座窗邊,作為深受貓王影響的孟菲斯新生代音樂人的代表。此時音箱里傳來了那首《藍色月亮》(Blue Moon),“藍月亮,你見我獨身而立,心無夢想,身無愛情?!?/p>

1988年,賈木許拍攝了一部以此曲為名的古怪電影《3 Blue Moons》,內(nèi)地譯作《神秘列車》,其中就有一對日本情侶用扁擔挑著拖箱,來孟菲斯追逐各自的偶像——埃爾維斯和卡爾·帕金斯。在這部電影中,一位意大利富婆也曾坐在貓王卡位上,一個中年混混走上前給她講了個故事:“一次,我開車回孟菲斯,路上招手搭車的很多,他們似乎長得都一樣,直至城邊,我總算讓一個家伙上了車。他的聲音震住了我,真的是他,埃爾維斯。他讓我將這把梳子遞給餐廳里的一個意大利姑娘,那顯然是你。”男人胡編著鬼魂故事,“當然,請給我20塊快遞費。”意大利女人將故事分享給新認識的室友,卻立刻被對方頂回:“孟菲斯每個人都搭過貓王的靈魂。”是夜,在廉價的旅館房間,在廣播里的《藍色月亮》歌聲中,她撞見了埃爾維斯。

一個吉士漢堡、一杯咖啡,顯然無法讓我捱到E.J.起床或是博物館開門。于是,我拖著行李,繼續(xù)滑過藍調(diào)吉他琴弦般的大街,經(jīng)過向馬丁·路德·金開槍的窗前,站在Downtown中央廣場的埃爾維斯塑像腳下。

他左手持琴,膝蓋微傾,雙眼望向?qū)值臍W菲姆(Orpheum)劇院,滾動的電子廣告牌上預告著近期萊昂納德·科恩和布萊恩·亞當斯的演出,以及最偉大的孟菲斯之聲《百萬美元四重唱》(Million Dollar Quartet)。那是貓王和他牛逼的小伙伴們——杰瑞米·李·劉易斯、約翰尼·卡什、卡爾·帕金斯于1956年底合作打造的黃金專輯,如今被改編成音樂劇。

他背對著成就孟菲斯傳奇的Beale大街,布魯斯之父W.C.Handy在此寫出第一份發(fā)行的布魯斯曲譜,南方第一位黑人百萬富翁Robert R.Church發(fā)跡于此,格蘭特將軍內(nèi)戰(zhàn)時在這里設立聯(lián)邦軍司令部,艾森豪威爾造訪過大街多次,馬丁·路德·金遇刺前組織游行過這一街區(qū)。

“閑暇時間,埃爾維斯最喜歡開車慢慢行駛在Beale大街。酒吧白天不營業(yè),但門前的人行道上總聚集著一些渴望成功的黑人歌手,不停彈奏和演唱。埃爾維斯常把車停在路邊,全神貫注地欣賞,有時也會跟著輕輕哼唱。他感受到這條大街的巨大能量,相信自己不會一直當看客,總有一天,也會加入那些歌手和音樂家的行列?!边@個休姆斯中學的學生攢了兩年,花35美元買下一輛破爛的“普利茅斯”,在大街酒吧里唱了個把月,日后成了貓王。

然而,大街上最受人敬仰的,是一位從未發(fā)過唱片、甚至從未登上舞臺的老黑人Rudy Williams先生。被尊稱為“Beale大街市長”的他,50年來幾乎每天都站在這條現(xiàn)代音樂大道上為游客吹奏小號,創(chuàng)造10106天連續(xù)演奏的世界紀錄。2011年6月的一天,從不離身的小號被擱在了車里,70歲的老Rudy去世了。葬禮當日,Beale大街水泄不通,這是給予一位街頭藝人的最高禮遇。

城中既有吉布森這樣的吉他大廠,更有不少精雕細作的小型定制廠

That’s All Right, Mama被剪輯的貓王神話

同樣作為田納西州的音樂重鎮(zhèn),鄉(xiāng)村之都納什維爾有個孩子,曾撰文嘲諷孟菲斯人的藍調(diào)是如何裝逼。他們的歌詞總是:“今天早上我醒來”,“我有了個好女人,她的臉是鎮(zhèn)上最丑的”,“你被卡在陰溝里,無處可逃”,還設了許多莫名其妙的門檻,比如,只有成年人才可以玩藍調(diào),也就是說,如果你殺了人,你的年齡要足夠被判去坐電椅;不能穿西裝,除非你上了年紀而且睡覺時也不把西裝脫掉;那些叫什么 Michelle、Jennifer的人,不管殺了多少人,也不可能唱藍調(diào)!

