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xué)說他祖父去世了,壽終正寢。他請了一周假回了趟湖南的老家,精神略顯疲憊,但聊起來一點不悲傷。他說,我和祖父沒什么感情。中國人和祖輩的關(guān)系總是這樣走極端:要么感情深摯,要么沒什么感情。我很能理解,因為我和我的祖父也屬于后者。
我祖父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去世了。當(dāng)時我也一點不悲傷,甚至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祖父在世時天天賭博,輸?shù)袅巳f貫家財,偶爾還要去找小姐。我曾為此感到悲傷。
祖父年輕時是鎮(zhèn)上的老板,開磨坊,辦旅館,生產(chǎn)泡桐,收購糧食,同時經(jīng)營著好幾種生意,店里的糧食、花生、菜油、泡桐堆積如山。從小,我就坐在泡桐堆里啃泡桐,糖精味甜得吃到犯吐。泡桐,就是大米和糖精加色素做成的膨化食品,有各種顏色,紅的黃的白的,粗的像竹子,細的像繩索。在很難吃到大白兔的年代,也算美味。后來我工作了,有一次在南京街頭看到有人賣泡桐,忍不住停下來觀望了好一陣。
據(jù)說80年代初,祖父家就有了電視,每天晚上放《霍元甲》,收門票5分錢一張,附近農(nóng)民都來了,場場爆滿。有一年回老家,親眼目睹了祖父的生意興隆。買泡桐和交糧食的農(nóng)民排起長隊,從門檻蜿蜒到街邊,一眼望去全是背簍。
祖父做生意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在小鎮(zhèn)上他算是頭一批下海的人。之前,人民公社年代,他是鎮(zhèn)上最大的一家餐館的經(jīng)理,管著很多人的伙食。大鍋飯沒有了,仍有一些老街坊習(xí)慣叫他“經(jīng)理”。
我父親當(dāng)兵工作就離開家了。二伯父一直在老家,一邊上班,一邊幫著祖父做生意,一度成為鎮(zhèn)上最富有的人之一。我四五歲時,二伯父家有兩臺彩電,一臺大的一臺小的。人多的時候就看大的,人少的時候就看小的。多年后,我聽一位長輩說,二伯父以前常偷祖父的糧食、原料去賣,幫祖父收的賬也裝進了自己腰包。我二堂兄在鎮(zhèn)上跋扈一時,后來殺了人,攤上官司,差點傾家蕩產(chǎn),二伯父家就此敗了下去。二伯父老了以后也跟我祖父一樣喜歡偷腥,偶爾去逛一下窯子,找?guī)讉€老小姐。二伯母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
祖父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個不好的形象。記事起,就不斷聽到他賭博的傳聞,輸了不知道多少錢。在八九十年代,他打牌就三五十元起價,一輸就是上千。很多人知道他有錢,合伙抽老千騙他,他仍然每天去送錢。最嚴重的一次甚至被抓進公安局,因為是熟人,很快就放了出來。小時候覺得他冥頑不靈,后來想,他可能是有賭癮,而賭癮是一種病。
祖母是祖父的第三房。嫁過來時家境還算興旺,但在家里只是個灶下婢。印象中,她總是在門口一坐就是一天,好像從沒離過家門。有一天,我正在路邊玩,鄰居女孩突然大呼小叫跑來叫我:快去看,你阿公打了你阿婆一耳光(祖上是從廣東移民,阿公阿婆即祖父祖母),把甑子扔到天井里去了!我驚訝無比。當(dāng)我急匆匆跑回去,祖父已經(jīng)去了茶館,祖母安靜地收拾著碗筷,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聽鄰居講才知道,祖父嫌飯做得太硬,發(fā)了火。
我曾當(dāng)父親面說討厭祖父。母親說,甭討厭他,至少人家自食其力,沒問子女要過錢。我想也是。但始終心存芥蒂。
祖父從來沒主動給過我錢?;蛟S兒孫太多,給不過來。小時候,總有人慫恿我去找祖父要錢,二伯母最積極,說“你阿公有的是錢”。有一年暑假,我在街上看到一個氫氣球,想要,沒錢,正好祖父經(jīng)過,就叫住他買,他順手就給我一百元。一百元?。ξ襾碚f是一筆巨款,可以把氣球攤子買下了。我覺得他出手太闊綽了。但此后我再沒找祖父要過錢,感覺像外人。
祖父的宅子很大,那是曾祖買下的。小時候常和表哥表姐在里面捉迷藏,至今有些房間我都未曾進去過,那些房間堆滿了雜物,黑洞洞的,滿是蛛網(wǎng),有一股霉味。當(dāng)時覺得那些房間有些可怖,又忍不住探入半個身子進去看看,或是躡手躡腳地在門口踱兩步。這宅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舊了,一部分租給了街坊做生意,一部分仍然空著。
祖父病重的時候身邊沒有多少人,只有我和表哥倆。那是春節(jié)前后,天很冷,飄著雨雪。我和表哥在房間里烤火看電視,偶爾聽到祖父一兩聲叫喚,我們知道他難受得厲害,但沒有辦法,只能隔幾分鐘去看他一眼。
春節(jié)過后,開學(xué)了。一天接到電話說祖父去世了。我跟老師說,祖父去世了,需要請假回老家。老師說請幾天?我說兩天?!皟商??兩天就夠了???”我說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