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職場那會兒,老寧堅拒向某來路不明的公司放貸,和當(dāng)時的一把手拍桌子。一把手后來落馬,人們對他刮目相看,小寧升格成了老寧。多年下來,老寧還是會拍桌子,卻越來越?jīng)]人在乎,人們尊稱他寧老,而不是寧總。
人到中年,女兒留學(xué)美國,老寧情感上沒著沒落,對身邊年輕人關(guān)愛有加:他喘著大氣幫小L把行李拎上沒安電梯的6樓;他張羅我們包餃子,給我們講公司這些年的得失,鼓勵我們“講真話、做實事”。投桃報李,我們給他澆花,替他網(wǎng)購,但他最喜歡的,是我們聽他口述歷史。每到這時,他必以“哎呀”開腔,以表閱盡世事的通透。起初,我們對這股通透懷有敬意,但聽多了難免乏味,便不大接茬。
去年圣誕節(jié),女兒回國,老寧喊我們到他家聚餐。那晚,他起先頗有興味地聽我們聊天,但當(dāng)他聽到女兒那般鐘情“消極自由”,聞出我們身上的犬儒之氣,便很不以為然,認(rèn)為我們“觀念有問題”。見他要舊調(diào)重彈,大家全當(dāng)沒聽見,繼續(xù)話題。老寧著了急,端杯起身,手舞足蹈,要引起注意,沒想腳下打滑,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大伙一陣慌亂,唯獨寧嫂一下子笑出淚來,說“讓你吹牛”。老寧坐在地上,不管眾人攙扶,有些失神。
今年早春,寧嫂生病回南方就醫(yī),我送他倆。老寧倚在副駕位置上,安全帶耷拉在腹部,未及染的頭發(fā)一小半白著,前半程,他給我交代工作,后半程,他自責(zé)瞎忙一通,疏忽了寧嫂。寧嫂化了淡妝,安靜地坐在后座。一路下來,對著回鄉(xiāng)就醫(yī)也細(xì)心妝扮的寧嫂,和被歲月打磨得已如舊鞋底般卻不改初心的老寧,我竟生出不舍和敬意。
夏末,老寧休年假去美國看望女兒,回來有些變化:他慢慢不再以“哎呀”開腔;他不經(jīng)意間開通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一段心靈雞湯;他常從茶水間的小窗望向西單路口,少有地端起了咖啡;他買了健身手環(huán),再沒穿那雙讓他滑倒的舊皮鞋。
中秋晚上,老寧女兒更新朋友圈:“夏天,我?guī)チ嗣苄稀K_始不好意思,后來卻一躺一下午,一根煙沒抽,說‘像是當(dāng)年踢完球躺在北大的操場上’。我問他,‘為什么這兒的每個人在每個年紀(jì)都可以那樣躺著,那么自然?’他很想回答我,像他從前總能給我答案一樣。但最后,我們都只是躺著看湖水。”
我注意到,老寧在那條狀態(tài)下點了個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