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空異常明亮,地上的影子銳利烏黑。
2024年夏天,我回到家鄉(xiāng)哈爾濱,看到久未見面的親人。
弟弟
回家頭兩天,我只拍了三張照片。哈爾濱已不是我熟悉的樣子。松花江畔、中央大街、老道外……如今都變成游人如織的網(wǎng)紅打卡地。
“你應該拍拍你的哈爾濱,咱們兒時的記憶?!钡艿苷f這話時,我倆正坐在廚房的那張舊餐桌前喝酒。父親在的時候,我也曾和他坐在廚房。此刻,我坐在父親當年坐的位子,弟弟坐在我的位置。那時,我總是以極快的速度吃完離開廚房,避免兩個男人相視無語的尷尬。如今,我有許多話想跟父親說,他卻不在了。
我環(huán)顧廚房:廚柜面板開裂了;煤氣灶的LOGO磨沒了;蒸鍋仍舊被母親擦得锃亮。弟弟迷戀老物件,他說上面有時間的厚度。
弟弟小我四歲,但比我早熟。他從小不愛學習,念完初中便步入社會。做過酒店迎賓、餐廳采購、歌廳經(jīng)理,開過花店,現(xiàn)在經(jīng)營一間賣老物件的古玩店。
東北是典型的人情社會,大小事情都靠關系運作。弟弟老于世故:小區(qū)車位緊張,常有外來車輛占位,吵架時有發(fā)生。他搞到大門鑰匙,分發(fā)小區(qū)車主,從此再無糾紛;理發(fā)師的母親癌癥手術,他幫忙找主刀醫(yī)生,從此理發(fā)免費;他給人修剪果樹,秋天總能收到熟透的果子……在相互幫襯中,彼此的人情越攢越厚,這是闖關東那代人遺留下來的產(chǎn)物。
第二天,我來到市中心,故地重游。阿什河街、郵政街、民益街、奮斗路……臨街的老居民樓都搭著腳手架在做外墻翻新。小時候覺得很大的地方現(xiàn)在看起來是那么小。
我走進高中前居住的老宅。這棟建于1920年代的折中主義風格建筑依然堅固,門斗鋪著古舊的地磚,鐵藝樓梯扶手,紅色水磨石臺階?,F(xiàn)在整棟樓都租給了商戶,弟弟說只有鄰居“張瘋子”還住在老屋里。我家從前的房間變成了名表維修——錯亂的時間在屋內(nèi)停滯、旋轉?!皬埊傋印奔疑现i,門上貼著文身廣告。我向年輕的修表師打聽她的下落,修表師面無表情地說,“疫情期間死了?!彼且粋€煙不離手、愛管閑事的老寡婦。
較之道里和道外的熙來攘往,南崗昔日的繁華不見了。秋林公司一帶行人寥寥,百貨大樓不再營業(yè),亞細亞電影院蒙著綠網(wǎng)……
弟弟把一只碩大的帆布箱從儲藏室里搬出來,等我回來打開。箱中藏著我從前的秘密與榮耀。箱子沒有鎖,我敢肯定他比我更清楚里面有什么。我搬過一把椅子,坐在箱子前,遲疑良久才將它打開:初戀的舊照與往來書信、一捆獲獎證書、發(fā)表作品的剪報、兩本攝影工具書……擠挨著躺在最上層。我雙手撐著箱蓋。突然間失去了觸碰這些東西的動力。我把箱蓋輕輕關上,重新把搭扣扣好。
弟弟坐在我身邊,什么也沒說。我能感覺到他的失望。弟弟一直活在舊時光里。而我在外多年,時間飛速向前。
母親
母親今年71,仍無白發(fā)。她新文了兩道黑眉,像兩條黑蟲子趴在眼眶上,隨著表情變化來回動。我看慣了她從前的樣子,現(xiàn)在咋看咋別扭。
“難看!”我說。
“瞎說!”她白了我一眼,兩條黑蟲湊近又分開,“你懂啥,這是‘佛眉’?!?/p>
聽她這么一說,我盯著雙眉看了一會兒,沒好再吭聲。
“300塊,熟人價?!彼靡獾卣f。
母親矮胖,但跳交誼舞時身形靈動。她說的熟人都是在立交橋下跳舞認識的。
“兩條嗎?”
“廢話!而且文了兩回?!?/p>
“為啥?”
