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傷心故事?!绷我幻氛f。
說這話時,她剛被姜文“誘”到劇組,歌舞部分已經(jīng)開拍。姜文跳完大腿舞回來,花一個多小時把存在腦子里的電影從頭到尾演了一遍,看得廖老師心里一片戚然。她看到了這個荒誕故事深處的落寞和無奈。
7月底8月初,在內(nèi)蒙古烏蘭布托鐵馬影視基地,我跟著拉燈光器材的馬車爬上一座大概也就五六百米的山包,美術(shù)組已經(jīng)在那里搭好一座正紅色的塔樓,上面有架風(fēng)車。可是坡很陡,也沒路,除了馬車、皮卡和自個兒的腿腳,什么車都上不去,而一匹馬一天只能來回拉6趟,否則就是虐待它們了。發(fā)電車停在山腳下,八百多米長的電纜穿過些幼嫩的小草和紫色的小花上山,供各部門用電。為了這漫山的青草長到及小腿高,姜文等了大約一年。
周韻正站在坡上跟劇組說一場戲:“……黑色幽默,它得黑啊?!?/p>
12月15日,北京首映。一池子樂手拉完曲子,拷貝還在過海關(guān)——改完臺詞配完音打紐約來。待拷貝安上放映機(jī),觀眾已經(jīng)干等了好幾十分鐘。朋友圈里當(dāng)晚有事沒去的,樂了:豬(祝)你們凍掉腳趾。
姜文第二天對著媒體解釋這件事,嘴邊頂個大泡——也可能吃火鍋吃的。
我讀完整部戲的臺詞。那些劃成紅色的地方是修改過需要重新配音的,有一處直接標(biāo)明“刪除”;在劃成綠色的地方,揀到一些敏感詞匯,比如:競選、選舉、直選,盡管選的只是些從業(yè)美女。
臺灣影評人焦雄屏老師看電影的時候做了筆記。她說姜文的電影過去是臺詞快,現(xiàn)在影像和剪接也快,接收、咀嚼、消化他做的菜對觀眾是很大的挑戰(zhàn)。這話早年阿城先生也說過:您全上的羊腿,給碗粥喝行嗎?
我看電影的時候比較狼狽,騰不出手記是肯定的,因?yàn)椴坏貌唤o身邊那位必須隨身攜帶的3歲半小朋友飼點(diǎn)吃的喝的,好把他的各種響動摁住。但小孩子往往是會看電影的:在大段大段的歌舞段落,他目不轉(zhuǎn)睛;當(dāng)王志文老師把完顏英的假腿扛在兩肩唱起改了詞的《天涯歌女》,他簡直雀躍了,馬上想試驗(yàn)把自己的腿擱肩上;當(dāng)最后一列紅色火車出現(xiàn)在銀幕上,他大喊:這是國家主席的火車!我覺得他好像看懂了。
《一步之遙》劇照
荒誕這個詞,早已超越《辭海》中“猶荒唐,妄不可信”的本義,超越了人類的想象力,指向各種制度下這個世界角角落落里必然發(fā)生的奇形怪狀——它就在合理不合理、to be or not to be之間那根陡峭的鋼絲上。
荒誕或黑色幽默是個高級東西,《一步之遙》表達(dá)了對它的理解。
一開場,文章對著鏡頭講的“鍋氣”故事是為引出New Money變Old Money的花錢動因。但是,這場戲多么像表演系考生的小品,冗長、煞有介事、不夠荒誕卻足夠倒人胃口。我疑心導(dǎo)演是為突出向《教父》眨眼環(huán)節(jié)的馬走日的那半拉肩膀,IMAX 3D的。
但很快,荒誕隨兩位本是旗人的主角來了,愈來愈醇。為什么非得旗人呢?接老佛爺大清國啊。
這位,祖姓默爾濟(jì)吉特,正白烏哈拉薩虎爵賞都統(tǒng)世襲佐領(lǐng)兼云騎尉嘎圖輝達(dá)拉哈多羅貝勒(重點(diǎn)是貝勒),改漢姓,姓了馬,名走日,定語是“善審世,故寬嚴(yán)有度,公眾姿勢確定人”;
這位,祖姓舒穆祿,改姓項,名飛田,前綴是“能攻心,則反側(cè)自消,道德良心測量者”;
兩位聯(lián)袂搭檔“全球妓女大賽”主持人——改成“花域大賽”——扯著嗓子喊:
“聽??!天平洋的季風(fēng),已撩撥起黃浦江的熱浪
“看吶!全人類涌動的春潮,正翻滾著大上海的自豪
(多少上世紀(jì)70年代前的童年浮現(xiàn),那時候,有種東西叫大會串詞)
“Today is history!
