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本嚴肅雜志的記者,我遲難落筆完成關(guān)于安東尼·霍洛維茨的稿子。他是現(xiàn)在全球最暢銷的偵探小說家之一,成功地將古典推理小說當代化,保持解謎的內(nèi)核又更新了故事的外殼,代表作有橫掃全球推理榜單的《喜鵲謀殺案》《關(guān)鍵句是死亡》等等,還是高口碑英劇《戰(zhàn)地神探》和《大偵探波洛》的編劇。他是柯南·道爾產(chǎn)權(quán)會有史以來唯一授權(quán)續(xù)寫福爾摩斯故事的作家,代表作《絲之屋》暢銷全球35個國家,還被伊恩·弗萊明產(chǎn)權(quán)會選為“007系列”的續(xù)寫者。
但說到底,霍洛維茨寫的是通俗小說,在我們雜志一疊又一疊的純文學討論中,看起來落于下乘。這并非我一個人“刻奇”的想法。許多成功的作家(特別是英國作家)都曾認為是那些享譽全球的角色阻礙了自己創(chuàng)作嚴肅文學,阻礙自己寫出名垂文學史的佳作。米爾恩不喜歡小熊維尼,因為它太受歡迎了,弗萊明厭倦了詹姆斯·邦德,想讓邦德在小說中死去,無奈被出版商阻止。眾所周知,柯南·道爾確實把福爾摩斯寫死了,10年后才讓其“復活”。柯南·道爾認為偵探故事不過是雕蟲小技,在福爾摩斯走紅之際就開始忙于創(chuàng)作《米卡·克拉克》《白色縱隊》等歷史題材的小說,誓要攀登文學高峰。
艾倫·康威也這么認為,他責怪自己創(chuàng)造的偵探阿提庫斯·龐德?lián)趿说?。他認為自己是一名偉大的作家——像薩爾曼·拉什迪、大衛(wèi)·米切爾那樣——一個讓人們肅然起敬的作家。而他所出版的卻是暢銷作品,那些偵探小說讓他大賺一筆,他卻瞧不起自己。
這是《喜鵲謀殺案》的故事起點。在這部構(gòu)思了10年的作品中,霍洛維茨創(chuàng)造了兩個互為鏡像的平行世界:1955年,艾倫筆下的偵探龐德調(diào)查村子里的莊園謀殺;2015年,艾倫的編輯蘇珊調(diào)查艾倫之死。前者可謂重返阿加莎時代,家訪式推理與阿加莎如出一轍,后者則是在現(xiàn)代世界找到了一絲古典推理的切口:一個文學編輯,并不能掌握什么高科技的偵查手段。
“一切都是靠大腦完成,只能利用自己的智慧,我要百分之百公正地對待我的讀者?!被袈寰S茨說。
18歲時,霍洛維茨度過了一個間隔年(Gap Year)。從澳大利亞旅行回倫敦的路上,他每到一個青年旅社就買一本阿加莎的作品,大約看了三十多本。阿加莎是對讀者最公平的作家:所有線索都擺在那兒,解決方案則藏在顯而易見的地方。
這正是古典推理(日本稱之為“本格推理”)的核心所在:讀者與偵探站在同一個平面上,擁有相同數(shù)量的線索,開始一段冒險,追尋一個謎底??履稀さ罓柡桶⒓由际瞧渲写恚锌蛐值苓@樣的作者,會在小說中明示讀者“你已經(jīng)有足夠解開謎題的線索”,以此邀請讀者加入挑戰(zhàn)。
古典推理有過自己的黃金時代,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經(jīng)典的謎面設(shè)計層出不窮。此后,謎面設(shè)計走入瓶頸,而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全球讀者,更渴望看到復雜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社會派推理應運而生,雷蒙德·錢德勒和松本清張都是其中代表。
如今,隨著科技迭代,犯罪懸疑成為主流。推理不再注重公平和理性邏輯,警方或者偵探永遠比讀者擁有更多的偵查手段和證據(jù),嫌疑人并不在視線范圍內(nèi),緊張刺激的追逐戲才是重點。
霍洛維茨對這些不感興趣,他注重的是智力,而不是數(shù)字?!拔覍Ψㄡt(yī)學或計算機或警察分析不感興趣——我對一種更具智力的犯罪形式感興趣,這讓人回想起柯南·道爾和阿加莎·克里斯蒂。”
