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軾悼念亡友文長老的一首七律。從深情這一點來看,說它是東坡的第一七律,絲毫不為過。
蘇軾的文章比詩好,而詩又比詞好。蘇詞在俗世中知名度最高,但論影響力則遠遠不如蘇詩。我們都知道江西詩派籠罩南宋,這一流派的“大咖”是黃庭堅、陳師道,但他們背后的Boss是蘇軾:黃庭堅是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而陳師道則學(xué)詩于黃庭堅。再沿著時間線一直往下溯,直到晚清民國時,學(xué)蘇詩也是一股潮流;另外,受蘇詩影響的人大多是學(xué)養(yǎng)深厚之人,例如晚清同光派巨擘陳三立、鄭孝胥等,他們的詩作都有蘇詩的影子。
這首詩所提到的永樂,在今天的浙江嘉興。文長老是嘉興本覺寺的住持,也是蘇軾的四川老鄉(xiāng),兩人交情甚篤。
首聯(lián)“初驚鶴瘦不可識,旋覺云歸無處尋”,說的是文長老一生一死的變遷。云歸,指僧人圓寂。首聯(lián)就直書其事,兩句已給人一種滄桑變換的跌宕感。頷聯(lián)“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將第一聯(lián)的意思細化:蘇軾第一次拜訪文長老,長老已經(jīng)是老態(tài)盡現(xiàn);第二次拜訪,長老已經(jīng)臥病,不得相見;到了第三次登門造訪的時候,長老已經(jīng)圓寂了?!叭斫瘛笔欠鸺页Uf的三生:前世、來世、今生。彈指之間,就已經(jīng)人事暗換,似乎經(jīng)歷了三生,無限感慨。
“存亡慣見渾無淚,鄉(xiāng)井難忘尚有心”,蘇軾在事業(yè)上非常不得意,多年閱歷,更是見多了生死存亡之事,他對于文長老的離世,雖然無淚可灑,但是不會忘記與文長老這位同鄉(xiāng)的交情。此處的“存亡”,情感落腳點在“亡”字上,這是古詩的一種表述習(xí)慣,就像李商隱的“浮世本來多聚散”,情感落腳點是在“散”字上,李商隱是感慨世間的離別。
“尚有心”三字,為最后一聯(lián)的典故埋下伏筆,真正做到了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
尾聯(lián)“欲向錢塘訪圓澤,葛洪川畔待秋深”,暗用了一個故事。據(jù)唐人袁郊《甘澤謠》載,僧人圓觀與書生李源是好友,圓觀曾與李源相約,在自己卒后12年,兩人在杭州天竺寺相見。兩人立下這個約定后,圓觀很快去世了。12年后,李源真的如約來到寺前,但他沒有看到圓觀,卻見到了一名牧童,牧童對著他吟唱了一首小詩:“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fēng)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蘇軾曾根據(jù)《甘澤謠》寫成《僧圓澤傳》,但這首詩把圓觀作圓澤,目前還不知道依據(jù),有可能僅僅是為了符合平仄而改。在這個故事里,疑似圓觀和尚轉(zhuǎn)世的牧童,贊賞李源的守信,勸說李源沒有必要傷感,人各有命,不必執(zhí)著于生死。兩人也沒有再行細談,就此離別,各自天涯。
這個典故用得很巧妙。李源和圓澤的身份分別是儒生和僧人,對應(yīng)的就是蘇軾和文長老的身份,非常貼切。很多人寫詩作文,喜歡使用典故以顯示才學(xué),不知典故是不能亂用的,要切合對象身份,也就是說要得體,否則就成了堆砌?!暗皿w”考驗的是作者的基本功,只有在這一處合格了,才能進而談思想、境界。比如當(dāng)代人熱衷寫賦,下筆千言,卻一個韻腳都沒有,可見作者不知賦是要押韻的。這就是不得體要了,寫得再洋洋灑灑,也不足取。
細看蘇軾本詩,不只是典故的運用,還有詞匯的遣使,都非常貼切。比如“鶴瘦”、“云歸”、“彈指”、“去來今”這些詞語,都是佛家用語,非常匹配文長老的僧人身份。而在平仄上,此詩則是一拗再拗,極盡變格之能事,體現(xiàn)“一以貫之”之道,這也是一種得體。
這首詩被清人趙克宜贊賞為“意沉著而語流美”,是“七律佳境”。這是非常精辟的見解,勝過今人不知多少篇文章。感情再悲涼、再沉痛,字面上也不要難看。這是一種體面,也是一種很高的境界。
蘇軾本身是一位有深憂的士人,當(dāng)然在詩文上毫無疑問也是一位天才。但不必為賢者諱的是,他的思想被才氣稀釋,深情被達緒輕薄,其詩往往著意于灑脫,技巧極高然而動人程度不足,像《過永樂文長老已卒》如此深情的詩作,在他的集子里是不多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