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一轉(zhuǎn)眼的時光,我的小兄弟,村人,離世整4年了。
村人離世前的標簽是常州的網(wǎng)絡(luò)名人。2004年,他發(fā)表帖文“三哭常州”,直指“這座城市淪陷了,被人奸污糟蹋了”,讓主政者多少有點難堪;而后,他發(fā)帖質(zhì)疑常州2.9億巨資打造亮化工程糟蹋錢財、污染環(huán)境,錚錚鐵骨,矛頭直指市長,引來當時的常州市長王偉成飛帖談心。
我認識村人時,他還用著本名呂慶平。1985年,我在常州輪船公司教育科當辦事員,負責新員工崗前培訓。那年輪船公司招“撐船佬”,呂慶平也報了名。一翻履歷,高中生,黨員,還當過武警。培訓期間,我讓學生寫一篇關(guān)于母親的短文,呂慶平寫道:煤油燈邊,她納著鞋,不斷叮囑著,穿上這雙鞋,好好地走路……一手好字,我自愧不如。
呂慶平被分配去撐船,我在貨運部碰到書記,直截了當說,人才去撐船,太可惜了!不過機緣巧合,兩三個月后,呂慶平竟上了岸,在貨運部當起了文書。內(nèi)部刊物《常州交通運輸》開辟“副刊”欄目,他寫詩歌和散文,騎著自行車,一篇一篇送到我手里。1994年寫《汽車站記趣》時,他已慣自稱“村人”,“不羈”放大為“叛逆”。
村人真正名聲大噪,是《三哭常州》的誕生。文章直陳常州政情內(nèi)幕,痛批常州在蘇南經(jīng)濟發(fā)展中落后的原因。他為常州文脈的凋零扼腕:“位于常州市中心惲氏庭院,是清朝咸豐年間著名清官長興知縣惲思瓚的故居,至今已有150年的歷史,它由五座三進大院組成,整個建筑雕梁畫棟,還保留有完好的閣樓、古井、備弄、后花園,房屋全部為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粉墻黛瓦,是目前常州少見的、保存完好的江南風格古民居。沒想到,常州市文化局竟把它賣給了常州大酒店,推土機一到,有著150年生命的惲氏庭院,轉(zhuǎn)眼間夷為平地?!?/p>
他嘲諷曾有“東南第一叢林”之譽的天寧寺,豎起一座不倫不類的天寧寶塔,“如一根赤裸裸喪失了生育能力、依舊散發(fā)著淫亂氣息之陽具,令人惡心至極?!?/p>
文章長歌當哭:“嗚呼,不是我棄常州,而是常州棄我而去,漸行漸遠,追也不及!如果大哭一場,能讓你停下瘋狂的腳步,我愿讓淚水流成長長古運河?!?/p>
《三哭常州》后,村人儼然成了網(wǎng)絡(luò)紅人,其帖多指政府相關(guān)部門,熱議和非議裹挾著他。我問,你怕不怕被打擊報復(fù)?他的牛皮更大了:老子講真話,還怕惡狗咬卵泡?
后來出了怪事。他在大街上閑逛,遇人盯梢。他想了下,約一位女朋友,勾肩搭背吃午餐,挽著手臂住進鐘點房。他與女朋友嬉笑十分鐘,即讓她快走,獨坐沙發(fā)喝茶抽煙。兩名警察還真敲開了房。村人喝著茶,氣定神閑:有何貴干?警察細細觀看,說,“你在房間里,有非法性行為?有人舉報?!薄拔乙炎晕窟^。非法嗎?”村人冷笑。
村人張牙舞爪一個人的戰(zhàn)斗,急剎車是在2010年11月。村人走了,年僅48歲。是年6月他還進我辦公室,兩人一支接一支抽煙。我快退休了,拜托他為交通系統(tǒng)的文學愛好者再做一次講座,供飯不給錢,他自然是答應(yīng)的。9月初,天氣涼快了,我正要給他打電話,卻聽人說,他被送進醫(yī)院,胃癌晚期。我去病房看他,滿臉絡(luò)腮胡子,中氣消磨了七八分。他說,幸虧發(fā)現(xiàn)早,可惜煙抽不成了。我關(guān)照他,“過陣子出了院,再幫我寫兩篇稿子吧?!贝迦藫u頭,“稿子算了,講座一定去的?!?/p>
村人病后,前去探望的朋友、粉絲上千,市長王偉成也去探望他,第一句話就是,“老朋友來看你了。”王偉成還和村人相約,出院后合寫長篇小說。
國慶后,村人的消息漸漸少了,我不免掛念,問后才知,回家不過幾天,他又住進醫(yī)院。再見他時,因為化療,頭發(fā)已經(jīng)脫光,絡(luò)腮胡子也沒了,下巴光溜溜的。他拒絕治療:“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盡百分之百的努力,我最恨這句話!”
我捏著他的手背,忍住眼淚問:你什么時候執(zhí)刑?他說,最多兩個月。我嘆口氣:我要是生了這病,馬上住進深山老林嘗百草。村人說,“腳底在打飄,往哪兒走!有時痛得想從窗戶往下跳也沒力氣?!闭f著無力地側(cè)過臉,閉上眼。
沒到一個月,村人就被“執(zhí)刑”了。遺像是他小女兒拍的風景照。骨灰撒進金壇丹金溧漕河。常州的黃鱔缸里,從此少了一條攪動安寧的泥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