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到香港工作后,先后認識了3位法國學者:白夏(Béja)、潘明嘯(Michel)和伊莎貝爾(Isabile)。當時白夏和潘明嘯都在香港的法國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任職。這是一個由法國政府資助的研究機構(gòu)。凡在法國高校攻讀中國學科的研究生都要到這里待上半年才能畢業(yè)。
最先認識的是白夏,記不起是誰把我介紹給他的了。他打電話給我,約在一個酒樓飲茶。我到酒樓時,他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他用流利的普通話和我打招呼,又用嫻熟的廣東話點餐。我剛到香港不久,一句廣東話也不會說,而女侍應(yīng)則聽不懂普通話。于是只能靠這個“鬼佬”替兩個中國人做翻譯?!拔母铩睍r他在黑龍江大學留學,也算是個“工農(nóng)兵學員”吧。他早年畢業(yè)于巴黎政治學院和東方語言學院,后來取得巴黎第七大學的博士學位,專門研究中國知識分子與黨的關(guān)系、公民與國家的關(guān)系以及中國政治制度。他是法國著名的中國問題專家,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當代中國研究資深研究員,巴黎政治學院教授。說來很巧,我當年在美國撰寫碩士論文時,翻閱了大量英文論著,覺得都是隔靴搔癢,唯一看得上的恰好是白夏的論文。這次見面后,我們的來往就多了起來,而且他和我在國內(nèi)學界有許多共同的朋友,因此只要有人來港就會聚在一起聊天。白夏的性格幽默開朗,喜歡說俏皮話。有時候,盡管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也不辯駁,總是詭秘地笑一笑。過了兩年,他調(diào)回法國,但一有機會就會到中國來,每年總有那么一兩回。在香港經(jīng)停時他都會打電話給我,相約飲茶聊天。白夏有揮之不去的中國情結(jié),他說,“中國已經(jīng)變成我的第二祖國。”后來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絡(luò)。最近一次見面已是2010年了。那時我在太湖邊跟隨南懷瑾靜修,每月回香港一次。有一天在家里忽然接到他的電話,說幾次經(jīng)過香港都找不到我,聽朋友說我出家做和尚去了,這次還是從北京的朋友那里拿到我的電話號碼。說完我倆都在電話里大笑不止。我請他吃飯聊天,飯桌上聽他說,只要有機會還是想來中國工作。聽說他后來果然在北京的法國當代中國研究中心當研究員了。
潘明嘯是白夏介紹給我的,當時是中心主任,瘦高個子,話語不多,性格內(nèi)斂。他在學生時代就信奉馬克思主義,崇拜毛澤東和薩特。1968年的巴黎“五月風暴”中,潘鳴嘯是激進的左派學生。1973年,他獨自來到香港,一邊打工,一邊學中文,回國后取得了歷史學博士學位,成為法國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的研究員,專攻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歷史。他在香港求學期間結(jié)識了從內(nèi)地逃去的知青,和他們的交談中了解到正在中國發(fā)生的“文革”,因此對文革史,尤其是知青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產(chǎn)生了興趣。于是決定放棄原來對當代儒學的研究,而將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作為論文課題。潘明嘯從70年代起開始采訪了許多知青,大量閱讀文字資料,從中國的報章雜志到知青文學,從官方文件到西方媒體的報道評論,對知青問題的研究可謂細致入微,被稱為“法國老三屆”。經(jīng)過幾十年的研究,2004年他的著作《失落的一代——中國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在法國出版,2010年北京又出了中文版。“他是第一位深入到知青中并從事知青研究的西方學者,也是唯一一位幾十年如一日始終以研究知青問題為己任的西方學者?!蹦壳埃嗣鲊[擔任清華大學教授、清華大學中法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主任。
伊莎貝爾和我算是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她也是法國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的資深研究員,當時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當時我選修了她的歷史社會學,做了她的學生。伊莎貝爾的第一堂課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她是個漂亮的女人,舉止高雅,端莊大方,操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講課特別認真耐心。當她知道我準備用歷史社會學方法研究知識分子問題時,就說我應(yīng)該認識她的丈夫,因為他和我有同樣的學術(shù)興趣。過了幾天,她就邀請我去家里做客。這才知道他們曾有一段浪漫史?!拔母铩逼陂g,伊莎貝爾來香港做研究,在圖書館遇到從廣東偷渡出來的知青龍先生,兩人一見鐘情,從相識、相愛到結(jié)婚。一句法語也不懂的龍先生跟她到了法國,伊莎貝爾挑起家庭重擔,支持丈夫從學法語開始,一步步讀到博士。伊莎貝爾不但是嚴謹?shù)膶W者,也是一位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夫妻倆花了數(shù)十年時間研究改革開放以后的中國農(nóng)村社會。他們一有空就去村子里“蹲點”。10年前,她回法國,我們也就慢慢失去了聯(lián)系,但我一直等待著她的研究成果問世。
如果說美國漢學家是承繼了外交官傳統(tǒng),那么法國漢學家可以說是延續(xù)了傳教士傳統(tǒng)。前者浮在上層,后者深入民間。伊莎貝爾、潘明嘯和白夏無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