“Today we make history!
“And today we are part of history!”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
歷史怎么個Make法?王志文演的王天王來講,講的是電影剪接:“一張男人的臉接一張嬰兒的臉,慈祥;一張男人的臉,接一個光屁股的女人,流氓。所以,馬走日那張猙獰的臉,接上一個斷頭女人,他就是在殺完顏英。如此這般,殺完顏英在觀眾看來,它是有的!
“槍斃馬走日,不是個人恩怨。是時勢要斃他,人心要斃他,而且已經(jīng)斃了兩年了,現(xiàn)在就看你是不是順勢而為,替大家斃了他!你槍斃的不是馬走日,是民憤!”
大家和民憤是什么?魯迅先生寫過好多回了,譬如《藥》。電影里他們正坐園子里看戲,王天王在演《槍斃馬走日》——
“哎呀,坑挖小了,鐵锨沒有,不能改坑,只能改儂??!”
“(拿刀,問看客)哪一把?”
“大的!大的!大的!”
“(收下馬走日送的金子后)昨天有人威脅我,企圖用錢收買我,讓我不演這出戲了。我現(xiàn)在聽聽大家的意見,我是演還是不演?”
“演!演!”
“那這個人,砍還是不砍吶?”
“砍!砍!”
“用哪把刀砍?”
“大刀!大刀!”
許多黑色一閃而過,跟閃電似的——
青盧白狐,最后字幕滑過qinglongbaihu。
“給白狐福斯特小姐找個愛她的疼她的,愿意聽她傾訴的親愛的爸爸。”
“那些需要女人又沒有慰藉的老人。”
馬走日給完顏英抽了大煙,開著敞篷車帶她上月亮“解放兔子”。
武六小姐想變成中國的盧米埃爾,好個“去海邊拍日落,去泰山拍日出”。
洪晃演的覃賽男,姓是改過的,我尚未破譯出原姓什么。她會英文法文拉丁文,還有上海話。她關(guān)照副官:“儂幫廚房講一聲,今朝夜里有客人來咯?!?/p>
“好咯太太,個么軍歌還唱伐?”副官。
“唱啊,為啥勿唱啦?!?/p>
(史載,在中南海的時候,袁世凱吃飯時要奏軍樂。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記過,每當(dāng)軍樂聲起,總管太監(jiān)張謙和的嘴就會因生氣而變扁:“簡直鐘鳴鼎食,比皇上還神氣!”)
武大帥妻妾成群,是一種戰(zhàn)略好嗎:“別的大帥娶走,形成新的力量,對我們形成新的威脅……”所以為了這個家,他背負(fù)那么些小老婆。
大帥關(guān)照閨女武六:“你的本事就是拍好電影,當(dāng)個電影藝術(shù)家。我在外邊兒喝酒,很有面子!”
