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晚上9點了,克里姆 林宮陷入可怕的沉寂。安德烈?格拉喬夫剛從法國電視工作室做完采訪回來。他在車載電話上接到一個電話,戈爾巴喬夫想讓他馬上回克里姆林宮。參議院大樓外面只有幾個司機和警衛(wèi)。戈爾巴喬夫的新聞秘書發(fā)現(xiàn)三層的走廊上和辦公室里都沒有人。他在核桃廳找到了戈爾巴喬夫,跟他最親密的助手們都坐在橢圓形桌子旁。這是他的上司惟一一次給他打電話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社交。一瓶50年的白蘭地已經(jīng)打開了,杯子被分發(fā)到每個人手上。
戈爾巴喬夫很憂傷。他對自己隨隨便便就被免職感到很沮喪,甚至都沒有“像文明國家一樣的例行的”告別儀式。他感到很受傷,沒有一個共和國的領導人——那些與戈爾巴喬夫多年保持互稱同志的關系的前共產(chǎn)主義者——打來電話對他表示感謝、祝賀或對他不能再為人民效勞表示同情。他結束了壓抑,給了人們言論自由和旅行自由,引進了讓這些領導人掌權的選舉,但他們卻保持緘默。戈爾巴喬夫痛苦地想,他們現(xiàn)在都處于狂喜中,忙于瓜分他們得到的遺產(chǎn)。他說:“昨天還幾乎沒有人聽說過他們,明天他們就將是獨立國家的首腦。他們?yōu)樽约旱膰野才帕嗽鯓拥拿\又有什么關系呢?”
格拉喬夫推測,他們都太害怕引起葉利欽的不快,因此“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能找到道義的力量來向正被拋棄的戈爾巴喬夫表示一下個人姿態(tài)”。(直到5年后,共和國的新領導人中才有一位又跟戈爾巴喬夫說話了。吉爾吉斯坦總統(tǒng),葉利欽的一個老朋友阿斯卡爾?阿卡耶夫在1996年歡迎戈爾巴喬夫來到首都比什凱克,并在一次公開場合宴請了他后,葉利欽此后有一年時間拒絕與他握手,并在這之后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責備他說:“阿斯卡爾,你怎么能這樣做呢?”)
前總統(tǒng)在這個半明亮的核桃廳給他的一小群顧問敬酒,克里姆林宮侍者葉妮亞在下班前留下了一些沙拉和肉菜。這群人包括了戈爾巴喬夫最親密的同伴和最得他心的人:有格拉喬夫,他在最后的幾天代表戈爾巴喬夫向世界媒體介紹基本情況,將一件沒有希望的事情做到最好;還有葉戈爾?雅科夫列夫,國家電視臺的負責人;亞歷山大?雅科夫列夫,幫助戈爾巴喬夫啟動了經(jīng)濟改革;阿納托利?切爾尼亞耶夫,他忠誠的助手;以及格奧爾基?夏哈納扎羅夫——所有這些人都是和他同甘苦共患難的、最進步的、最忠誠的顧問。
切爾尼亞耶夫是戈爾巴喬夫最親密的心腹、最直率的批評者,也是最多產(chǎn)的年代記編者。在政變的三天中,他也在福羅斯,他證實了戈爾巴喬夫關于被短暫囚禁的描述。他的正直誠實和金字招牌確保沒人會認真對待在莫斯科和一些西方學術界流傳的中傷說法,即認為戈爾巴喬夫秘密參與了強硬派的陰謀。不過,他們之間的關系也不是一直很融洽。當戈爾巴喬夫對波羅的海諸國進行制裁時,切爾尼亞耶夫寫了一封辭職信,但在痛苦了很久后,沒有將它遞交出去。他現(xiàn)在覺得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
作為指揮者和助手在一起工作,戈爾巴喬夫和他一起經(jīng)歷了許多大風大浪。而且不管怎樣,他們之間有一種忠誠。他解讀事件的角度通常比戈爾巴喬夫更加敏銳。他私底下認為,葉利欽雖然作為一個人來講稍顯笨拙和平庸,但卻是這個歷史階段俄羅斯所需要的首領。而戈爾巴喬夫作為列寧所創(chuàng)造的一個暫時實體的產(chǎn)物,從來沒有真正理解俄羅斯和它在歷史上的位置。一年前,切爾尼亞耶夫在日記中承認,他開始不喜歡和戈爾巴喬夫一起工作?!八麖膩頉]有說過他很欣賞我,沒有說過‘謝謝’,哪怕是提到我的貢獻會對他有利的情況下,也沒有說過。”
