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慎芝的黑白香港丨封面人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衛(wèi)毅 日期: 2024-09-20

參加《香港戒毒教父陳慎芝》新書發(fā)布會的人,有各個黑社會社團的代表,有律師,有生意人,有文化人,有藝人……這是陳慎芝連接起的社會,一個多層次的香港的縮影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8月1日,陳慎芝在天星渡輪上(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冧巴

“三八幾多???”

陳慎芝面向旺角盈圖餐廳包間的門口,將右腳踩在椅子上,捋了捋衣袖,左手扶著右手,搭在抬起的右腿上,側(cè)著身子用粵語問我們。3月的香港,氣溫驟降,他的橙紅色長袖外衣套著一件羽絨背心,左手腕上那塊1950年代歐米伽手表折射著晚間的燈光。在這一片金色和香檳色的裝飾中,同時“迸”出的還有他黑色鏡框后的目光。

這有點出乎意料,我一時沒聽清楚他說的粵語是“三八”還是“三百”。阿俊和威廉看上去倒是習(xí)以為常。阿俊是餐廳老板,他叫陳慎芝“爸爸”,他是陳慎芝的“契仔”(干兒子)。他走路穩(wěn)健敦實,外號“火車頭”,習(xí)練過少林功夫,通曉中醫(yī),閑暇時會給自己的員工活絡(luò)筋骨。威廉的父親是富有的商人,和陳慎芝是結(jié)拜兄弟,威廉稱陳慎芝“阿叔”。他留著“奶奶灰”的長發(fā),他說那是自然生長的顏色。他的粵語、普通話和英語都很好,曾留學(xué)澳洲,現(xiàn)在做古董和投資生意,手上戴著一塊半年前新出的百達翡麗手表。

“三八幾多啊?”陳慎芝又重復(fù)了一遍,望了望我們。仍然沒人回答。

“三八廿四?”他皺起眉頭,自己給出了一個可能的答案,然后緊接著說,“打!”

“三八廿一才對?!彼掌稹皣烂C臉”,笑出聲來。

“三八廿一”拼在一起是“洪”字。在洪門的歷史上,這是一個暗語,能回答出“三八廿一”的人,說明是“洪家兄弟”。

陳慎芝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他隨時都在開玩笑。他曾經(jīng)是黑社會社團14K的成員。包括14K在內(nèi)的許多香港社團,都源于“洪門”。

一天前,在佐敦地鐵站附近的適香園茶餐廳,我問起陳慎芝當年是怎么加入14K的。他先糾正了我的說法,“我們不說14K,14K是不足金,我們只說14,或者說‘冧巴’。”“冧巴”是Number(號碼)的粵語音譯。為了讓我明白,他帶著我走出茶餐廳,沿著西貢街找到14號,然后告訴我,“冧巴”就是門牌號。

14K發(fā)源于廣州西關(guān)寶華路14號。1945年8月15日,國民黨中將葛肇煌在此處接收了“洪門西南分會”,改稱“洪門洪發(fā)山忠義堂”。幾年后,葛肇煌來到香港,重建社團,便有了之后的14K。

許多香港社團的源頭來自內(nèi)地,這是諸多流亡離散故事中屬于社團的敘述。另一位國民黨少將向前來到香港后,將以潮汕人為核心的社團改組為“新義安”,“義安”是潮汕的古稱。1953年,向前被港英政府遞解出境去往臺灣,其子向華炎執(zhí)掌新義安。這是一個家族傳承的社團。向前最有名的兒孫是因影視而被大眾所知的向華強和向佐。

14K、新義安、和勝和、義群,被認為是香港四大社團。再加上水房、和義堂、和勝義、和合圖、全群樂、東英社、聯(lián)英社、福義興……名字相近而繁多的社團,組成了香港的江湖。

“如果沒記錯,以前不叫黑社會,叫三合會。‘三合’是‘天、地、人’。我1968年加入社團,那時候說我是三合會成員。”陳慎芝說。

“不同社團之間,風格是不是不一樣?”我問陳慎芝。

“是個人不一樣?!?/p>

“以前你講過,不管白道還是黑道,權(quán)力斗爭都是很激烈的,很多矛盾來源于此?”

“對,大家都為了生活。你搞我的話,為什么不打?讀不了書,出來混三合會,總被人踩,那打不打?但還是要以和為貴,為什么?因為打輸打贏都要走路,都要跑。最后大家坐在一起食個蛋撻,食個菠蘿油,飲杯茶,算數(shù)。人最緊要的是冷靜,沒必要去打?!?/p>

年少時的陳慎芝可不是這么想,江湖上的人喜歡叫他“茅躉華”,“茅躉”是“無賴”的意思?!拜斄瞬徽J,輸了再來。”他還叫“陳華”,因為他母親的名字里有個“華”字,他給自己取化名時用了這個字。“慎芝”的名字有書香氣,因為他的父親當過老師,“慎”是希望他謹慎為人,“芝”是靈芝,代表著父母對子女的珍愛。陳慎芝1948年出生于廣州,1949年之后,父母帶著他和家人先到了澳門,然后來到香港。

“所以說,你算大圈仔?”

