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玉石雕刻藝術(shù)家，被譽為玉雕“鬼才”，多次獲得（玉雕界）天工獎、百花獎、神工獎金獎。
退守
佛山南海平洲，玉雕師劉東近幾年長駐的工作室內(nèi)，玉雕并不是裝飾的主角。
樓梯間，青藍相間的巨幅山水畫掛在紅墻上，畫作出自劉東之手。一進門，迎來一尊紙漿褶皺質(zhì)感的女性塑像。墻角是舊鋼琴和切開的翡翠原石。舞蹈形態(tài)的人像畫片掛滿一面墻。最后，在一大塊凹陷的墨色墻體內(nèi)，才能發(fā)現(xiàn)一些玉雕作品：望天的僧人、痛苦的吶喊頭像，擺放很隨意。
沒有想象中明亮的燈光、璀璨的玉石。這里看上去像一間粗糲的藝術(shù)博物館。
接受采訪這天，劉東穿米黑印花的T恤，隱在深色沙發(fā)里。他說話語氣溫和，語速較緩，剛開始有些嚴肅，聊久了就常有笑意。頭頂?shù)拿弊?，用自由的字體寫著莊子、王勃、徐渭、尼采、尼古拉特斯拉的名字，都是他喜愛的人物。
劉東多次獲得（玉雕界）天工獎、百花獎、神工獎金獎。今年56歲的劉東，向少聊到自己的作品或成就，更多表現(xiàn)出對宇宙、哲學、歷史，以及藝術(shù)價值和永恒事物的關(guān)心。
劉東喜愛電影、音樂、舞蹈，行內(nèi)人都說他“多才多藝”。在他看來，這些藝術(shù)與玉雕是相通的。電影用光影制造流動的夢，玉雕也在燈光照射下呈現(xiàn)出不同的情緒色彩。懂得舞蹈的肢體美感、音樂的節(jié)奏感，才能在雕刻和雕塑中更好地呈現(xiàn)人體。劉東愿意在這些領(lǐng)域發(fā)展，只是，他與玉雕的緣分最深。
22歲時，劉東決定以玉雕為業(yè)。除了因為這個賽道發(fā)展空間大，他認為自己想明白了，石頭代表著可貴和不朽。
翡翠《逍遙游》（受訪者提供/圖）
“我認為我們所有的文明都發(fā)源于石頭。孫悟空從石頭里迸出來，賈寶玉是石頭變來的，《水滸傳》里掀開一塊石頭，那些精靈就出來了，鬧得天下不寧。在石頭上，書法家要把自己的書法永久保存下來。西安碑林，我一看，牛死了。我以為岳飛只是一個將軍，沒想到他的《出師表》會寫得（有）出神入化的美。這種美要留下來，所以要找工匠磨一塊很平的大石頭，把字刻下來?！眲|認為，比起紙張，石頭更能保存人類的精彩。
“瑪雅文化、印加文化、兩河流域文化、古希臘文化、古羅馬文化，能留下痕跡最久遠的，都是在石頭上的?！?/p>
這些都是他從廣泛閱讀中領(lǐng)會到的。在投身玉雕之前，劉東先成為了書籍的信徒。
劉東出生于福建省羅源縣，家里條件不好，他13歲就輟學了，靠賣畫、幫企業(yè)畫背景墻為生。由于他自幼喜畫，繪藝精湛，一張畫能賣200塊。1980年代初，當教師的姑姑，一年的工資也沒這么多。劉東大可以滿足于做職業(yè)畫手，姑姑卻告誡他，“雖然你不在學校上學，但你不能停止讀書。”
對于劉東來說，這句話就像警鐘一樣。他回憶，那個年代，姑姑堅持苦讀成為教師。在劉東眼中，姑姑是“逆行者”，是不平凡的人，讓他看到知識和智慧的價值。
從那時開始，圖書館就成了劉東的學校。省、市、縣圖書館的讀者證都辦全了，劉東一有空就泡在圖書館里。有時，一待就是一周。文學、哲學、藝術(shù)、歷史，劉東廣泛閱讀，這些成為他日后玉雕創(chuàng)作的巨大素材庫。
劉東也想成為不平凡的人。做畫手幾年后，他試圖“改變?nèi)松保焊绷鲗W迪斯科，練習跳舞和唱歌。17歲時，為了能經(jīng)常聽崔健的演唱會，劉東到北京做服務(wù)生。回鄉(xiāng)后，他為了糾正口音跟著央視節(jié)目學播音，閉關(guān)修煉26天考進了歌舞團商演隊。
天賦、舞臺、觀眾的狂呼，給了劉東極大的自信。
他用“超格”、“勇敢”和“荒唐”形容年輕時四處闖蕩的事跡。直到1990年代初，有些狂氣的劉東突然冷靜下來。他將這種退守歸功于閱讀的沉淀。
劉東又回到圖書館，讀書，畫畫，寫字。這時，他遇到了壽山石。這種產(chǎn)自福建的玉石，色彩斑斕，柔而易鐫。劉東對它極為著迷，便向羅源雕刻廠的幾位老師傅請教技藝。自此，他扎進了安靜的工作室，再也沒有跳出來。
