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色調(diào)的休閑裝、一頂棒球帽、一雙球鞋,陳道明就這樣出現(xiàn)在錄音棚里。沒有過多的寒暄,直接就“開始吧”。
“一種探尋是對執(zhí)著的肯定,是對膽識的贊許,更是對不凡人生的喝彩。為大器者而生,三星大器,下一位大器者就是你。”一句廣告詞,陳道明分不同的抑揚頓挫,錄了八條。錄音棚外,工作人員像在欣賞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聲音低沉,音色渾厚豐滿,具有開朗的性格,擅長抒情的旋律,表達深沉而復(fù)雜的感情。
從進棚,到錄制完畢,只用了二十分鐘。陳道明面對廣告錄制團隊不斷的修正意見,說:“兄弟姐妹們,我干了40年語言(表演),做手機,你們行,說話,我行。不能再鏗鏘,鏗鏘會叫人覺得不舒服,你還是要強調(diào)親切。中國的語言不在于形,在于意?!?/span>
即便是“外行們在指導(dǎo)內(nèi)行”,陳道明還是耐心地將自己的意見表達并堅持了下來。
“中國電影的社會承載量沒有上去”
1999年,陳道明憑借電影《我的1919》獲得第9屆中國電影華表獎優(yōu)秀男演員以及第20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
在華表獎頒獎現(xiàn)場,陳道明說:“當(dāng)電影低迷水落石出的時候,我得了這個獎,我很慚愧,我希望有一天電影水漲船高的時候,我再能拿獎?!?/span>
電影《歸來》上映,賺足了觀眾的眼淚,但能讓人記住的只有陳道明和鞏俐的表演,可惜的是,“活著”的張藝謀沒有“歸來”。
如果不是陳道明和鞏俐的加入,《歸來》的寡淡可想而知。
當(dāng)《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問:“中國電影業(yè)水漲船高的那一天到來了嗎?”陳道明說:“我覺得遠沒有到來?,F(xiàn)在看似船是高了一些,那是因為船體輕了,所以并沒有高。在中國,電影只能說是票房高了,電影的文化質(zhì)量,以及社會承載量并沒有上去,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在下滑。”
陳道明極少接受媒體采訪,多數(shù)是“被動的安排”,但“頻道”一旦與“采訪”接軌,他也樂于回首:“我們這一批跟現(xiàn)代演員不一樣,我們就是從群眾演員干起,真是群眾演員,在舞臺上,一句臺詞也沒有。我們當(dāng)時算是比較正常吧,這是一個勢必要經(jīng)過的路,當(dāng)時心態(tài)跟現(xiàn)在不一樣。沒有想出校門就開奔馳,拍完片子就可以買房子,沒有那個概念。我們也不能要求現(xiàn)在的年輕人像我們那么干。我們當(dāng)時的投機性比較小吧,機會主義比較少?,F(xiàn)在呢……其實演出這一行,是要靠機會,但不能把它變成必然?,F(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變成了必然的了。”
鳳凰衛(wèi)視《非常道》主持人何東,在與陳道明面對面交談了三個多小時后說:“陳道明有自己的獨立人格,演了這么多年的戲不倒,很多人我都看煩了,但他沒有,包括他的人品修為以及做人的方式,他有自己的靈魂,有自己的人格,無論演了多少戲,我都喜歡?!?/span>
正是“我無奈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無奈于我”,這種強烈的對抗,讓陳道明有所為,更有所不為。
“為”的是責(zé)任。陳道明理解責(zé)任的基礎(chǔ)首先是“不欠”:“于國——祖國培育了我,所以要努力做到遵紀(jì)守法,國家需要我的時候我要盡義務(wù)和責(zé)任,因為我愛這個國家;于家——父母養(yǎng)育了我,要盡孝讓老人為你而欣慰;于妻——要盡力維護這個家庭的利益;于子——因有你這父親而驕傲;于友——因有你這個朋友而快樂;于人——因為你的存在而有益。這就是我理解的知恩圖報。”
陳道明也曾說過“三五年可能會退出”。活到老演到老,他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很難讓觀眾二三十年,還不煩這張臉,給別人留一個念想還好一些。2013年,有同行朋友給陳道明發(fā)來信息:是不是又在掙奶粉錢呢?他回:今年不入你們娛樂圈。