看看霍洛維茨的作品標題吧,《喜鵲謀殺案》、《貓頭鷹謀殺案》、《關(guān)鍵詞是謀殺》、《關(guān)鍵句是死亡》、《一行殺人的臺詞》等等,這些帶有字謎的標題以最直白的方式宣告純粹的謀殺推理。他為英國的推理小說傳統(tǒng)而驕傲,認為英國人非常擅長寫謀殺懸疑小說?!帮@然,我們有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阿加莎·克里斯蒂、阿瑟·柯南·道爾爵士、魯思·倫德爾等人。我們這個民族,情感上可能不像美國那樣外露:我們不太直接表達情感,我們更克制,更隱秘,有更多東西要隱藏。在很多方面,我們是一個更壓抑的民族,這對寫隱藏東西的人甚至是隱藏謀殺的人很有幫助。而且,我們有很多村莊,這是很特殊的地方。村莊很小,所有人都互相聯(lián)系,人人都認識每個人,但也有很多情感在村莊綠地周圍涌動,這可能導致極端的暴力和死亡。所以我認為英國的性格、我們國家的地理確實非常適合這種類型的寫作。”
一個古典偵探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有著古典的創(chuàng)作方式。霍洛維茨用鋼筆寫作,有摞成小山高的筆記本。在《關(guān)鍵詞是謀殺》筆記本的第一頁,他畫出了可能出現(xiàn)在書中的配角:殯葬承辦人、驗尸官、兩位法官等等,不過后兩位并未在書中出現(xiàn)。在第二頁,他列出了兩頁關(guān)于被害者的問題:為什么她要走進殯儀館?她在為自己的死亡做安排么?她為什么沮喪……
他說用鋼筆寫作而不是電腦,就能生活在書中了。他身在場景中,與霍桑、蘇珊所見所聞一致,他就像一個速記員,迅速記錄下這一切。因而,霍洛維茨非常擅長制造氛圍,細節(jié)似真似假,讀者甚至能在書中逛完半個倫敦。
《關(guān)鍵詞是謀殺》所在的霍桑探案系列是類似福爾摩斯和華生的雙主角:偵探霍桑和小說家霍洛維茨。是的,你沒看錯,霍洛維茨讓角色與自己同名。盡管他聲稱這個角色與自己迥然不同,但他還是在里面塞入了許多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對應的細節(jié):知名小說作家霍洛維茨剛完稿《絲之屋》不久,忽然有新的工作找上門來。這年頭偵探行業(yè)很難賺錢,于是霍桑委托他把自己正在調(diào)查的案件寫成小說,五五分成。
坦白說,在我們古典謀殺推理愛好者看來,那些沖動甚至簡單粗暴的謀殺案件輕浮得令人生厭。謀殺是暴力的終極表現(xiàn),如霍洛維茨所強調(diào)的那樣,永遠不存在舒適謀殺(Cozy Murder)。
在謀殺之謎的世界,激情、憤怒等等性格都被放大了,謀殺的原因和動機是真正的謎題。
在霍洛維茨看來,一本古典推理小說或許能給全世界讀者一個短暫的避難所?!叭澜缬羞@么多問題,美國的民主處于危險中,烏克蘭發(fā)生了那么多悲劇,而英國也有這么多問題……”他說,“謀殺推理是一個機會,讓你關(guān)上百葉窗,蓋好被子,泡一杯熱巧克力加棉花糖,坐下來,像夏洛克·福爾摩斯一樣,盡情享受追求真相的智力樂趣。”
“謀殺推理純粹而簡單,是一個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機會。一個偵探來到一個充滿紛爭的社區(qū),那里每個人都在互相爭斗,那里有一具尸體,那里充滿懷疑、憤怒、敵意、怨恨、恐懼。而當偵探離開時,那個社區(qū)已經(jīng)自我治愈。一種一切都安然無恙的感覺。而我認為偵探故事——謀殺謎案——與真實犯罪不同,真實犯罪通常沒有解決。但在像我這樣的偵探故事中,結(jié)局就是所有問題的解決。”
霍洛維茨在愛琴海旁邊答復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訪。南面的克里特島正是《月光花謀殺案》(這是2024年9月播出的劇名,書的譯名為《貓頭鷹謀殺案》)的起點,蘇珊在這里燒掉了所有偵探筆記,從謀殺的陰霾中脫身。
以下是對話內(nèi)容:
福爾摩斯永遠是我最喜歡的偵探
南方人物周刊:在偵探小說的歷史上,你最喜歡的偵探是誰?