“中國人的事中國辦,中國人的罪犯中國判”——群眾臺詞刪了,可拉的橫幅還在。
武七面對馬走日“田字里有四個日”的頂撞,臉都歪了:“討厭!您糾正我干什么呀?!您討厭就討厭在這兒,這個時候您糾正我干什么呀?啊?!”——是否許多張臉孔浮現(xiàn)?從爹媽、小學(xué)老師開始……都是代表權(quán)威的臉。
廖一梅說,女人在姜文那里,是用來欣賞而不是理解的;捕捉和展現(xiàn)她們的美是他作為導(dǎo)演的卓越才能,但對她們那柔腸百轉(zhuǎn)、喜怒無常的心思,他則帶著男人特有的天真,完全摸不著頭腦;這一次,姜老師有了探究女人內(nèi)心的愿望——
(舒淇翻過攢了一櫥的婚紗)“我見到喜歡的就悄悄兒買下來,我見到喜歡的就悄悄兒買下來”,堪比“我家門前有一棵棗樹……”唉,女人。
“哪有一晚上上仨臺階的,還這么陡……我還是個孩子?!卑?,男人。
這場求婚戲,看著聽著那么熟,《過把癮就死》里的杜梅一閃而過。
“我是去找他了??墒俏覜]睡他。因?yàn)槲覑鬯 边@是武六小姐。
兩位女主角展示的重要特質(zhì)都是癡情和奮不顧身——80年代文藝女青年被賦予的德行,京派文藝作品中女青年的宿命。不知21世紀(jì)正當(dāng)青春的女孩兒們,怎么看。
在內(nèi)蒙片場,我看到姜文一遍遍要求重來,對各部門發(fā)出指令,在許多細(xì)節(jié)上掐到精準(zhǔn)、再精準(zhǔn),而片刻后他又要上場演戲。我看到一個無法忘掉的瞬間:他微閉了眼,一抖腦袋/一個激靈,迅速把自己從導(dǎo)演切換成演員。
最后一場馬走日在塔樓上揭底兼告白、同時連中三槍最后超了現(xiàn)實(shí)飛起來的戲,是清場演的。姜文希望不被打擾。成片證明,他演得棒極了——
“哎?。òさ谝粯專┦裁礃尫ㄟ@是。有點(diǎn)涼風(fēng)兒進(jìn)來了倒是。
“那賽金花呢?賽金花……嘿!好?。òさ诙專┻@是不想聽我說了唄。您倒是打準(zhǔn)點(diǎn)兒,我就閉嘴啦。
“您想知道這個賽二爺?shù)降资钦媸羌??這么說吧,有沒有真的賽二爺我都弄不清楚……
“那天晚上下著大雪??!老佛爺把我叫到她那兒去,一把給我按到炕頭兒上,說小馬兒,你給我出點(diǎn)兒主意。我說老佛爺怎么又讓我出主意?。亢俸俸伲òさ谌龢專┗貋砗?!
“哎!就這么著,我讓人家給槍斃啦!據(jù)說啊,也倒沒覺著跟活著有什么不一樣。不知道后來這武六是怎么著了,拜托諸位,得空兒幫我打聽打聽哎!”
《鬼子來了》結(jié)尾,馬大三的頭被砍了,骨碌碌滾定了,看行刑的人將軍刀插回刀鞘,世界從黑白變成彩的。這類超現(xiàn)實(shí)處理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馬小軍捅刀那場戲就有了,在《太陽照常升起》里俯拾皆得,它象征著:懷疑。
一位視牛頓為偶像的畫畫朋友看完電影怒了:不帶這么耍猴的,全是謎面!然后他考我:五加六等于幾?
姜文在精神上有點(diǎn)像吉普賽人,他流浪的疆域從斯坦尼體系的“偽真實(shí)”到布萊希特的“間離”,到近年也許他自己都說不清的時空里。在他的5部作品里,我們漸漸讀出一條線索,關(guān)于歷史,帶點(diǎn)哲思,歸根結(jié)底關(guān)于人——對,從戲劇學(xué)院開始,姜文最大的興趣仍然在觀察人、表現(xiàn)人,康德那句“人即是目的”用在他身上,恒定。用焦雄屏的說法,從歷史的維度或許應(yīng)該這樣來看姜文的電影——《讓子彈飛》《一步之遙》《鬼子來了》《陽光燦爛的日子》《太陽照常升起》。
但是從拍攝順序的維度,我看到姜文強(qiáng)烈的個人風(fēng)格已經(jīng)趨于完成。他是復(fù)雜的、濃烈的、高密度的,也是略帶紊亂的——這是他在表達(dá)人內(nèi)心和人自身的探索過程中留下的痕跡,因?yàn)槿祟?,太容易心亂了。
你不能用看過的任何電影來比附它們、評判它們,它們是姜文的原創(chuàng)。他不是諾蘭,不是維爾納·赫佐格,也不是馬丁·斯科塞斯……若只用荷爾蒙來形容,呵呵。只是拜托導(dǎo)演下回別用9位編劇了,比重不同的溶劑混一塊兒晃再久,靜止時總會分層;而且博采眾長之后……再好看的姑娘也不能頭上插滿花——非說堆砌也是強(qiáng)烈的一種,我也沒轍。
2014年尾,我們驚嘆于世界電影似乎已經(jīng)踩在一個更高級的認(rèn)識論臺階上,但無論如何,《一步之遙》沉甸甸掛在我們本土的圣誕樹上,壓得樹干都彎了(大家干的),不去摘或摘下它都非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