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癥候 | 不算離譜的幻想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李松蔚 編輯 翁倩 日期: 2018-01-03

不算離譜的幻想,畢竟還是幻想?;孟胫悦匀耍驗樗偰芙o失望的人以告慰。

長假過后,舉國上下會出現(xiàn)一股不大不小的情緒低潮,曰:假期就這么荒廢了,什么事都沒做,唉!尤其當學生的,總覺得自己有正事要做,不敢相信大好光陰已從指縫中溜走。我從前也當過學生,以為那股低落背后,埋藏著洗心革面的志氣,仿佛再多給我?guī)滋旒倨冢揖湍芮藙右粋€地球?,F(xiàn)在跳出來,也看透了:再來一個長假,一切還是照舊。從放假之初的躊躇滿志,到長假歸來的垂頭喪氣。這是一套不變的儀式。

“我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每年我們都嘆息。這也成了儀式的一部分。

“管不住自己”是時下流行的狀態(tài)。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了生理病變。但其實翻譯一下,這件事沒那么復雜。人人都有,而且司空見慣。所謂管不住自己,就是說:自己做的總是沒有想的好。說得再直白一點,就是想太多。

我接觸過不少進食障礙的來訪者。很多人一說到進食障礙,首先想到厭食癥或暴食癥。其實在這個年代,比厭食癥和暴食癥更普遍的,是體重正常、食量也不算離譜的女孩子,卻自以為患了暴食癥,難以克制進食沖動,不堪其擾。她們渴望節(jié)食,以塑造更美好的體形,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們的苦惱,跟那些長假不做正事的人一模一樣:一邊照常過著日子,一邊幻想日子本該有另外一種狀態(tài)。這種心愿是如此動人,而且仿佛觸手可及,以至于他們寧愿相信,是自己無法如愿的生活本身出了問題。

但這種心愿很危險。它跟胸懷大志、追尋夢想完全不同。夢想是要付諸行動的。一個人工作的時候,他的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這是追夢;而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偏把全副心思放工作上,這就是幻想。幻想的結(jié)果只能是負面的情緒狀態(tài):“又干坐了這么長時間,我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但自責有什么意義?想法并不能創(chuàng)造半點價值。這一點,任何一個老板都明白。

人在哪里,心就安住哪里,這是立足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點點做,總比空想著坐上瑪莎拉蒂、一騎絕塵要來得積極。但是這么簡單的道理,卻成為了這個時代的頑疾。

我曾經(jīng)試圖勸我的來訪者放棄幻想,得到的是犀利的反駁:“誰說那是幻想?”然后我明白過來,最危險的幻想,并非坐上瑪莎拉蒂,而是“用雙腿走快一些”。因為這樣的想象不算離譜,仿佛只差一點就能實現(xiàn)?;孟胱约合耨R云一樣富可敵國,太不切實際了,但是想象自己國慶長假少浪費幾天時間,多做一點正事,何其現(xiàn)實?同樣,一個女生不會想變成安吉麗娜·朱莉,但她總可以盼望自己少吃一點,讓身材再苗條幾分。這樣實際的目標,怎么還是幻想?但是,請允許我指出,這就是幻想。無論是高效工作的時間,還是節(jié)食養(yǎng)護的身材,從它們產(chǎn)生之初,到它們變成過去時,從來都沒被賦予真正的現(xiàn)實感,看似具有現(xiàn)實的形體,卻如夢幻泡影般一個個炸滅。

不算離譜的幻想,畢竟還是幻想?;孟胫悦匀?,因為它總能給失望的人以告慰。但告慰是暫時的,破滅之后只剩哀傷,哀傷于那些從未實現(xiàn)過、但總是差一點就能實現(xiàn)的夢幻——所以哀嘆自己走得不夠快的人,比哀嘆坐不上豪車的要入戲更深,治療也更難。這個時代的失意者,看起來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實,卻總放不下對自己的不滿,就是這么個原因?!叭绻以倥σ稽c該多好呢?”其實,還是抱著最后一點幻想不肯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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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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