“頭回掉色了,”她用指肚輕撫眼眶,“第二回沒要錢。”
我走進她房間。供案上列著諸佛與眾仙。我挨個看,最后目光停在一尊瓷菩薩像上。別說,還真有點兒像。
母親不善思考,所以她做事從不瞻前顧后。她會突然心血來潮,擠上一輛公交車,看看終點是哪兒;或者坐上長途客車,以暈車后的慘白面目突然出現(xiàn)在93歲的老母親面前;一天,她揣著一把鈍刀去郊區(qū)挖野菜。她從小在農(nóng)村生活,認識各種野菜。記憶偏差加上老眼昏花,那天她錯把毒芹混入野菜。弟弟覺得不對勁,但她自信滿滿,結果當晚食后,娘倆上吐下瀉,昏迷不醒,險些喪命。
母親盲信土方。打完雞蛋,她會把蛋殼內(nèi)的殘液涂在臉上做拉皮,這時我們都不和她說話——蛋液繃在臉上,說話會“破相”。熟人跟她說竹葉熬水祛火抗癌,她記在心里。一天,她遇見一把倚在墻角的新掃帚,于是伸手去摘上面的干竹葉,一把又一把,差點兒把掃帚薅禿了。我和弟弟拿她沒辦法,真要在藥鋪給她買竹葉,她會拋之腦后,不聞不問。
母親一輩子都延續(xù)著在我看來不好的習慣。我媳婦反倒欣賞婆婆這種“念起則動”的性格。隨著自己年紀漸長,我學會了理解她。從更世俗的角度來說,她比父親幸運,活過了古稀,在時間上已經(jīng)贏了。
侄女
6月的一天,我收到侄女一條無標點微信:大爺我打算放假去找你學攝影我怕打擾你我可以自己去找你或者你來找我也行。
我猜前半句是她的想法,后半句是他爸的意思。弟弟離婚后,女兒歸他撫養(yǎng)。他去哪兒都帶著女兒,淘貨、釣魚、飯局……時間長了,弟弟的某句話或某個表情侄女總能心領神會。但是近來這種默契少了,弟弟感到不踏實。侄女12歲,開始進入叛逆的青春期。
她變換微信昵稱,屏蔽朋友圈,把偶像設為頭像?!皩W會追星了!”弟弟向我抱怨。他忘了自己也曾追過星。
弟弟用油桶做了個帶氣壓表的吊爐。有人送他一只羊腿和半扇羊排。他把吊爐架在院子里,鼓風機一搖,小區(qū)飄起烤肉香。吊爐引起街坊鄰里圍觀,大伙都夸弟弟有才。
侄女做完功課下樓吃烤肉。弟弟把肉質(zhì)最好的地方片下來給女兒和我。侄女喝礦泉水,我和弟弟喝啤酒。肉很香,也很膩,幾口下肚就吃頂了。弟弟不愿讓酒桌冷場,打電話叫鄰居五哥下來。五哥以前混社會,后來在小區(qū)看車棚,那是每家都有自行車的年代。我不想干坐著聽他們扯犢子,領著侄女去江沿兒。
路上,我給她用最簡單的語言講了景深、景別、構圖以及基本的美學要素。她跟著我穿街走巷。多年前,我也帶她這樣走過,那時她還在上幼兒園。我發(fā)現(xiàn)她的方向感很差,家附近的街道完全不熟悉。
“你平時自己出門嗎?”我問她。
“很少。”她說,“基本都是和我爸?!?/p>
她為沒有愛好而感到煩惱。我給她出了個主意,放暑假,以家為圓心,每天徒步“探險”。她瞪大眼睛,仿佛在說:“走路也能算愛好?”