管有戈爾巴喬夫任職期間的所有怠慢和不公,在這最后的時間里,一種伙伴情誼的溫暖和感受回到了被脫去皇冠的皇帝和他致力于改革的侍臣之間。在空蕩蕩的克里姆林宮大樓里,這一小群助手一致認為,他們服務的是一個具有歷史影響力的人物,一位偉人。在1991 年12 月25 日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這種聯(lián)系將他們團結在一起,團結在戈爾巴喬夫周圍。
當核桃廳的這些人在舉杯致敬又重新倒?jié)M后,戈爾巴喬夫回憶起他早年作為一名職業(yè)共產(chǎn)黨員的日子,以及米哈伊爾?蘇斯洛夫在他的一生中的重要性,蘇斯洛夫是幕后操盤手,塑造了斯大林和戈爾巴喬夫時代之間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禁欲主義。年輕的共產(chǎn)黨官員戈爾巴喬夫曾一度敬畏蘇斯洛夫,甚至跟他戴一樣的淺頂軟呢帽。蘇斯洛夫讓戈爾巴喬夫一炮走紅,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跟隨者有一天會以改革者的身份幫助摧毀共產(chǎn)黨。
戈爾巴喬夫記得他剛到莫斯科工作的時候有多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成為政治局候補委員時,又是怎樣弄清楚政策是如何制定的。他告訴他的同志們,在完成他的回憶錄后,打算寫一本書來解釋經(jīng)濟改革的想法是怎樣在他腦海里產(chǎn)生的,原因是什么。說到這里,他順便讓切爾尼亞耶夫告訴德國總理赫爾穆特?科爾的高級助手霍斯特?泰爾奇克,不要把他已經(jīng)在西方出版的書《八月政變》的錢發(fā)到莫斯科。在不確定的政治和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還是暫時將錢在外國存成硬通貨的好。
這些憂傷的改革者在克里姆林宮一直待到了午夜,還不想接受最后一任蘇聯(lián)總統(tǒng)的最后一天就要結束、他們的事業(yè)也隨之結束的事實。格拉喬夫回憶道:“我們喝了幾瓶白蘭地。氣氛肅穆而悲哀。有幾分完成了一件大事的感覺。有一種所有人同甘共苦的感覺?!?/p>
戈爾巴喬夫在多愁善感地和同志們道別后,走到克里姆林宮廣場,他離開參議院大樓時,總統(tǒng)的吉爾車就已經(jīng)在等著了。司機載著筋疲力盡的前總統(tǒng)穿過城市中心無人的街道,駛過莫斯科河大橋,沿著庫圖佐夫大街上了魯布列夫高速,最后到達別墅的車道。外面的溫度降低了,車頭燈反射著瀝青路面上堆積的凍雪上的冰凌。司機沒有像往常一樣將車停入車庫,而是掉頭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當戈爾巴喬夫走進總統(tǒng)住處時,他震驚了。衣服、鞋子、書、裝框的照片和個人紀念品要么堆在地板上,要么塞在盒子和板條箱里,已經(jīng)準備好搬往新家了。今天晚上不是和賴莎在小道上進行午夜散步放松的時候。況且,他已經(jīng)感覺到有流感的癥狀了。
克里姆林宮的另一角,葉利欽也待到很晚還沒有回家。但是,在戈爾巴喬夫喝著白蘭地的時候,今晚的葉利欽卻是清醒的那一個。葉利欽因為作為軍隊最高總指揮合法掌控核提箱的新責任而情緒有所緩和。當沙波什尼科夫來到葉利欽的辦公室完成核提箱的轉移時,他發(fā)現(xiàn)葉利欽興致索然。就像以前一樣,脾氣爆發(fā)過后,隨之而來的是自我懷疑和悔恨情緒。