“算,老大圈仔了。”陳慎芝笑言。

“大圈仔”大致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來說,“大圈仔”指的是從廣州來到香港從事不法活動的人?!按笕ψ小泵Q的來源有多種。一種說法是,因為人口眾多的廣州,在地圖上的標志是三個圓圈套在一起的大圈。廣義上來講,“大圈仔”泛指從內(nèi)地來到香港從事不法活動的人。而在陳慎芝的概念里,“大圈仔”僅指從廣州來香港的人。

吃了餐食,出了茶餐廳,陳慎芝開著他的平治(奔馳)SUV載著我們穿過油尖旺區(qū),對所有他熟悉的店鋪都一一介紹?!澳羌业赇仯习遄鲞^牢,我?guī)瓦^他。前面那家教詠春拳的師傅,姓馮,現(xiàn)在不教了。這家刀王,好出名的……”

再往前,他指著路旁的一家表行說,以前這家表行經(jīng)常被打劫。幾天前,香港的電視臺播放了一家表行被打劫的新聞,這在如今香港已經(jīng)很少見了。劫匪是南亞人。“香港經(jīng)歷過三堆人好麻煩,”陳慎芝說,“第一堆是大圈仔,第二堆是湖南幫,第三堆就是現(xiàn)在的南亞人。”

2024年7月31日,陳慎芝在香港九龍城碼頭,這里曾經(jīng)是他搶劫勒索的地方(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1980年代的港片《省港旗兵》講的就是大圈仔來香港打劫金鋪的故事。導(dǎo)演麥當雄起用了真正的大圈仔來出演,他憑此片獲得了1984年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導(dǎo)演。2005年,《省港旗兵》位列香港電影金像獎100部最佳華語片評選第六名。

陳慎芝跟香港影視圈交往極深,最早帶他進入影視圈的就是麥當雄。麥當雄已經(jīng)退出影視圈很多年,如今的年輕人知道他的已經(jīng)并不多了,麥當勞和麥兜倒是人人皆知。

“麥當雄就在附近。”陳慎芝剛才在茶餐廳里說,“他是個奇才,是個好高傲的人,沒幾個朋友,一般人他瞧不上,不愿意交往。他后來去做農(nóng)業(yè)和房地產(chǎn),賺了很多錢。算命的說他能活到一百歲,他覺得日子很長,得好好享受生活。”

陳慎芝給我看了一段朋友最近發(fā)給他的視頻,是他在1970年代的麗的電視劇《大家姐》里出演的片段?!胞湲斝劢形胰ヅ牡摹!丙湲斝墼躯惖碾娨暎?span id="enrygtp"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亞視前身)最重要的導(dǎo)演和制片人。在這段視頻里,蓄著70年代經(jīng)典長發(fā)、穿著喇叭褲的陳慎芝帶著一幫小弟,跟另一群人言語幾句,便打了起來。

“我以前很喜歡打架,可以見到一個人就打,打了別人幾年?!弊鳛榇蟾纾湍晟俚男值軅冊诖仍粕揭粠Т虺隽艘黄斓?。因張徹的電影《十三太保》風行,他們自稱“慈云山十三太保”。其實遠不止13人,每個小頭目下面有幾十個或上百個“細佬”(小弟),加起來數(shù)目可觀。他們被14K看中,加入其中,一時名動香港江湖。

“你那時知道什么是黑社會嗎?”

“黑社會不是主流社會,見不得光的。很多人覺得黑社會一定為非作歹,其實一般人做馬仔,是不想被人嚇(欺負)。他們團結(jié)了起來,慢慢地,他們覺得,我可以出街嚇人(欺負人)哦,于是就開始變了?!?/p>

“什么樣的人會被社團看中呢?”

“社團收小弟有三個標準,講三才:一,天才;二,錢財;三,蠢材。要有智慧的人,要有能找來錢的人,還要有聽話往前沖的人。”

在陳慎芝的記憶里,當年加入三合會的人,有的有儀式,有的沒儀式。大多數(shù)很簡單,大家在一起吃餐飯,拿根牙簽把手指戳破,算是歃血為盟。各自給了利市(紅包)就算入了會,利市通常要有“36”,這跟南方許多討吉利的紅包是一樣的。離開的時候也要給利市,要有“108”。利市一給,就算是脫離了社團,“從此各行各路”。

平治SUV停在了何文田一處高級住宅區(qū)的地下車庫里。陳慎芝開的這輛車的車牌號是“HK815”。曾有人問他,車牌號有什么寓意?他說,這是日本投降的日子。這次,他很直接地告訴我們,車牌是一個小弟所送。

“這些數(shù)字加起來是多少?”