比起繪畫，玉雕作品吸引劉東的地方，在于它的“不可復制性”。每一塊石頭都是獨一無二的，各有密碼，雕刻講究因材施藝?！拔覀兠康褚患髌?，好像是幫自己雕了一個勛章一樣。玉雕能證明我的成就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能給人脫俗的感覺?！?/p>
翡翠《佛陀圣跡·步步生蓮》（受訪者提供/圖）
拙氣
玉雕行內(nèi)，把玉器制作的過程概括為“議、繪、琢、光”。玉雕師首先要分析原石，根據(jù)玉的色澤、裂紋、形態(tài)，做好規(guī)劃設(shè)計；繪制好成品的圖樣后，按設(shè)計的輪廓切割，用金剛石制成的輪砣打磨細節(jié)；最后，對已做好的玉器拋光。在劉東看來，在其中，“最難的是設(shè)計，你要去做一些別人沒有做過的事?！?/p>
“動腦比動手更重要?！彼偸沁@樣強調(diào)玉雕的要領(lǐng)。劉東喜歡在雕刻前花很多時間把玩一塊石頭，與之“對話”。他需要一個貼切石材的、引人深思的主題。
“一般的藝術(shù)品，能滿足我們的六識（眼識、耳識、口識、舌識、身識、意識）。挺好看，挺美，但打動不了心，也打動不了靈魂。有的藝術(shù)品讓你進入深思，淚如雨下，嚎啕大哭，讓你歇斯底里地怒吼，或者淚流滿面地贊嘆。舉個例，我們聽到《義勇軍進行曲》的時候，全身都會激昂起來，聽到《國際歌》的時候，也會充滿熱血?！眲|想留下的，是讓人感動的作品。
白菜、觀音、十二生肖，這些傳統(tǒng)常見的玉雕形象，幾乎不會是他的選擇。劉東偏愛關(guān)切現(xiàn)實的主題，偏愛從歷史典籍中挖掘故事，找到最適合玉石特質(zhì)的題材。即便是用到了佛頭這個傳統(tǒng)元素，也要力求新意，把另一半雕成魔頭，表現(xiàn)善惡一念的哲思。
劉東多次聲明，自己不雕重復的作品?！跋闵骄爬稀⒚总腊菔?、羲之愛鵝，做學徒的時候我也做了。后來我獨立創(chuàng)作的時候，絕對摒棄這樣的被人家重復了無數(shù)遍的題材，因為我要保持一種原創(chuàng)精神?！?/p>
在他的好友、同為玉雕師的王國清看來，玉雕大致有兩種創(chuàng)作風格。一種深耕既有題材，磨煉極致精細的工藝，方寸之玉能文發(fā)絲；一種化繁為簡，隨性飄逸，重開拓意境。劉東屬于后一種。
王國清認為，最適合描述劉東作品的詞，是“文雅”和“拙氣”?！熬拖颀R白石畫蝦，寥寥幾筆就能畫出韻味，點到為止，但是一看又不含糊，能代表意境，有內(nèi)容。劉東的雅和拙，與他的修養(yǎng)、文學內(nèi)涵有關(guān)。我們做的東西，工藝就更復雜，但劍氣比較重?！?/p>
伯樂相馬的玉雕最讓王國清傾心。石內(nèi)的紅椿翡翠雕為奔騰的汗血寶馬，白色和綠色的翡翠做了伯樂和馬僮。非玉的粗糙皮殼，則變?yōu)轳R棚，構(gòu)成故事發(fā)生的框架。王國清評價，“翡翠外的皮殼，在業(yè)內(nèi)看來是沒有用的，直接切掉。但劉東把它（利用好）做回去，非常巧妙?！?/p>
這些構(gòu)思，許多來自頭腦中乍現(xiàn)的火花。劉東是靈感型的創(chuàng)作者，“跟著自己想做的事來調(diào)整時間”，經(jīng)常半夜工作，白天睡覺。沒想法了，會用很長一段時間跑步、爬山。
靈感從哪里來，他很難說清，更相信這是與石頭的緣分。黃賓虹漫游青城山，偶遇大雨，體悟出“雨淋墻頭”的畫法。在巴西整修八德園時，張大千搬石用力過猛，眼周血管爆裂，差點失明，落下眼疾，這才放棄工筆，開拓了大寫意的潑彩。
1995年的一天，劉東回家時，發(fā)現(xiàn)弟弟正在雕一塊黃黑相間的壽山石。按計劃，黑色的底部要雕成竹簍，黃色部分將刻成幾只小雞，玉雕已具雛形。劉東連忙制止，看到石料的瞬間，他知道，“那不是小雞，而是一個男人?！敝?，一連串的意象襲來——一個黃銅色皮膚的男人，赤身從黑暗中竄出來，耀眼的光芒讓他忍不住用手遮住眼睛。作品經(jīng)劉東改造，最后被命名為《強光》，被一位收藏家買走。