一個小時之前,在一個城市有兩個常駐的不同政治實體的兩位總統(tǒng)?,F(xiàn)在,只剩葉利欽一個人了,他必須按照新規(guī)則辦事。他后來承認,獲得絕對權力的狂喜很快就被“嚴重的緊張不安”代替。
葉利欽對提箱里的通訊屏幕、授權按鈕和電話系統(tǒng)都非常好奇。沙波什尼科夫觀察到他是多么認真仔細地熟悉這套設備和它的工作原理,與軍官專家討論,解決了他們的住宿、路線、私人生活和工作流程等所有問題?!霸谀侵螅矣峙c葉利欽待了一個小時,我們詳細討論了軍隊的問題?!?/p>
軍隊問題是壓倒一切的問題。自從晚上7點最后的蘇聯(lián)領導人簽署政令辭去總指揮職務后,三千八百多萬蘇聯(lián)軍隊就不復存在了。他們宣誓效忠的國家也不存在了。這個國家的核力量分散在4個共和國,但現(xiàn)在隸屬于俄羅斯總統(tǒng)。作為以書面形式確定下來的獨聯(lián)體軍隊的國防部長和指揮官,沙波什尼科夫有新的職責。他向他的政治領導人表達了深重的憂慮,蘇聯(lián)這個龐大的軍事機器的解體可能會帶來混亂。
共產(chǎn)主義超級大國的崩潰在新獨立的共和國留下了蘇聯(lián)陸、海、空部隊。元帥必須監(jiān)督俄羅斯國籍的常規(guī)力量的撤回,以及將所有核武器從俄羅斯的鄰國撤回。所有的軍事行動地圖都過時了。莫斯科現(xiàn)在失去了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以及它們的戰(zhàn)略性波羅的海港口,失去了處于歐洲中心的摩爾多瓦、白俄羅斯和烏克蘭,高加索地區(qū)的亞美尼亞、格魯吉亞和阿塞拜疆,以及曾經(jīng)忠誠的“斯坦國們”。
新政府們忙于攫取蘇聯(lián)的軍事資產(chǎn)。到處是混亂。俄羅斯指揮官們將船只和飛機重新安置,以防它們被其他共和國征用。在沙波什尼科夫的建議下,葉利欽這天早上發(fā)布命令,讓蘇聯(lián)艦隊的驕傲、還在試航的龐大精密的新航母庫茲涅佐夫號從克里米亞的塞瓦斯托波爾港口起航,將它重新安置在俄羅斯北部的摩爾曼斯克,防止它被新的烏克蘭當局奪取。
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在當天《消息報》的采訪中,將自己對在烏克蘭領土上蘇聯(lián)軍隊的立場傳達給莫斯科。烏克蘭總統(tǒng)再次向俄羅斯保證,他不反對葉利欽擔任他領土上的戰(zhàn)略力量的最高指揮,但有一個強制條件,就是將戰(zhàn)略導彈和策略核武器從軍事行動狀態(tài)解除?!耙簿褪钦f,我們將擁有核武器,但它們將永遠不會被啟動。這樣的話,世界將會知道,如果出現(xiàn)任何不幸的事,都不會有烏克蘭的責任,不過但愿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p>
至于常規(guī)力量,克拉夫丘克承諾不會趕走俄羅斯軍官,也不會邀請在其他地方服役的烏克蘭軍官回到烏克蘭服役?!叭绻覀冞@樣做,我們得為他們的回歸做好準備,也要因此趕走正在這里生活的人。這將涉及大規(guī)模的民族的重新安置,會導致對抗……烏克蘭人快速回歸到烏克蘭是不現(xiàn)實的,還會讓生活在烏克蘭的115萬俄羅斯人心中滋生焦慮。”
沙波什尼科夫離開克里姆林宮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午夜了,他因事情的結果感到解脫。大使和記者們一直在問誰擁有對核武器的政治控制,這讓他備受折磨。當他走向他的豪華車時,一個俄羅斯記者喊了出來:“核按鈕在誰的手上?”他笑著回答:“在安全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