安東尼·霍洛維茨:我喜歡波洛、金田一耕助、埃勒里·奎因,還有一些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角色,但我還是會選擇福爾摩斯作為我最喜歡的偵探。我喜歡他和華生的友誼,喜歡他生活中的輕微混亂,喜歡他所處的世界以及圍繞他的眾多謎團。他身上的一切都充滿了歡樂。
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福爾摩斯與華生的關(guān)系中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你續(xù)寫了福爾摩斯的故事《絲之屋》,重現(xiàn)了福爾摩斯的世界。
安東尼·霍洛維茨:福爾摩斯和華生代表了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友誼。這也是我想寫《絲之屋》的原因——我花了10個月的時間待在221b貝克街(霍洛維茨重點標注了“待在”,inside 221b Baker Street),與他們?yōu)榘?。如果沒有華生,我們可能甚至不會喜歡福爾摩斯。福爾摩斯邋遢、孤僻、吸毒成癮——但因為華生如此崇拜他,我們也同樣崇拜他。這是我最喜歡這些書的地方,當然還有柯南·道爾對19世紀倫敦的精彩描寫,他對氛圍感有絕妙的感知。我永遠不會厭倦讀這些書。
南方人物周刊: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中,最令你著迷的部分是什么?
安東尼·霍洛維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天才之處在于她情節(jié)的創(chuàng)意和獨創(chuàng)性。在偵探小說中,沒有人能像她那樣在A+B=C的基本公式上創(chuàng)造出如此多的變體。A是一個人,B是另一個人,C是A殺B的原因。對我來說,謀殺懸疑故事必須從動機開始,而動機必須是引人入勝、出人意料的?!镀歧R謀殺案》是我最喜歡的克里斯蒂的標題,因為它的動機那般令人信服,但歸根結(jié)底,這一切又如此人性化。(注:霍洛維茨所提及的The Mirror Crack'd from Side to Side,直譯為“鏡子從一邊裂到另一邊”,原句取自英國詩人丁尼生的《夏洛特女郎》。鏡子在西方文化中隱喻能預知未來,破碎的鏡子象征未來的終結(jié),即死亡的降臨。)
南方人物周刊:有哪些東亞的偵探小說讓你印象深刻?
安東尼·霍洛維茨:我非常喜歡日本的犯罪小說,可以列出一長串推薦書單。我會限制在五本:橫溝正史的《本陣殺人事件》,東野圭吾的《惡意》和《嫌疑人X的獻身》,桐野夏生的《OUT》,還有島田莊司的《占星術(shù)殺人魔法》。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近期出版的兩個系列中,霍桑是有點像福爾摩斯那樣的怪咖,而蘇珊·賴蘭則是個普通的文學編輯,與我熟悉的編輯們沒什么不同。你有意塑造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偵探嗎?
安東尼·霍洛維茨:角色是作家最好的朋友。一旦你創(chuàng)造了他們,認識了他們,他們就會伴隨你一生。你可以把亞歷克斯·萊德(《少年間諜》主角)也加到你的名單上——我已經(jīng)寫了他25年!我需要蘇珊·賴蘭成為一個編輯,因為她所出現(xiàn)的三本書都是懸疑小說——盡管我不會說她是普通的。我非常享受描寫蘇珊,我發(fā)現(xiàn)以女性的聲音寫作出奇地解放了我。至于霍桑,當我決定自己要在書中以類似華生醫(yī)生的角色出現(xiàn)時,我意識到這個人物必須在某種程度上以福爾摩斯為模型。福爾摩斯是所有現(xiàn)代偵探的鼻祖,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靈感來源。我想霍桑不太喜歡被稱為“怪咖”。
一個純粹的謀殺懸疑故事,是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機會
南方人物周刊:你表達過“一個純粹的謀殺懸疑故事,是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機會”這樣的觀點,能否具體說說這句話的含義?
安東尼·霍洛維茨:謀殺懸疑故事的最大樂趣在于,它們總是通向和解與絕對的真相。它們的開始總是一個處于困境中的社區(qū):有人被殺,人人都是嫌疑犯;沒有人相信別人,空氣中彌漫著恐懼的氣氛。然后偵探像那些老西部片中的英雄一樣出現(xiàn),他(或她)不是社區(qū)的一員,他是一個局外人。但當他離開時,兇手的身份已被揭示,所有的真相都被揭開,所有涉事的人都能開始療愈。我認為這就是人們被謀殺懸疑故事吸引的原因,它們讓世界感覺更加安全。
南方人物周刊:在寫作時,你是什么角色?冒險家還是觀察者?
