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史 | 我覺得我是代表中國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實習記者 植浩 發(fā)自廣州 編輯 白偉志 日期: 2018-01-03

他記得剛回國時百度百科將他定義為“縱火英雄”,結果沒過三天就變成“縱火者”,現(xiàn)在是“民間反日愛國者”,人們給他貼上各種標簽

劉強最引以為豪的是,3年前做了一件“很多中國人想做不敢做”的事情。

2011年12月26日早上5時許,整個東京仍在夢中,劉強乘坐的出租車疾馳在去往成田機場的路上。離目的地還有約半個小時車程時,兩名警察揮手將車攔停。他把護照遞上前去,心頭一顫,“死定了?!?/p>

日本警察將本子翻開,對著他瞥了一眼,揮手放行。原來只是例行檢查。早上6點的候機大廳空無一人,兩個警察和一只警犬守在門口,劉強拖著兩個行李箱跨門而入。他坐下來把背包一拉開,一個汽油瓶子赫然躺在里面,趕緊跑到廁所,將包扔進垃圾桶。

更令他恐慌的是,記錄他作案過程的照相機落在了現(xiàn)場,高效的日本警方隨時可能將他截住。

劉強第一個排隊辦理登機手續(xù)。他持著日本簽證,誤以為能直飛韓國免簽,卻被告知這需要一張韓國至中國的機票。他站在柜臺前好說歹說,兩個小時后買到機票,最后一個辦手續(xù)登機。

9時10分,飛機終于升空。帶著“死里逃生”的興奮勁,劉強一連喝下兩三瓶啤酒,坐在兩個日本女人旁邊,淚水決堤而出。

就在5個小時之前,這名中國男子在靖國神社冒險縱火,用汽油火燒一座被稱為“神門”的木質(zhì)牌坊,并向“靖國神社”石碑扔擲燃燒瓶。其后,這一事件在中日韓三國掀起巨大波瀾。

劉強在日本駐廣州領事館前示威

縱火

踏進劉強獨居的公寓,客廳的沙發(fā)和桌子上堆滿雜物,一時間找不到落座之處。一張甲午戰(zhàn)爭的海報貼在墻上顯眼位置,電視里正播著央視一檔新聞節(jié)目。好幾次正聊著,他中斷對話告訴記者,這話題和最近哪則新聞相關。

“你看過那篇新聞嗎?”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悠悠地說了句,“你不關心政治,將來政治肯定會關心你!”劉強熱衷于時政的方方面面,每天瀏覽大量新聞,樂于表達自己的政見,這和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2011年,日本發(fā)生“3·11”大地震??吹叫侣労?,學過日語的劉強決定在災后半年的節(jié)點,赴日為災民提供心理疏導援助。他有過汶川救災和多次義工經(jīng)歷,還擁有心理咨詢師的從業(yè)資格證。同年10月3日,他抵達日本,首先在和歌山縣YMCA學校補習日文。

在校期間,劉強發(fā)現(xiàn)學校老師和當?shù)厝嗽谥腥諔?zhàn)爭歷史問題上拒不認錯,他覺得沒法容忍,屢屢和對方發(fā)生沖突。借著一次課堂上造句練習的機會,他站出來脫口而出:“我們消滅了一小隊日本鬼子。”氣得老師以“語法錯誤”打圓場。在聯(lián)歡活動上,劉強表演節(jié)目時對臺下講起南京大屠殺的話題,第二天就被驅逐離校。他隨后前往福島,在當?shù)貐⒓恿x務獻血,并為災民當起了心理疏導志愿者。

2011年12月18日,將要結束志愿服務的劉強,看到了時任韓國總統(tǒng)李明博訪日提出解決慰安婦問題被拒的新聞。他想起了他的外婆。11歲那年冬天,他站在床邊聽著外婆臨終前向家人訴說慰安婦的經(jīng)歷,他聽著一頭霧水,而現(xiàn)在他內(nèi)心積蓄已久的怒火被徹底點燃。

這一年37歲的劉強,早已不是那個看抗日電影最怕鬼子的孩童。獲得第一份日美合資企業(yè)的工作后,他懂得了在日本人面前講英語才能讓他們“老實”。2005年第一次到東京旅游時,他就特地在深夜來到靖國神社門口,輕聲有力地唱起“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劉強一再表示,他用一分為二的觀點看待日本人,他痛恨的是日本軍國主義,而非當代平民百姓,“你必須承認人家比我們強,不強的話120年前能把我們打得服服帖帖嗎?”他也贊賞日本人的文明素質(zhì):“日本人治安比較好,沒有人撿東西……我打電話給日本警察,永遠是響了兩次就接,態(tài)度很溫和,從來不會掛電話?!?/p>

而這次,劉強想給日本政壇右翼勢力一個警告,并打算效仿2001年在靖國神社一座石雕上噴紅漆的中國人馮錦華。他將計劃透露給一位日本女性朋友,她的公公曾經(jīng)參加侵華戰(zhàn)爭,后來死于河北戰(zhàn)場,得到的回答是,“噴漆你還算男人嗎?你以為你高中生啊,燒了它!”

