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舅是一個不出名的作家,盡管他一生都在渴求成名。
他走的那天,與某位國學大師逝世同日。來不及收拾悲傷的心情,我便匆匆踏上了采寫之路。包里,全是黑衣服。
說不清我這樣做,是為易于采訪,表示對大師禮節(jié)的悼念,還是為了我大舅。他是這個家中,第一個教會我恨的人。恨,貫穿了他的整個生命。
在他生前最后一本書中,如此寫道:習達元,筆名野草,湖南益陽桃江縣習家灣人。1940年5月15日生。1957年4月29日晨,因報告“反動標語”反被關押,從而導致學校開除、乞討、流浪、收容、少管、獲刑五年。于是,心中生成許多欲言難言的憤懣和痛苦,并立志寫出來。于是,又因文字獲罪,關押三年,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通過家人對往事的點滴講述,大致可勾勒當日,革命的洪流,將教書匠的外公外婆打翻在地,他們淪為眾人唾面的臭老九。為了生存,大舅出來后拖過板車,眼見他的二弟靠賣血過活,更小的弟妹不得不挨個輟學,上山下鄉(xiāng)。貧窮,沒有前途,人活得像狗?;钪穸际沁@個家族的精神桎梏。
然而,這還不是最壞的厄運。直到他被自己的母親揭發(fā),被人搜出滿是憤筆質疑的書稿,從而等待他的是十年的大獄。他寫道,獄中,“曾因不認罪服法,關禁閉兩次、記大過處分兩次,警告處分一次,……”
“那時,輪番折磨逼問她,她也沒有辦法。”大舅從沒怨過外婆,特別是知道她曾自殺過。但是,監(jiān)獄已讓他對世間親情感覺冷漠。惟有一次,酒后,他重溫舊日的詩句,說起被捕的前夜,在漢口六渡橋頭,他相會美麗的女友。
1979年,刑期滿后,大舅仍扣著“反革命”帽子,在沙市勞改農場,娶了當地女子為妻。
摘帽后,他們才分到市內一家帽廠。
在工廠,以他在監(jiān)獄里修煉而成“生存之道”,他很快博得民心,將整他的廠黨委書記撂倒在地。在市井,以他對人性幽暗處的洞若觀火,他曾迅猛出刀,沖向對他叫囂勒索的潑皮無賴。
多年以后,我才理解為何早年,大舅的筆下多是騙子大盜、奇?zhèn)b怪客。如果寫作是他的江湖,恨即是一把劍,上面凝聚了戾氣,他要快意恩仇。
我還知道,上世紀80年代中期,第一篇中篇小說發(fā)表后,他迫不及待打電話給前女友,撂下一句:我還活著。
到了90年代,國營工廠紛紛倒閉。大舅成了社會中人,他賣過豬肉,開過書店。文學又化作一代人的夢,他卻奮筆不輟,只是興趣轉移。
我忘不了,他每天下午靠在躺椅上,收聽“美國之音”的聚精會神。忘不了他一心鉆研明史,對君臣,乃至后宮妃子的心機細致揣度。眼光閃爍中,他像個自得其樂的盜墓者,一心掘取想象的寶藏,擴充他的能量。
最后,大舅在一家民營企業(yè)落腳,做了老板身邊的“幕僚軍師”。這時,他已年過六旬。他要徹底放縱:與妻子離婚,女人、酒桌、牌桌使他流連忘返。他教人要快樂,而我感到他與其說快樂,不如說是狠狠地泄憤。
他的自傳小說《秋千上的歲月》出版后,他大聲對我媽嚷嚷:我總算出一口惡氣。我卻看都沒看,直接將它塞進柜里。那時,我正惡補知識結構、邏輯思維,對“跳不出自己局限的人”抱有可笑的驕傲。
更自私的是,我不愿被書中的情緒裹脅。我就這樣拋棄了我大舅,直到他的死訊傳來。
寫大師,大師解讀儒釋道。孔子曰:不遷怒,不貳過?!督饎偨洝吩疲簾o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即是菩薩??稍噯枺篱g誰能真正做到?
大舅早已離開他的牢籠,卻永遠鎖在他設定的“相”中。即像若干年前,他反剪雙手,形象地比擬,“在牢里,有一人長年這樣手銬腳鐐。別人都說莫開鎖,不然他馬上沒命?!?/span>
沒有恨,他也沒有了命。他猶如籠中困獸,不斷向牢籠制造者嘶吼。殊不知他已染其精髓: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
一夜,我第一次翻開大舅的書,望著扉頁上熟悉的筆跡——“贈給我的外甥女”,突然淚如泉涌,嚎啕大哭。我開始明白,我們是怎樣失去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