“14?!?/p>

1968年,陳慎芝(左)一家人在香港啟德機場附近的百年酒樓對面的公園(受訪者提供/圖)

HK815

在小區(qū)的會所里,大家喝著熱咖啡和茶,吃著熱的蛋撻、叉燒包和雞尾包。這是威廉剛從通菜街的康年茶餐廳排隊買來的。新年剛過,大家互道“新年快樂,恭喜發(fā)財”。

威廉幫陳慎芝滴眼藥水,阿叔的眼睛發(fā)炎了。他們前幾天開了一瓶59度4的威士忌,喝得太急?!斑@個酒放了很久,好犀利,好好飲。”

只要陳慎芝愿意,他每天的宴請都會排得滿滿的?!跋愀劢难鐣t事白事,都喜歡請華哥去。”

“在三合會,面子就是位子?!?/p>

何文田住著許多“上岸的大鱷”。陳慎芝笑言自己還沒上岸,仍吃著老婆的“軟飯”?!皼]有她的話,我現(xiàn)在睡街上了。”陳太太主要做投資生意和炒股。她小陳慎芝二十多歲,父親是上海人,母親是北京人。她在北京長大,說純正的普通話。

當陳太太下樓來見我們的時候,陳慎芝都覺得驚訝,他說這是頭一回,“我家那個‘老虎’(老婆),以前從來不見人的?!彼呐畠赫l(fā)燒,不然也會下來。女兒原來在培正中學(xué)讀書,現(xiàn)在轉(zhuǎn)到了一所國際學(xué)校。陳太太說女兒像她老爸,只要不睡覺,就在說話,社交能力超強,朋友遍天下。

2003年,陳太太在深圳認識陳慎芝,2005年領(lǐng)證,2006年在香港美麗華酒店擺了婚宴。當時的酒店門口,一邊是社會名流,一邊是三合會,對面站著的則是一隊警察。

“他很幽默,跟他在一起很開心。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心情好。我有我獨立的能力,其他方面我不太看重。我很自由,在家里我說了算。我們家買什么東西,他從來不管,連看都不看。他是鐵漢柔腸。我去哪里的話,他會打電話給我,問我到了沒有啊。我說,你好啰嗦啊,我這么大個人還會丟嗎?”陳太太微笑著說話。

陳太太和陳慎芝的妹妹剛?cè)チ颂﹪糜位貋恚跈C場,她看到很多文身的人?!拔腋妹谜f,如果跟你哥哥認識的時候,他還是原來那樣,身上有文身什么的,我肯定掉頭就走?!?/p>

陳慎芝在一旁說,“我沒有文身,只有刀疤?!?/p>

在我們見到陳太太之前的一段時間,她正陷入一場麻煩。她開著那輛平治SUV在油麻地消防局的巴士站接朋友的時候,“不小心開過了,停在了黃線那里”,救護車正好要駛出,她的車擋在了救護車的通道上,“不知道按到什么地方,車就死火了”,她想發(fā)動汽車離開,但“越著急越打不著火”。這一幕被路人拍下來,傳到了網(wǎng)上,招來一片罵聲。

大家通過這個視頻看到了這輛車的車牌號——HK815。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這輛車屬于“慈云山十三太保茅躉華”。因為陳慎芝曾接受《亞洲周刊》采訪,那篇報道里提到了這輛車和車牌。

陳慎芝很喜歡這輛車,“開起來好快,加速夠力。”50年前,他和兄弟們偷車和搶劫之后,車需要開得足夠快,才能擺脫警車的追截。

HK815帶著我們到了京士柏道旁的一處公園。那是他曾經(jīng)打劫的地方。此地僻靜,有錢佬多。打劫之后,逃跑也很方便,翻山就到了窩打老道,那是另外一個適合打劫的地方。

如今,在公園里,他微笑著跟晨練的陌生人打招呼:早晨。也有認識他的人向他問候。此處有各類球場和健身設(shè)施。

2024年3月2日,陳慎芝和太太在香港何文田某高級住宅區(qū)(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待會我們?nèi)コ燥垼憔驮谶@里睇球場啊。”陳慎芝又開起了玩笑,“以前有人會說,我是睇場的。睇場?睇球場了。”睇場(看場)是黑社會重要的工作之一,這屬于社團笑話。陳慎芝的話有時需要仔細琢磨,了解香港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文化”,才能聽懂他在說什么。

HK815快駛出京士柏道時,經(jīng)過一處小區(qū),陳慎芝說,特首的家就住這里。在香港,特首的住址是公開的。有時候,媒體就在小區(qū)門口架著機器,等著特首出來。

“這附近住著很多中上層官員。”陳慎芝說,“他們的月薪可以達到30萬港元以上,高薪養(yǎng)廉。”