“連日本女人都說要燒了,咱還能說不?”諸多誘因牽扯纏繞在一起,終于擰成一條緊繃的導火線。

2011年12月25日,結束了志愿者工作的劉強從福島來到東京,3次進入靖國神社探察地形,計劃在第二天凌晨潛入作案。

12月26日正是他外婆的忌日。凌晨3時57分,劉強來到離神門10米外的小樹下隱蔽,放下背包后拿出塑料瓶,將里面的汽油倒進玻璃杯中,分3次小跑靠近神門,將汽油潑在木門上。神門寬約27.5米、高約14米、厚度近半米,他這次只是打算留下一個印記。

凌晨4時,劉強用打火機點燃了木門上水珠般滑落的汽油,霎時神門陷入一片小小的火海中,火勢在悄悄地向上蔓延。他又跑到“靖國神社”4個大字高達10米的石碑處,將點燃的燃燒瓶用力扔向石碑上方,“嘡”的一聲后,熊熊火苗躥了起來。

劉強朝著三百多米的斜坡狂奔而下,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

逃離

火頭很快被撲滅,并未造成人員傷亡,日本方面一度懷疑是韓國人所為。逃到韓國后,劉強在網(wǎng)上發(fā)帖、聯(lián)系國內(nèi)媒體,想公開身份來保護自己,但鮮有人相信。情急之下,他決定另謀他計。

2012年1月8日,劉強向日本駐韓大使館外墻扔擲火焰瓶,并站在原地等待抓捕,最后因“放火未遂罪”被判有期徒刑10個月。劉強在警察局錄口供時,主動向日本媒體承認對十多天前的靖國神社縱火案負責,中日韓三國一片嘩然。

由于日韓兩國簽有《韓日罪犯引渡條約》,日方以“刑事犯罪”名義向首爾高等法院提出對劉強的引渡申請。得知很可能會被引渡后,后悔害怕的他在監(jiān)獄長期便秘。

服刑期滿后,首爾高等法院開庭審理劉強引渡申請一案。結合劉強的縱火動機、家庭背景等,韓方認為其在日本靖國神社的犯罪行為,是為了政治大義而實施的,最終于2013年1月3日裁定,劉強所犯罪行屬于“政治犯罪”,不允許將其引渡至日本。

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稱對此感到遺憾,中方則對此結果表示歡迎。第二天早上,劉強在兩名外交人員的挾持下,在機場擺脫了日方行動小組的追蹤,搭乘飛機回到上海。

劉強在上海和父母、妹妹一起生活長達23年,但并不意味著他與這個家庭志趣相投。

劉強1974年在上海出生,爺爺劉別生是新四軍團長,歷經(jīng)多次抗日戰(zhàn)役,最后在與國民黨的內(nèi)戰(zhàn)中犧牲。在劉強眼里,特殊的家庭背景和坎坷的經(jīng)歷,使父親形成了“說一不二”的性格,“他覺得我一句話說得不妥,馬上踢你一腳?!眲娪谩皦阂帧眮硇稳葸@種成長環(huán)境。從小學到初中,他一直是被小流氓和留級生欺負的“受氣包”。

1997年大學畢業(yè),劉強從上海來到廣州,一心要離開那個“充斥著負能量”的家庭,十多年來從未回去過。那個年少時的自己,被如今的他貼上了“懦弱”的標簽。

而在3年前的那個晚上,他終于成為了自己內(nèi)心的勇士,“我覺得我是代表中國人,120年來第一次在日本國土上發(fā)動戰(zhàn)爭行為,不是恐怖主義,是戰(zhàn)爭行為,靖國神社是相當于日本的軍國主義,所有去中國的日本兵都要參拜靖國神社才能出征,那是他們的精神堡壘啊?!?/p>

回到上海后,在街道辦給他舉行的接風宴上,有人打趣道,“劉強,現(xiàn)在很多人都認為你是英雄?!痹捯魟偮?,某位外事部門領導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種人是不能算英雄的??!”果真一語成讖。