強光的主題，與互聯(lián)網(wǎng)有關(guān)。“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之前，人好像在礦洞，里面看不到光?！甭?lián)網(wǎng)前，他每次找資料都只能去圖書館翻閱，總是累得半死。通網(wǎng)后，全世界的藝術(shù)品都向他敞開，一次能下載數(shù)不盡的圖片。這一年，有一場大專辯論會討論互聯(lián)網(wǎng)進入中國是利是弊，觀看時，劉東堅定地支持正方。
入行壽山石雕刻的第二年，劉東就摘得全國賽金獎，之后又蟬聯(lián)了五屆天工獎金獎。劉東總是要保留一整塊石頭的靈魂，冒風險創(chuàng)造陌生的形象。在玉雕行內(nèi)，他獲得了“鬼才”的稱號。
除了贊賞，他也聽到過不理解的聲音：“對玉石肆意妄為”、“不食人間煙火?！钡@些指責并未對劉東造成困擾。
“我雕的東西是有出處的。雕李白、杜甫，我要知道他們寫過什么文章和詩，生活經(jīng)歷是什么。嵇康、阮籍、阮咸、山濤、劉伶這些人，竹林七賢在想著什么？他們?yōu)槭裁催@樣生活？塑造這些人物，才會有準確的掌控力和表現(xiàn)力。”
翡翠《春風佛面》（受訪者提供/圖）
玉行記
能對劉東構(gòu)成阻礙的，似乎只有石頭本身。
2006-2008年，市面上的壽山石資源匱乏。昂貴的巨大原石，劉東無力負擔。兩年間，苦于靈感和資源的枯竭，劉東幾乎沒有工作。就像青年時期抽離出喧鬧的世界那樣，劉東又進入看書、聽音樂、寫字畫畫的日子。
在昆明的一次石博會上，劉東發(fā)現(xiàn)了黃龍玉。這種玉石與壽山石相似，色彩艷麗，品種豐富，光澤變幻，但硬度更高。希望出現(xiàn)了。2009年開始，劉東全情投入到黃龍玉的雕刻中。但過渡并不容易。黃龍玉的硬度在6.5到7之間，是壽山石硬度的兩三倍。劉東之前一天就能為一塊壽山石打出胚型，在黃龍玉這里，則要耗三五天。工作量大增，他卻干得更起勁?！瓣P(guān)掉手機，斷絕所有的社交活動，不接受采訪、授課邀請等。”繼壽山石之后，黃龍玉漸漸成了劉東的第二張玉雕名片。
有很多朋友建議劉東嘗試翡翠的雕刻。2013年，他把工作室搬到了翡翠之都瑞麗。之前，他并非沒有接觸過翡翠。但坐擁質(zhì)軟易雕的壽山石時，劉東不打算專攻翡翠這種“硬骨頭”（許多翡翠的硬度超過7度）?！棒浯湟患褚粋€月，大件的要雕幾年?！迸c黃龍玉打交道后，劉東不再畏懼這種挑戰(zhàn)，因為“對自己的要求更高了”。隨著年歲增長，他把自己打開了，能包容各種材質(zhì)：南紅、和田玉、琥珀、水晶。
這種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體現(xiàn)在《佛陀圣跡》中。這件作品，劉東雕了三年。吸引他付出如此心力的，還是翡翠本身。佛山平洲的一對夫婦，專程到瑞麗提出雕刻委托，劉東并未心動。直到他們第二次來，劉東見到了燈光照耀下的翡翠。晶瑩的肉質(zhì)、交融的春綠兩色，讓他“嚇出了一身冷汗”。
動刀之前，他花了三個月與四塊翡翠日夜共處，畫了近兩百張設(shè)計圖。春江花月夜、《洛神賦》《桃花源記》、唐宋八大家……劉東想過許多素材，但“都和不上這四片翡翠的氣象”。主題最終被定為“釋迦牟尼的一生”。步步生蓮、九龍灌浴、宣說妙法、涅槃太虛，四塊翡翠展示了釋迦牟尼從孩童到成佛圓寂的四境。
劉東對自己三年心血的作品很滿意。2018年，《佛陀圣跡》獲得天工獎金獎。這一年，劉東剛好50歲。他感慨，“半百人生，對自己終于可以交代了?！?/p>
在徒弟李籽橦的眼中，劉東與其他“搞藝術(shù)的嚴肅長輩”不一樣，是一個隨性、崇尚自由的人?！八梢园察o地坐在那里雕刻，但也可以隨時收拾東西，突然到很遠的地方?！痹絹碓蕉嗟哪贻p人不愿意坐冷板凳學習玉雕，或轉(zhuǎn)行，或從事翡翠銷售了。劉東還是免費為各個工作室開講座，傳授著玉雕技藝。
他在自己的《玉行記》散文中寫道：“我不想給自己戴上‘藝術(shù)家’的緊箍咒，內(nèi)在還是一個好奇、好玩的老頑童：在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偏安一隅，靜受仰望；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與石頭一起孤獨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