這跟陳慎芝青少年時代的香港已經(jīng)很不一樣,彼時是“雷洛”們和“跛豪”們的時代,探長和社團聯(lián)手,縱橫白道和黑道。

汽車拐了一個彎,陳慎芝指著道路邊上的警察署,說,“這個差館(警察署),我來過兩次,一次是問話,一次是新上任的官員想認識我,讓我影()個相,正面和側(cè)面都影個相。”

他列舉了曾經(jīng)“光顧”的差館:旺角、油麻地、黃大仙、慈云山、西營盤……他特別提到油麻地警署,“那里是古董了”,因為在眾多影視劇中出現(xiàn),成了游客的打卡地。

大概是所說之地跟往日形成了巨大反差,陳慎芝忽然說:“真是人生如夢。”

2024年3月1日,陳慎芝在九龍寨城公園(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追龍

九龍寨城公園看上去像是一個在中國許多地方都能見到的仿古公園。鳥語花香,一派祥和。公園墻上掛著呈現(xiàn)歷史演變的圖片,展示架上放著簡介和近期活動安排的小冊子。入口處有微縮模型,那是九龍城寨在1987年被清拆之前的樣子。

在公園中間的大門處,兩門鐵質(zhì)大炮是上百年的遺存。陳慎芝看到后說,當年打了針,他就興奮地在這兩門大炮上轉(zhuǎn)圈、跳舞。

走到一處,他停了下來,有點感懷地說,“誰能想得到,這里以前是一個大棚,幾百人在這里吸毒?!庇袝r候,老鼠和狗經(jīng)過這里,都要停下來,鼻子動幾下,吸幾口空氣中彌漫的氣體,它們都上了癮。

最初是吸鴉片,然后是“追龍”,也就是吸食白粉,最后是注射海洛因——這都是陳慎芝當年做過的事情。當年在這里,各個社團的白粉檔都劃分得清清楚楚,大家在各自的地盤賣白粉吸白粉,這是規(guī)矩。屬于14K的陳慎芝被潮州幫看中,做了“睇館”,替他們看白粉檔。

白粉帶來的后果是肉眼可見的。陳慎芝在這里干的另一件工作是“執(zhí)尸”,將吸毒過量而死的人拉到路邊,好讓市政廳的車將尸體運走。

公園里的游人不多,陳慎芝仔細看著墻上的介紹,白粉檔和地下醫(yī)院被一筆帶過,那是“黑暗之城”色彩最重的部分。地下醫(yī)院沒有牌照,給人治療槍傷和刀傷是特色。城寨里,有兩間麻將館——“雞記”和“洪記”,還有兩家狗肉檔——“大碌柱”和“雞仔記”。陳慎芝對此了然于胸,各種檔口和店鋪的名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城寨里還有許多美好回憶,這里的砵仔糕和老婆餅很有名,“劉青云和袁詠儀演的《新不了情》說到了這里的砵仔糕。”

能把九龍城寨所有顏色之事都說得清楚的人,陳慎芝覺得,全香港不超過10個人了。他是其中一個。在公園里,不時有認識的人跟他打招呼,并掏出手機與他合影。前段時間,他在這里遇到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朋友說,華哥,我還以為你跑了。跑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很多吸毒的人不長壽。他兩個最好的兄弟,貓仔(陳振輝)和阿基(李兆基)都已經(jīng)“跑了”。

曾為毒品所困的陳慎芝,在他爸爸去世的時候,躲在九龍殯儀館的廁所里打針,被家人發(fā)現(xiàn)。那時,每隔幾個小時,他的毒癮就會發(fā)作。他覺得好難過,“下定決心戒毒是從爸爸去世的時候開始的?!?/p>

1974年,整整50年前,陳慎芝去了位于香港西貢的戒毒所,通過福音戒毒6個月,逐漸戒掉了毒品。他以此為契機,參與到勸人戒毒的工作中。首先勸慈云山的兄弟們戒毒。在以他們?yōu)樵偷碾娪啊抖尽ふ]》里,張晉扮演的貓仔在面對讓他戒毒的劉青云扮演的茅躉華時,心情復(fù)雜?!白屛椅镜氖悄悖屛医涠镜挠质悄?。”“就是因為我推你入坑,所以我一定要帶你出來?!标惿髦ピ谧灾?,開始助人。

陳慎芝說,七八十年代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時代,“什么都有得聊?!蹦鞘撬退男值軅兘Y(jié)束了江湖歲月、轉(zhuǎn)入正行的時代。李兆基成了影視從業(yè)者,我們在很多影視劇里都看到過他扮演的角色。貓仔成為了老人院的工人,專心為他人服務(wù)。

在九龍寨城公園的走道上,陳慎芝說起貓仔,“他當年打架非常厲害”,而且極其看重兄弟情義。陳慎芝和慈云山的兄弟們曾經(jīng)打過兩次警察,“打得好慘”,兩次都是貓仔站出來,一個人扛下所有的罪責。他因此兩次入獄,坐了六年牢。