我們來到江沿兒,坐在長椅上休息。
“你常去你媽那兒嗎?”我試探著問。對于她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
“嗯,有時候去。”她腳掌扒地,輕描淡寫地說。
侄女長得像她母親。她現(xiàn)在組建了新家庭,有了另一個孩子。
“你大了,要理解他們……”
她望著湍急的松花江。我的話仿佛隨江水漂走了。
“你看——太陽島上那個建筑,是音樂廳?!彼棉D移注意力阻斷話題。
我們繼續(xù)沿著江邊溜達,她情緒有些低落。打車回家的路上,她坐在后面一言不發(fā)。
回到小區(qū)。弟弟又換了一撥酒友,數(shù)十支空酒瓶散布桌邊。酒精營造的另一個世界,讓他們暫時擺脫現(xiàn)實生活的煩懣。侄女掃了他們一眼,沒打招呼就上樓了。
次日周末,我看見侄女挎著弟弟的胳膊,一路說笑去派出所辦新身份證。
姑父
我給老姑(父親最小的妹妹)打電話時,接電話的是表妹K。從小我倆感情好,聽到我的聲音她激動不已。他們一家人正在趕往醫(yī)院的路上,開車載著老姑父去做透析,司機是女婿。老姑父聽說我回來,熱淚盈眶。
奶奶在時,老姑幾乎每個周末都帶著K去南崗老宅看她。娘倆坐在小屋的床邊快言快語各說各話。我則和K在大屋胡說八道。
K在開發(fā)區(qū)訂了一家老字號飯店。一家人提前在包間等我??嗟睦瞎酶缸兊们羼常直酃趽躔龊鄣男涮?,拐杖搭在座椅扶手上;老姑滿頭銀發(fā),依然思維敏捷、健談;K笑得合不攏嘴;她老公性格持重。
老姑父曾是船長。高考落榜后,他在船上幫我找了份當水手的工作。擦甲板,掛纜繩,搭跳板……那艘船從松花江出發(fā),到過嫩江、烏蘇里江、黑龍江。在閑暇的日子里,我畫了數(shù)百張沿岸速寫。
飯桌上,我們不時開懷大笑。唯獨老姑父不茍言笑,一臉冷峻?;蛟S正是這種性格令他遇事不驚,即使在風浪中他也能將航船平穩(wěn)靠岸。他高超的駕駛技術連俄羅斯船員都豎大拇指。
老姑父在飯桌上問我日本相機還值不值錢。一開始,我沒明白他的意思。后來到他家,他讓老姑翻找出一支理光老鏡頭,想送給我。
老姑父和父親很像。說得少,做得多。
盡管老姑父疾病纏身,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幸福。聽母親說,老姑父生病期間老姑每晚都攥著他的手入睡。
夜色已深,我在他們新居的客廳坐了一陣,說了些當年放不下、如今煙消云散的往事。末了,我從背包中掏出一疊錢放在茶幾上。老姑父喘息著喝令老姑將錢重新放回我背包。“現(xiàn)在掙錢多難?。 闭f完他起身,顫顫巍巍地走進臥室,拿出一只小手電遞給老姑。他擔心老姑送我出門回家時道黑。
父親
離家多年,我變得越來越孤僻。我清晰地意識到跟母親和弟弟感情的疏遠,以及親近的虛假。三人在一起時,多數(shù)時候我都像個局外人傾聽他倆交流。從性格到長相,我試著尋找與母親相像之處,答案是弟弟更像她。
給父親掃墓那天下起了雨,炎熱的天氣突然變得涼颼颼的。我和弟弟都穿著長衣長褲。不知為什么,母親偏偏穿了一條花枝招展的連衣裙,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嚴肅。
弟弟開車,我坐副駕,母親坐后排。車子駛上高架橋,雨刮器在風擋上不停地擺動,前方的路時隱時現(xiàn)。
“從古到今,為啥有人是娘娘,有人是丫鬟?有人住高樓,有人住矮房?”母親看見郊外道路兩側的平房,莫名感慨起來。
“女媧造人,用手捏的和用樹枝甩出來的能一樣嗎?”弟弟按他的理解回答母親。
父親的骨灰安葬在這片墓園時,還有很多墓地沒有賣出去?,F(xiàn)在這里擠滿了亡靈。墓碑上刻著逝者的籍貫,山東與河北兩省居多,他們大都是闖關東的移民或后裔。
墓園內(nèi)只有我們一家人掃墓。母親拿著抹布擦拭墓碑和石欄,然后擺上父親生前愛吃的點心和水果。弟弟為父親點上一支煙,接著用鋸子修剪墓旁那株從父親下鄉(xiāng)農(nóng)場移栽的云杉。我杵在雨中,心里充滿悲傷。
父親命運多舛,活得壓抑。他先后經(jīng)歷下鄉(xiāng)與下崗,生命的最后躺在病床上苦苦煎熬。他生前最愜意的時光也許是從我上小學起,他下班回來給我一元錢讓我到樓下小賣部給他買瓶三星啤酒,以至于我以為——他會永遠不間斷地喝著同一瓶啤酒。
母親的一番打掃,驚動了躲在墓地里的螞蟻、蜘蛛、蟋蟀、蚰蜒……在母親眼里它們都是仙兒。有仙兒陪伴守護父親她感到安心。
“孩子們對我都挺好,你在那邊好好的?!蹦赣H沖著父親念叨。
“等著我媽過去跟你作伴?!蔽矣猛嫘ρ陲棻瘋?。
墓碑上預留著母親的名字。
“你先別等我,我現(xiàn)在還不想去。”母親連忙說,“那邊兒有女朋友你先找著,我得伺候下一代,孫女還小?!?/p>
我和弟弟退到遠處,留母親一人在父親墓前。但是我們?nèi)匀荒苈牭剿赣H說的話。
“你跟鄰居們好好相處,別犯倔?!彼萌^揉眼睛,“保孩子們健康,保我健康,能走動我就來看你。”
大姑
父親的死令奶奶極度悲傷,不久后她也走了。從此兩個姑姑不再和我們來往。這次回來,我執(zhí)意要見她們一面,盡管母親不高興。
直到我撥第九次電話,才不再是“您呼叫的電話無法接通”。
“哪位?”