走到Beale街盡頭,兩個工裝男在路口攀談,不知他們手里有沒有人命、床上有沒有丑女人、桌上有沒有廉價威士忌、小腿有沒有被美洲短尾鱷咬過,不知他們是不是才從藍調(diào)之夜的宿醉里醒來??傊髋W忻钡哪莻€,往南溜達過一個街區(qū),為我打開了搖滾和靈魂樂博物館的大門。

作為今天的第一個參觀者,在雷·查爾斯《我有了個女人》(I got a woman)的歌聲中,我一頭扎入這段遍布泥土、村路、木屋、農(nóng)田、留聲機、二手車、盲人和酗酒者的灰暗歷史中。1920年代,電池收音機出現(xiàn)后,來自南方的苦悶佃農(nóng),白人哼唱著鄉(xiāng)村和西部,黑人哀怨著藍調(diào)和福音,通過電臺沖破著種族隔離的藩籬。典型的鄉(xiāng)村音景是:早餐時間,農(nóng)場新聞和鄉(xiāng)村音樂;午餐時間,農(nóng)場之外的新聞和福音歌;下午,肥皂劇廣播;晚上,更多的音樂和故事;周末,來自納什維爾“大奧普里(Grand Ole Opry)”劇院的現(xiàn)場節(jié)目,通過NBC的錄播,成為全國性的家庭時間。有收音機的客廳取代了木屋走廊,成為村民集中的地方;廣播新聞取代了田間閑話,城市生活開始讓人向往。二戰(zhàn)后,田納西、密西西比和阿肯色這3個南方耕作大省的農(nóng)業(yè)人口,從1930年的370萬銳減至1969年的96.5萬,進城務工人口帶來的音樂和文化,意外受到關注,漸漸融合成了靈魂樂和搖滾樂。

“百萬美元四重唱”是搖滾初期的四大天王

在導游的口中,貓王的發(fā)跡史也只是一次意外事故。

“1954年1月,19歲的卡車送貨員埃爾維斯,花4美元來這里為媽媽的生日錄首歌。不久后,棚里的樂隊跟他玩了起來,彼此說笑,埃爾維斯突然以布魯斯的腔調(diào)唱起《沒關系,媽媽》,貝斯和吉他迅速以鄉(xiāng)村樂的方式瞎配,正在搗鼓設備的老板薩姆驚呆了,立即錄了下來……搖滾樂誕生了!現(xiàn)在,這位朋友,你正好踩在貓王手持麥克風站立的位置?!?/p>

事實上,給媽媽錄生日歌和被薩姆電召去錄歌之間,隔了半年之久。埃爾維斯原先是想唱首鄉(xiāng)村歌曲,卻笨拙得不著調(diào),幾天后才錄下了這首《沒關系,媽媽》。而且這是一張電臺都沒興趣播出的“土得掉渣的唱片”,在孟菲斯地區(qū)的走紅,還得感謝薩姆四處求情。

太陽錄音室本已成為博物館多年,直至1984年,成名不久的U2樂隊來此沾點前輩靈光,在此錄制了專輯《難忘之火》(Unforgettable Fire),鮑勃·迪倫也趁熱打鐵過來親吻地面,才重新開放為錄音棚。

搖滾離不開第一武器——吉他。孟菲斯既有吉布森這樣的世界吉他第一大牌子貨廠,也有St. Blues這樣的手工定制作坊。太陽錄音室對面的這家高級吉他定制店,就曾常年為貓王、埃里克·克萊普頓、Bono等忠實的大牌客戶提供服務。創(chuàng)始人 Keckler少年時就發(fā)覺自己演奏天賦一般,但動手能力超強,成年后,他的Bluemaster琴身享譽音樂圈。如今,六十多歲的老Keckler重新出山,被IT商人Bryan請回店里,做他最感興趣的維修工作。他說,“全球經(jīng)濟已經(jīng)萎靡那么多年也沒好轉(zhuǎn)跡象,這讓人們不再舍得多買奢侈的定制琴了,有毛病了修修就好,所以,和修車廠一樣,我的生意來了?!?/p>