陳慎芝也曾入獄。“打開獄籠飛彩鳳,還我自由闖九龍。不怕拳頭打爆石,最怕鐵網(wǎng)罩英雄?!彼钇鹆水斈甑某霆z詩,然后說,“遠離毒品,小心交友。”

“對于戒毒者來說,活著就是勝利?!标惿髦シ鲆粡埨险掌钢斈暌蝗菏畮讱q的“太?!闭f,沒剩下幾個了。李兆基的墓地太遠,在屯門。陳慎芝的車往九龍的鉆石山墳場開去,去看貓仔。

貓仔的墓,只是一個小方格,里面沒有骨灰,骨灰已經(jīng)撒掉了。陳慎芝說,當年貓仔下葬的時候,這里沒有這么多墓的。他蹲下身去,用手擦拭了一下碑文,告訴貓仔,來看他了。他覺得貓仔在這里不會寂寞,“這里晚上很熱鬧,幾萬人出來聊天。”

他算了算,貓仔走了10年了。“幾快啊,所以,活在當下,開心點。我想清楚了,今晚重出江湖?!标惿髦ス笮ζ饋恚耐嫘o處不在。

“走,現(xiàn)在去老地方,我們的茶餐廳,十三太保辦公室?!?/p>

車經(jīng)過樂善道一處公共屋邨時,陳慎芝說,阿基去世之前在這里住了一段時間。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李兆基從影多年,生活得應(yīng)該不錯。他確實賺過一些錢,但很快就花掉了,并沒多少積蓄。“他人好好,花錢多?!?/p>

在朋友的幫助下,他申請到了公屋。李兆基在中風之后又查出肝癌,時日不多。邱巧貞是李兆基的女朋友,三十多年陪伴在他身邊,但兩人一直沒登記結(jié)婚。陳慎芝認為這樣不妥,便提議兩人正式結(jié)婚。他做了證婚人。

李兆基去世前,陳慎芝去看他,他們不想拍下難過的身影,拍了兩只手掌握在一起的照片。我看過這張照片,陳慎芝左手虎口有刀疤。半個小時前,他在當年跟貓仔、阿基偷車打劫的山道邊,伸出手給我看過這道疤。

此時,我想起了《古惑仔》《食神》《喜劇之王》……李兆基扮演的角色戲份不多,但讓人過目不忘。他住過的公屋跟腦海中的記憶,構(gòu)成了外在和內(nèi)在的現(xiàn)實。

2024年3月1日,香港觀塘,疲憊的王晶談跟陳慎芝的交情(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舊夢

《九龍城寨之圍城》是這大半年里倍受關(guān)注的香港電影。作家沈西城看了這部電影,覺得不錯,但“打得太多,比較有深度的沒有,打之外應(yīng)該還有點東西。電影要有回味的,不能只是打只是笑”。

“你去過九龍城寨嗎?”

“我這個年紀的香港人,怎么會沒去過九龍城寨?!鄙蛭鞒钦f,“去九龍城寨看小電影?!笨葱‰娪暗牡胤浇小叭A星”,后來叫“新華星”。不遠處有小妓寨。在年輕的沈西城看來,此地應(yīng)召女郎多是“歪瓜裂棗”,許多人不敢靠近,但仍會有人甘之若飴。

沈西城的普通話說得不錯,他說是每天看內(nèi)地電視劇的原因。他喜歡的內(nèi)地演員有陳道明和李保田。他不喜歡那些逐漸占據(jù)電視屏幕的小鮮肉。

他給很多人寫過傳記,比如警察和社團大佬都做過的演員陳惠敏。他最近出版了與陳慎芝合作的新書《香港戒毒教父陳慎芝》。書的封面上,陳慎芝像維托·柯里昂一樣穿著黑色禮服,胸前的口袋插著一枝紅玫瑰。

“一個壞到透的人變成好得不得了的人,是很難得的。學(xué)好三年,學(xué)壞三天。從頭一直壞到底的人,很多。有的人老了,沒那么大火氣了,不打打殺殺了,但不見得變好。回頭是岸,講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的。在香港江湖上,我認識的這樣的人,就他(陳慎芝)一個?!?/p>

沈西城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認識陳慎芝了,但他記得香港那些曾經(jīng)的繁華之地,他用許多文字描述過香港夜總會興盛時代的燈紅酒綠。

“舊夢不須記……”在香港會展中心的一處休息室,他跟我聊起往日的香港時,哼唱了黃霑作詞的一首老歌。

2024年8月1日,香港尖沙咀棉登徑,陳慎芝交友廣泛(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他還記得顧嘉輝1961年作曲的《夢》。1960年代,他每到位于皇后戲院地庫的夏蕙夜總會,就會聽到這首時代之曲,“人說人生如夢,我說夢如人生,短短的一剎,你快樂,你興奮,匆匆的一場,你悲哀,你苦悶……”