“大姑,是我?!?/p>
一陣沉默。
“你還記得大姑?。??”她的語氣里透著埋怨與強勢。
“我想和你見一面。”
“有這個必要嗎?”她斷然道,“這些年兩家人各過各的日子挺好的?!?/p>
一陣沉默。
“我想見你……代表我自己?!彪S后補了句,“但不強求?!?/p>
一陣沉默。她在猶疑中找了個對我有著特殊意義的見面地點。
二十分鐘后,出租車停在兆麟公園西門。
兆麟公園始建于1906年,是哈爾濱最早的公園。初建時叫“董事會公園”。1946年李兆麟將軍遺體安葬于此,公園改名為“兆麟公園”。
周末,公園人很多。我踅摸記憶中大姑的身影。
“是——明兒嗎?”身后傳來大姑的聲音,像夢中的呼喚。
我轉身,看見大姑邁著急切的腳步向我走來。她老了,胖了。
一瞬間她抱住我,淚落如雨,我也雙眼潮濕。十八年后我們重逢。當年,她不過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如今,年過古稀。大姑哽咽著,用掌根按碎臉上的淚珠,拉著我尋找可以坐的地方。
我們來到李兆麟將軍紀念碑前,在一棵大樹下找到空座位。大姑的眼里依然噙著淚水。她染黃的頭發(fā)下露著白發(fā)根,手背上落著老年斑,像奶奶。
“大姑父還好吧?”我問她。
“肺癌!”她再度哽咽,“剛手術沒多久。”
我望向天空,不知道說什么好。不論我們接受與否,生老病死都會分秒不差地落在每個人身上。
大姑說這些年一直在網(wǎng)上關注我的照片和文章。我跟她講了些在北京的生活。然后我們把話題扯回導致彼此不再來往的陳年舊事:關于父親的疾?。荒棠痰碾x世;以及被母親寵溺的弟弟……起初,我專注地聽她訴怨,但是很快就走神了。同一件事情母親和弟弟也講過。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看待是非對錯,各執(zhí)其辭。
自1963年起,哈爾濱歷屆冰燈游園會都在兆麟公園舉辦。有幾年的元旦我都是在這里度過的——參加冰雕比賽。中午我會帶著一身寒氣步行到大姑位于上游街、裝修豪華的家里吃上一頓熱乎乎的午飯。
“這么多年兩家互不打擾挺好的……”大姑再次強調(diào)這句話。像是為自己打氣,同時向我表明話語權在她這邊。我低頭瞧著她腳上那雙黑色漆皮淺口鞋,鞋頭裝飾的葡萄粒閃爍著點點烏光。沒錯,突然約見的確攪擾了她原本的生活,為此我感到歉疚。
離開公園前,我將一沓錢塞進大姑的挎包。我的第一臺相機是她送的。
我們起身離開長椅,走出樹蔭。有一刻,我仿佛聽見拱橋附近的鳥籠外,一個男人沖著籠中開屏的孔雀喊:“帥哥,你老帥了,你是好樣的!”
公園外,我和大姑在夕陽中互道珍重,揮手再見。我有種預感,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