當(dāng)年,陳道明只潛心于話劇《喜劇的憂傷》的排練,在他看來,話劇是藝術(shù),“演話劇我可以不要錢,分文不取當(dāng)個事兒做。就想重溫一下過去,在舞臺上看太平門的感覺。”
在娛樂圈里,想“不為”很難。陳道明深知這一點,他就像“跳水運動員”,一猛子扎進去再出來,從《末代皇帝》到《圍城》,再到《二馬》、《我的1919》,陳道明一直進進出出,演繹著歸去來兮。
辭演背后的思考
當(dāng)導(dǎo)演黃蜀芹請陳道明主演《圍城》時,后者推辭再三。因為高中就熟讀《圍城》,陳道明深知文化昆侖錢鐘書原著的分量,很難把握主人公“方鴻漸”既善良又迂執(zhí),既正直又軟弱,既不諳世事又玩世不恭的性格。
盡管當(dāng)時黃蜀芹并不認識陳道明,但《末代皇帝》里,陳道明傳神、細膩的表演讓黃蜀芹大加贊賞。黃蜀芹后來如此評價陳道明:“人聰明,悟性強,肯用功,又能體恤別人,整部戲他戲碼最重,但無論是主要還是次要演員,他都能很好合作,在劇中他是中心人物,在拍攝現(xiàn)場,他也是中心人物,是一個表演、藝德都好的演員?!?/span>
與接拍《圍城》時一樣,當(dāng)《康熙王朝》導(dǎo)演陳家林找陳道明演康熙時,他也是推辭的,“因為清宮戲?qū)嵲谑翘嗵珵E了?!钡_本中更多地講述康熙治國和用人之道的故事,還是吸引了陳道明。而對于康熙這一角色,呼聲自然還有在《雍正王朝》中成功飾演康熙的焦晃??傊破藙⒋笥幙傻米锿顿Y商和承受官司敗訴,也要起用陳道明。
陳道明把一代偉帝康熙演繹得淋漓盡致,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王氣、霸氣和智慧——
乾清宮,正大光明殿上,康熙怒斥受賄群臣。那場戲,充滿了現(xiàn)代感。
康熙得知大阿哥曾經(jīng)被葛爾丹俘虜并一直隱瞞時,他痛心疾首地給了對方一個耳光——這記耳光是陳道明自作主張,“大阿哥”也不知道自己要挨耳光,一下子被打懵了——康熙又響亮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臨場發(fā)揮的兩巴掌讓所有主創(chuàng)人員為之叫好。
屢吃吳三桂敗仗、明室后裔朱三太子起兵、太監(jiān)造反、宮廷大亂,康熙面臨退位,這時索額圖出了一個很丟人的主意,康熙一怒之下把茶水全潑在了索額圖臉上。這臨時一潑,潑出了陳道明十足的靈氣。
但“陳氏康熙”過于生活化的表演,讓很多人認為《康熙王朝》不像歷史正劇。陳道明說:“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誰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什么樣子,誰也不是標(biāo)準(zhǔn),皇帝在皇宮里,有百官頂禮膜拜,用不著再演架子。于是,我與導(dǎo)演達成一種默契,走生活化的路子,可能覺得不像皇上。皇帝究竟是怎么樣子,歷史學(xué)家也只是通過一些資料考據(jù)。只要沒有大的歷史失誤,就可以當(dāng)作一個歷史故事片來看??滴跏前雮€在馬背上,半個在龍座上,不像后期的皇帝,完全奢侈化、享受化。豐功偉績是后人蓋棺論定的,從不懂國事開始的一個成長過程,他也有軟弱的、無能的地方。凡是拍歷史片,從秦皇漢武,到末代皇帝溥儀,哪個是正確的?我覺得電視劇講的只是一個歷史故事,相對真實就行了,不能夠當(dāng)成歷史資料來看?!?/span>
行而正難,思無邪難上加難
陳道明現(xiàn)在體會了什么叫年輕——第一次上學(xué),第一次工作,第一次戀愛,無數(shù)次令人興奮的第一次,而年老就是最后一次越來越多——最后一次出門,最后一次吃飯,最后一次穿鞋,無數(shù)令人沮喪的最后一次。
1989年拍《圍城》,十集拍了一百天,戲能不能拿獎,能不能火,不在創(chuàng)作的概念里。80年代中期,一部《末代皇帝》三十多集拍了四年,也沒有覺得怎么還不拍完。陳道明天天騎著自行車去拍戲,從東城奔西城,所有人每個月都惦著夜宵補助費,因為比片酬多。
那時候,欲望并不赤裸,一個小伙子奔走在理想的大道上,不是被金錢包裹著往前走??赡苁亲宰?,或許是虛榮,也可能是當(dāng)時社會之風(fēng)氣,讓欲望包扎得比較嚴(yán)實,現(xiàn)而今反倒變成了一種美好回憶。