在沈西城眼中,舊時尖沙咀區(qū)最喧鬧的是寶勒巷?!笆乘痢⒕萍?、浴室、桑拿、卡拉OK、夜總會、桌球室、私竇(私人場所)……多不勝數(shù),華燈初上,游人如鯽,酒吧、食肆門前,往往聚集著三兩青年,手臂簪花,頭發(fā)燦金,嘴角叼煙,粗言穢語不絕,他們并不是撩事斗非的流氓,而係各大場口的睇場和泊車仔,保店家平安。一條寶勒巷,過百商戶,按時繳睇場費已屬不菲,何況酒吧賣丸仔,收入更豐厚……”

陳慎芝同樣熟悉這些夜場。日本導(dǎo)演柳町光男來香港拍電影《龍在中國》時,找到陳慎芝。陳慎芝當時在戒毒所工作,他用“Peter Chan”的名字在業(yè)余時間為導(dǎo)演做電影顧問。他找了一桿短一點的煙槍給男主角尊龍做道具。他主要告訴他們,當年的香港人如何在夜總會睇場和吸鴉片。

現(xiàn)在,每天早上,陳慎芝都會到小區(qū)的健身房用15磅的啞鈴橫著舉出去30下,這是長年保持下來的習(xí)慣,身體不強壯,怎么混黑社會。他還學(xué)過客家螳螂拳?!澳悴粊恚也话l(fā),你有丁,我有八,丁不丁,八不八。”這是螳螂拳的口訣,他隨口就能說出。他之所以對螳螂拳感興趣,是因為當年身邊有很多客家人。

在香港,來自相同原籍的人,喜歡聚居在一起。比如北角多福建人,元朗多客家人,尖沙咀多上海人,九龍城寨曾經(jīng)好多潮州人……電視劇《繁花》播出時,父輩來自上海的王晶說這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的尖沙咀,上海人在香港擁擠的樓層里,營造了故土的腔調(diào)和氛圍。如今,好似反了過來。

適香園茶餐廳的墻上貼著陳慎芝與劉德華、甄子丹的合影,這是《追龍》首映時拍的。陳慎芝是《追龍》的顧問。“沒有人找他們兩個人同時拍照的,我是第一個。王晶跟我說,他都不敢。”這是陳慎芝的能力,他跟誰好像都能合得來,跟誰都能開玩笑。

陳慎芝帶我們?nèi)チ送蹙У墓疚挥谟^塘的辦公室。王晶頭一天沒睡好,在沙發(fā)上都快坐不住了,但他會給華哥面子,說一說香港電影的往事。

“拍九龍城寨會是很多電影人的愿望嗎?”我問王晶。

“其實很少人真正去過九龍城寨拍,實際上只有麥當雄導(dǎo)演的《省港旗兵》是在九龍城寨拍的?!栋w正傳》也去了,但所有拍的都剪掉了,家衛(wèi)沒有保留九龍城寨的戲?!蹲俘垺窇蚶锩媾某鼍琵埑钦幸粋€中央廣場,其實沒有的,這是虛構(gòu)的、夸張的,跟《繁花》一個道理,美化了。”王晶說。

王晶正在忙很多事情,他覺得過去的幾年對大家而言,都是浪費的幾年。

“王晶對我是又愛又恨?!标惿髦フf,“他說話容易得罪人,遇到麻煩的時候,他會說,華哥,救我啊。”

當初為了拍《追龍》,王晶叫上陳慎芝兩次飛到加拿大跟甄子丹聊?!蹲俘垺窌荒脕砀?990年代麥當雄拍的《跛豪》比較。《跛豪》開頭的字幕,“故事”的署名是:“陳華”。陳華就是陳慎芝。

陳慎芝少時在石硤尾見過跛豪——吳錫豪。1960年代,吳錫豪令“義群”崛起,躋身香港黑社會社團四強?!八觅€,手上拉著一把小椅子,見有牌局,即坐下,賭個不亦樂乎?!?/p>

一位替吳錫豪打過官司的律師促成了他授權(quán)麥當雄拍以自己為原型的電影。為此,麥當雄送了一塊金表給這位律師。而吳錫豪提出的一個條件是:給老人院捐50萬港元。麥當雄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鄂撕馈飞嫌澈蠼泻糜纸凶?,讓麥當雄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和最佳編劇兩項大獎。

在沈西城的印象中,“那年頭,江湖人物,稍具實力者,無不想打入尖沙咀。一入尖沙咀,就成老大??蛇@就非得尖沙咀霸王、一代毒梟肥仔坤頷首俯允,直是難若登天。魚毛蝦子的跛豪,哪有分餅仔的份兒。合該有運,碰上了財神老鄉(xiāng),四大探長之一的顏雄,欣賞這個同鄉(xiāng),代他跟肥仔坤商議,讓跛豪獲得了進駐尖沙咀的機會?!滨撕啦桓市闹皇墙?jīng)營一檔字花架步,千方百計在毒品生意上分一杯羹。他和肥仔坤的矛盾加劇。肥仔坤在旺角潮州菜館宵夜時,被數(shù)名刀手持刀猛斬。陳惠敏為肥仔坤拼命招架,他才得以逃生。