太陽錄音室的參觀售票處,也成了供人懷舊的吧臺

Heartbreak Hotel心碎的優(yōu)雅園

在孟菲斯,羅伯特·約翰遜是一個比貓王更神秘的布魯斯名字,傳聞這個彈得一手爛琴的菜鳥,曾在往東南出城的十字路口,以靈魂和折壽的代價去與魔鬼做交易,消失在密西西比三角洲整整一年?;貋砗螅俭@四座,擁有了“魔鬼般的彈奏技術(shù)”,錄了29首歌曲后,也被魔鬼履行了合同——和很多偉大的搖滾樂手一樣,死于27歲。

埃爾維斯的吉他技藝遠遜于羅伯特·約翰遜,但邂逅了一位生命中的魔鬼——帕克上校。

即便到了肥胖臃腫的沒落年歲,決意與上校徹底翻臉的埃爾維斯,還是顧忌被魔鬼抓在手里的把柄——從部隊退伍那年,自己與幾個未成年少女在床上云雨的幾卷錄影帶??蛇@已經(jīng)是性觀念最為開放的1970年代。

從密西西比老家的田間小木屋,到孟菲斯貧民區(qū)政府援助的公租房,再到康復大道上的中產(chǎn)階級豪宅,這一家窮人憑著兒子的迅速走紅,改變了生活質(zhì)量。然而真正促使優(yōu)雅園(Graceland)出現(xiàn)的,卻是貓王的瘋狂歌迷們。成名后的埃爾維斯,不得不嚴肅考慮個人安全問題,他得擁有一套一般人不方便靠近的大宅。

1957年春天,這個22歲的年輕人花了10萬美元,得到了5.5公頃的這塊土地。格拉迪絲很高興兒子能花幾天時間,和自己在全城最高檔的商店里挑選家具,可采購剛一結(jié)束,埃爾維斯就溜到了別處和女人鬼混。這位溺愛孩子的母親重又陷入憂郁中。不同的是,如今她能在一座完美的莊園里買醉了。格拉迪絲幾乎毀了自己的肝臟,一年半后,她死在了病床上,當時已被征召入伍的埃爾維斯匆匆趕回,見了媽媽最后一面,喃喃自語“是我害死了她”。數(shù)日后,他悄悄離開了孟菲斯回到營地,在他內(nèi)心,這座奢華的優(yōu)雅園更適合鬼魂居住。

埃爾維斯總在擔心自己會變窮,他經(jīng)常發(fā)瘋似的在優(yōu)雅園的后院掘土,將自己的珠寶首飾和鈔票埋進去,以便某日派上用場。他最終沒等到需要救命糧的那天,1977年8月16日,年僅42歲的貓王,因長期服用麻醉品而心力衰竭,倒在了山莊二樓的浴室地板上。

埃爾維斯自己和父母的墓冢都安于優(yōu)雅園

埃爾維斯去世后,山莊每年的維護成本高達50萬美元,而留給獨生女麗薩·瑪麗的遺產(chǎn)僅100萬美元。前妻普莉希拉只好聘請策劃公司打理,從1982年開放為故居博物館,僅一個月,就收回成本。若干年后,以每年60萬的訪問量,成為全美參觀人數(shù)僅次于白宮的私宅。

除了由23個奢靡房間組成的主體建筑外,在街對面——這條街如今已更名為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大道,遺產(chǎn)管理部門還聰明地把貓王從小到大集起的數(shù)十輛絕版豪車,送入一座汽車博物館,將帶有黃金衛(wèi)生間的麗薩·瑪麗號私人噴氣飛機,打造成飛行博物館,而對他演藝事業(yè)至關重要的拉斯維加斯和夏威夷,也在這里分別擁有了獨立的展覽房間。

和大多數(shù)只熟其名的中國人一樣,我對貓王也從未真的有過喜好。在抵達沉思園前的最后一間演出服陳列屋,大屏幕上正播出他在拉斯維加斯的個唱,已然臃腫起來的貓王,唱著“溫柔愛我,真心愛我,我的美夢已成真”。

縈繞耳邊的旋律跟著我來到沉思園,在父親弗農(nóng)、母親格拉迪絲、未能出生就夭折腹中的同胞兄弟耶西,以及埃爾維斯本人的墳冢前,不知怎地,拂過水面的微風竟讓我的眼睛干澀起來。

(部分素材來自《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傳》,凱瑟琳·特雷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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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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