90年代,文化與商業(yè)開始交流,愈演愈烈。隨之而來的名利也教會了陳道明輕狂。“不自重、自不量力、自以為是,無視了比你能力更強的人的存在,這就是狂?!?/span>
陳道明曾在一個廟門口看到一副對聯(lián):“在高處立,著平處坐,向闊處行;存上等心,結(jié)中等緣,享下等福。”他一直在體會?!霸诟咛幜ⅰ笔钦f可以站得很高看問題;“著平處坐”,踏踏實實,平等對人;“向闊處行”,就是說心胸要開闊,做事要變通,別走死胡同;存上等心,就是存善良的心,要自律;結(jié)中等緣,就是不拒人千里之外,也不零距離接觸,中庸;“享下等?!保褪钦f要能吃苦。這是一個很難達到的境界。
行而正難,思無邪難上加難?!懊@個包袱,有點重。這么說有點兒得便宜賣乖的嫌疑:但沒有背過的人很難體會,有一些人背了一輩子。我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其實這包袱還是可以放下的,它帶來的并不完全是美好,權(quán)衡之后,就能做出選擇了?!?/span>
陳道明的選擇是少說廢話,“因為一生當(dāng)中說的廢話夠多的了,別讓觀眾再聽你這些化過妝的話?!?/span>
何東采訪了陳道明,說:“我們洋洋灑灑聊了三個多小時,這個是很難得的,我們倆的交情來源于哪里呢?雖然很少見面,但互相對對方有認可?!?/span>
而陳道明自稱不愛交朋友,其實他只是與人的交往方式不同。
陳道明不會對別人甜如蜜,也不會讓別人跟他甜如蜜。當(dāng)兩人真到掏心窩子的時候,就離分開不遠了。有朋友跟陳道明說太多他自己的東西,陳道明會制止他,“首先,這個跟我沒關(guān)系,對我來講沒有用;其次,掌握對方太多的東西,會產(chǎn)生一種‘懸空’的情緒,永遠在兩人之間罩著,你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我了,好似肺腑。這種距離不會產(chǎn)生多少美感,到頭來只落得個‘不在乎’?!?/span>
當(dāng)眾人都認為廝守很美好時,若即若離是陳道明接觸社會的個人方式。
每一個人爭取不做壞事
媒體上的陳道明多以孤傲、狂妄示人,但熟悉的人又說他“溫和、幽默、平易近人”。陳道明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回答:“如果把這兩者視作我不同的人生狀態(tài),我是能夠全部接受的。前幾年在跟朋友聊,人生有金錢關(guān)和榮譽關(guān),人在金錢面前往往容易走形,這是顯而易見的,要不怎么會出這么多貪官?榮譽關(guān)是無形的,但可能讓人變形得更大,當(dāng)你突然間被別人的贊揚聲包圍了,你的抵抗力到底有多強?你還是你自己嗎?”
陳道明經(jīng)歷過“精神暴發(fā)戶”的階段,兩三年后調(diào)整了過來,回頭看以前的“狂妄”,“狂妄其實某種程度上是優(yōu)點。輕狂就不一樣了,屬于輕易地狂妄?!薄罢f我不好合作,也要看你指的什么事情。一個演員拍戲遲到、不認真、不做功課、現(xiàn)場擺譜,這叫不好合作。我拍戲從不遲到。不光是拍戲,如果沒有極為特殊的原因,我什么事都不會遲到。我也沒有因為臺詞不熟半天過不去的,戲的問題我可以不厭其煩地給你演?!?/span>
在參加三星大器Ⅲ手機發(fā)布會上,陳道明又用比喻回答了這個問題。“一個是不親切一個是親切。就像三星大器Ⅲ手機,乍一看,覺得價格有點高,不太親切。但又覺得這款手機使用起來很舒服。你不能完全按照工業(yè)感覺,也不能按照消費感覺去看,得把它當(dāng)作一個相對理念和一種作品去體會。喜歡的可能就愛不釋手,覺得價位高的一般敬而遠之,這都是正常的?!?/span>
2010年,陳道明在《中國之聲》的新聞節(jié)目中聽到了一條插播廣告,他認為那條廣告太硬、太直接,完全聽從廣告主的意愿,而絲毫沒有考慮聽眾的感受。
所以,在為三星大器Ⅲ手機錄制電臺廣告時,陳道明說:電臺是溫暖的,我們講出來的話就應(yīng)當(dāng)親切一點。
陳道明始終認為,這個社會不一定每個人都爭著去做好事,但每一個人能夠爭取不做壞事, “有話好好說,消消氣,怨氣少一點,大家友善一點,天下太平了?!?/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