旺角一戰(zhàn),令陳惠敏在江湖上名聲大噪,成了古惑仔們的偶像。肥仔坤也由此讓步,讓跛豪在尖沙咀做起了毒品生意,從此,“小拆家成了大毒梟”。

1970年代席卷香港的廉政風暴之后,肥仔坤和跛豪都被判入獄。跛豪被判30年監(jiān)禁,但因為肝癌,他被關(guān)了17年便出獄。出獄后,跛豪妻子托人找到麥當雄,暗示是否有什么表示?麥當雄拿不定主意,向陳慎芝請教。陳慎芝告訴他四個字:“不用理會?!彼J為,“規(guī)矩已做足,再給是人情,不給是道理?!?/p>

2014年8月30日,香港慈云山,劉國雄(中)綽號“搞事雄”,曾與張子強結(jié)拜兄弟,入獄18年,2013年底出獄,他希望陳慎芝(左)和李兆基(右)多介紹商界人士給他認識(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港味

“什么是香港文化呢?”陳慎芝說,“我覺得奶茶加菠蘿油,就是香港文化?!?/p>

印著“黑白淡奶”圖樣的厚瓷杯和夾著黃油的菠蘿油端到了適香園茶餐廳中間第二張桌子上。陳慎芝通常面對餐廳門口坐第三張桌子。我們點了芙蓉蛋飯和公司奄列(一種炒蛋套餐)。有中餐,有西餐,茶餐廳是中西交匯之處。

“吃菠蘿油呢,很多人不知道,加這個很好吃?!标惿髦ニ洪_一小袋白砂糖,灑在了夾在菠蘿包中間的那塊黃油上,“吃的時候有嗦嗦聲?!边@種老派的港式吃法,像是朝向一個缺糖年代的回返。“加糖”與“走糖”之間,時代完成了轉(zhuǎn)換。

我想起了陳慎芝的諸多身份,他既當過廣東茂名電白區(qū)的政協(xié)委員,又擁有美國阿拉巴馬州榮譽州務(wù)卿的頭銜,他是慈云山十三太保的首領(lǐng),又當選香港十大杰出青年……在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百舸爭流的香港,他是絕無僅有的存在。他和香港飲食都擁有某種混搭而獨特的氣質(zhì)。

陳慎芝拿起那個加了白砂糖的菠蘿油,“沒有這個疤,吃不了這個包?!彼麚伍_左手掌虎口,露出疤痕。這是加了白砂糖的香港往事,那種帶有聲音的顆粒感好比是某種鮮為人知的潛在世界的細微呈現(xiàn)。

沈西城說,香港黑社會跟其他地方黑社會不大一樣,喜歡用刀,臺灣喜歡用槍?!扒耙魂嚺_灣不是出了開槍殺人的新聞么?”

大家熟悉的電影《古惑仔》里,一群人拿著刀在街上互砍的場面讓人印象深刻,李兆基是《古惑仔》系列電影的顧問。

“《古惑仔》是不是拍得夸張了點?”我問陳慎芝。

“不是夸張了點,是很夸張。(電影里)幾十個人在打架,像是無政府狀態(tài),搞什么啊,其實古惑仔都是碰在一起,打兩下就走了,有警察的啊。幾下就夠了,不會打那么久的。我的脖子差點被砍到動脈,差點就死了。古惑仔打架,都不想打死人,打死人,最少十幾年。通常是新手下手比較重,不知深淺。有人拿刀在后面喊,站住,別走。其實是想說,快點走,大佬,都不想砍你,跑快一點。把刀放到后邊的人要小心,這是真想砍人。把刀舉得高高的,只是嚇你,并不想砍你?!边@是“慈云山十三太?!贝罄械慕?jīng)驗之談。

因為要喝酒不能開車,陳慎芝跟我們一起坐過幾次出租車。幾乎所有我們碰到的出租車司機都認識“華哥”。只有一位不認識他。我們剛坐上去的時候,司機黑頭黑臉,有些不耐煩。在車上,陳慎芝和我們聊起了香港的江湖。下車的時候,一路聽著故事的司機,態(tài)度明顯有了變化。陳慎芝多給了司機五塊錢作小費。陳慎芝說,看這位司機,以前可能是老板。過去這幾年,香港一些公司做不下去了,有的老板開起了出租車,但他們還保持著做老板時的姿態(tài)。他覺得這樣不容易,就不讓司機找錢了。

他說起這些時,讓人驚嘆于他在不動聲色中察言觀色的能力,這是行走江湖的重要本領(lǐng)——識人。

“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通街都是?!标惿髦フf,“讀書重要,識人也重要?!?/p>