受其影響,時常有政府和媒體到劉家了解情況。父母認為兒子做的事情很不光彩,劉強和父親差點要脫離父子關系。他們也拒絕了有關采訪的請求。

不受待見讓他覺得很落魄,對外界反應也變得敏感。整整一年他不敢抬頭正眼看人,還擔心日本黑社會報復,幾次站在樓頂上想縱身一跳,冷靜下來又覺得心有不甘。

他記得剛回國時百度百科將他定義為“縱火英雄”,結果沒過三天就變成“縱火者”,現(xiàn)在是“民間反日愛國者”,人們給他貼上各種標簽,當然也不乏罵名,而他認為,“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公民……做了一個公民應該做的小小的事而已,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么英雄?!庇腥速|(zhì)疑他赴日縱火早有預謀,他回應稱此舉是臨時為之。

“不要等待,積極爭取,人生就是這樣,幸福是爭取來的?!眱蓚€月后,劉強決定再次逃離上海,回到廣州。

孤立  

去日本前,他是某知名外語培訓機構英語講師,偶爾承接翻譯、講座的工作,常常一天也有一兩千元的收入。回到廣州他如常工作生活,內(nèi)心卻沒法走出陰影,一下班就躺在床上不想動彈,感覺自己處處遭受非議。

2013年12月26日,安倍晉三參拜靖國神社?!拔曳呕饍芍苣?,也正好是他上任一周年,我說你太不給面子了,你這樣我跟你豁出去了?!眲娮蛔×?,這次他不再意氣用事,想在“非暴力、無組織”的原則上表達一個訴求——日方必須就慰安婦問題鄭重道歉并進行賠償。

2014年2月5日,劉強帶著“日本謝罪賠償”的字幅,第一次到日本駐廣州總領館門前抗議,這是在效仿常到日本駐韓大使館抗議的韓國慰安婦問題對策協(xié)會。此后他又多次以類似方式獨自出現(xiàn),常被警方以“擾亂公共秩序”帶回派出所做筆錄。他還想和日本駐廣州總領事見面對話,被直截了當?shù)鼐芙^。

周圍不少人都覺得他是在惹事生非,擔心受到影響的朋友對他敬而遠之。沒有單位能接受這樣的“麻煩制造者”,紛紛和他中斷了合作。他加入的“新四軍后代合唱團”認為這違反紀律且影響形象,雙方不歡而散。

劉強沒預料到后果這么嚴重。沒了工作,他靠著以前的積蓄生活;沒了社交,他就宅在家里看電影、學外語。他被孤立,但自稱并不孤獨,并且偏執(zhí)地相信,這樣的劉強才是真實和自由的。朋友吳競韜評價道,“如果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對中國人來說是件很悲哀的事情?!?/p>

劉強把微信簽名改為“甲午雪恥,勇者有成”,他決心要成為一名自我意義上的“勇士”,不管代價有多大。他堅持認為,當下大多數(shù)人活在自私、怯懦和恐懼中,包括過去的自己,以至于他們只關注切身利益,對關乎民族大義的事情卻避之不及,“我的口號是:中國崛起,從我做起。我改變我自己了,一切就會順著改變?!?/p>

劉強信奉以我為主,而新四軍后代合唱團政委鄭向明則認為這是一種自大,“他是個自控能力比較差的人,來到我辦公室馬上抽煙,不管通風的影響,有女性同志在內(nèi)部網(wǎng)上批評他的行為,他還在網(wǎng)上罵人家。劉強這種舉動是徒勞的?!?/p>

“社會需要這種民間的聲音?!眲娫?jīng)的上司靜寧(化名)說,“只是在情感表達上,他的振動幅度要比平常人大,他會很直白表露出情緒?!?/p>

在成熟的現(xiàn)代社會里,每個個體都應該有充分追求自身價值的自由。而在當下,性格敏感而行為出格的劉強,被公眾視為一個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異類,以各自所處的維度打量、議論和褒貶,但大多數(shù)人更關心他“做了什么”而非“為什么這樣做”——他的初衷是提醒國人:勿忘國恥。

劉強很喜歡孫中山的一句話,“要立志做大事,不要做大官?!迸紶査矔靡獾卮螂娫捳{(diào)侃一下東京警方,“我說來抓我呀,他說你來呀”?!拔乙呀?jīng)做了大事啦,我同時要做更大的事?!眲娮孕艥M滿地說,他正在成立琉球歷史研究會,為琉球爭取獨立是他的新目標。

9月18日下午,日本駐廣州總領館所在的花園酒店東門,劉強今年以來第10次在這里出現(xiàn)。他在十余名警察的包圍下,不慌不忙地穿上一身新四軍服裝,將“靖國神社”和“安倍晉三”字樣的書法條幅攤在欄桿上。

路人紛紛湊上來看熱鬧,他掏出手機自拍,又想讓圍觀者幫忙拍個照,沒有人搭理。喝過警察遞上的礦泉水后,他抽起煙來,幾次試著用手中的香煙點燃白紙條幅,火太小點不著。最后,他向紙上噴了幾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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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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