安東尼·霍洛維茨:兩者都是!寫作時,沉浸其中對我來說至關(guān)重要?!俺两笔俏页S玫囊粋€詞。我不是站在小說外面去創(chuàng)造一個未來會在書店里出現(xiàn)的商品,我是在故事內(nèi)部,與主角一起看、聽、感受,共享這場冒險。這也是我寫作速度快的原因之一(我用鋼筆寫作,因為用電腦跟不上我的思維)。
南方人物周刊:你最初以《少年間諜》系列蜚聲世界,而后轉(zhuǎn)向成人故事。15年前,你曾說寫兒童故事就像在河里漂浮,而寫成人故事就像身處沼澤,只能等待。那時你是在成人故事寫作的瓶頸期嗎?
安東尼·霍洛維茨:我想我提到的瓶頸是一種困惑的感覺,在寫《喜鵲謀殺案》和《絲之屋》之前,我一直有這種感覺。我總覺得寫兒童書更順暢——不被政治、成人情感、歷史、哲學、潛臺詞等困擾。但自從寫了《喜鵲謀殺案》和《絲之屋》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能在成人書寫作中找到類似的流暢感,這兩本書幫助我在成人故事的寫作中真正起步。其實,這只是一種經(jīng)驗和自信的積累。
南方人物周刊:在日常生活中,你也喜歡解謎么?像你書中描述的那樣。
安東尼·霍洛維茨:各種形式的謎題一直是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首先組成了我的寫作。我喜歡構(gòu)建復雜的情節(jié),充滿驚喜、曲折和轉(zhuǎn)折,希望結(jié)局沒人能猜到。
我在倫敦的家中有一個秘密通道,周圍都是魔術(shù)道具、謎題和自動玩具(那些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移動的玩具)。我一直相信,事物表面看起來并不完全如實,要找到真相,你必須“走進幕后”,在某種程度上,這正是我的寫作所要表達的。某種程度上,這就是我寫作的核心理念。
南方人物周刊:包括劇本和小說,你寫了一百多部作品,如何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
安東尼·霍洛維茨:我已經(jīng)寫作了很長時間,今年將出版我的第60本小說!對你的問題,我的答案是,我熱愛我的工作。沒有什么比想到新點子、遇見新角色、描寫新冒險更讓我開心。這從我大約10歲時就開始了。我相信我天生就是一個作家,做其他事情我并不擅長。
我愛這個世界
南方人物周刊:我讀到了很多你對當今世界的擔憂,有很多你不喜歡的地方。閱讀是你應對這個世界的方式么?
安東尼·霍洛維茨:我并不討厭這個世界。此時此刻,我正在愛琴海邊上,天空湛藍,景色美麗,我怎么可能討厭這一切呢?
但我確實對未來感到擔憂,對人類作出的許多決定感到擔憂,新聞也常常讓人感到壓抑。這是我今年退出推特(或者應稱之為X)的原因之一,沒有它我感覺輕松多了。
書中包含了人類所有的美好,結(jié)局——無論是悲傷還是幸?!偸乔∪缙浞?。我能在其中忘記我的憂慮、煩惱。我從不認為閱讀是一種放松的方式,閱讀非常需要創(chuàng)造力,需要智力,但它確實是一種絕妙的逃避方式。
南方人物周刊:在提到你最喜歡和最具影響力的作家時,你首先提到了查爾斯·狄更斯。為什么?
安東尼·霍洛維茨:我在英國駐伊斯坦布爾領(lǐng)事館的朋友家中讀了《遠大前程》。他父親是首席領(lǐng)事(first consul),堅決要求我“提升自己的閱讀水平”,我記得一開始我有些猶豫,但很快就被這個美妙的故事及令人難忘的角色所吸引,就像被吸入了一個不同的宇宙。我想不到有哪位作家能如此巧妙地將喜劇、社會評論、偉大的故事、難忘的場景和不可忘懷的角色如此精彩地結(jié)合在一起。閱讀狄更斯,甚至反復閱讀,每次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南方人物周刊:有很多中國讀者喜歡你的書或者劇,你想對中國讀者說些什么呢?
安東尼·霍洛維茨:我想對所有的中國讀者表示感謝,也想為我今年未能如約前往中國而道歉。我正在一個新的劇組里,一部名為《墨西哥太平間的九具尸體》(Nine Bodies in a Mexican Morgue)的謀殺懸疑片。
我非常高興我的書能夠跨越半個地球,在中國市場取得成功,我也希望能盡快造訪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