“外國人好理性,中國人很感性,中國人講交情,用感情來解決問題。其實來講,感性和理性可以融合的?!闭f話間,陳慎芝仿佛化身通曉中西哲學(xué)的學(xué)者?!耙蠒r代的話,識人多過識字。有的人說話充滿了公義,充滿了愛,看上去像一個‘十’字。走近了,看清楚,有一撇,是個‘千’字,老千,騙子。”

“經(jīng)濟不好了,騙子一大堆?!蓖f,“阿叔幫了很多被騙的人,替人出頭。江湖有規(guī)矩,誰被騙了,一個月或半個月,你找個有分量的人來談,過了這個時間,(騙的錢)永遠不會還給你了?!?/p>

陳慎芝說自己是一面照妖鏡,能照出很多人的真實面目。他提到了定居香港的二胡大師王國潼和妻子李遠榕被電話詐騙兩千萬港元的事情。時代的罪惡形態(tài)有了新的變化,硬派的打劫已經(jīng)不是常態(tài)。

上了年紀的人更容易被騙,因為他們更注重感情。70后的威廉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重感情了,他們只關(guān)注自己。“人與人之間沒有什么人情味了,感到有點悲哀?!?/p>

“香港有很多熱心幫助別人的人,也有對人不聞不理的。我曾經(jīng)講過,什么是朋友?紅白事都不到,這不是朋友。有白事,大家都不開心。有喜事,大家都開心。這才是朋友。人要適當?shù)仃P(guān)心和問候。但太多的關(guān)心會讓人猜疑,你有什么動機。這都是我悟出來的。好少人會教別人做人的。喜歡教人做人的一定是老鬼(上了年紀的人)。出到社會,社會會教人做人的。有句話說:莫說拳頭威力猛,微笑走天下。多點禮貌,多點溫暖,笑笑多開心。微笑好緊要,我告訴那些上法庭的人,出庭的時候要三鞠躬,你要尊重別人,別人才尊重你?!标惿髦フf。

“很多人來找你‘拆彈’?”

“不是全部人都來找我的,我沒這么厲害。但找我出來的,好彩(好幸運),大部分都平了(搞定了)。”

整個晚上,陳慎芝總是很開心的樣子,笑話無處不在。他像是說了很多,但又有很多沒說。該說的他會說,不該說的他一定不說。他說幾十年里,這么多人愿意跟他結(jié)交朋友,他的秘訣是四個字:聆聽,守秘。

2024年8月3日,上海仔(中)低調(diào)來到新書發(fā)布會休息室,祝賀陳慎芝和沈西城(右)(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以和為貴

陳慎芝經(jīng)常被表述的一個身份是“江湖拆彈專家”。他說過,不喜歡媒體給他的“江湖拆彈專家”這個稱號。但隨著時間推移,這似乎已經(jīng)是他不得不接受的標簽。

在陳慎芝看來,“拆彈”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并不簡單。沈西城曾問他,“拆彈”要什么條件?陳慎芝告訴他,“真的并非人人可以做拆彈人,首先,或多或少要有一些江湖地位和人緣,否則一定當不成,茄哩啡(小角色),人家睬你都傻??v然如此,也非一定拆到彈。先決條件是要跟兩方人馬都有交情,否則就拆不了彈?!?/p>

“以前大家在酒樓上談判的時候,一方說帶著幾十個人,另一方說我樓下上百個,就互相吹,看誰先被嚇住。”打架也是以嚇住對方為目的,而不是要了對方的命?!皼]有深仇大恨,不會動刀子的?!标惿髦フf。

威廉對我說,“可以問問阿叔,如果有人有事時,找人解決,怎么收費?”

我還沒開口,威廉先替我問了。

“看是什么事,幫人出頭,要師出有名。封的利市(紅包)一般幾萬塊,但也不一定,解決問題會遇到很多事。”陳慎芝說。

沈西城提到過陳慎芝幫陳惠敏解決棘手問題的往事。陳惠敏喜歡開車,尤其喜歡開快車。他曾對沈西城說,西城,開車慢沒意思,倒不如不開。沈西城暈車,怕坐車,尤其怕坐陳惠敏的車?!榜{車撞傷人、不遵守交通條例、危險駕駛,犯了不少條例,停牌何其多?!蹦炒?,陳惠敏停牌期間駕車被發(fā)現(xiàn),加上他之前累積的各種交通違規(guī),可能面臨牢獄之災(zāi)。他找了大律師,大律師都感到頭痛。他想到了茅躉華。一番懇請之下,陳慎芝以“美國阿拉巴馬州榮譽州務(wù)卿”和“香港十大杰出青年”的頭銜,向法院寫了求情信。陳惠敏最后受到的處罰是:停牌一年半,兩年內(nèi)不得再犯。

沈西城通過陳慎芝了解過很多江湖之事。比如,陳慎芝入股的銅鑼灣帆船酒店因新冠疫情關(guān)閉前,他們在那里見過面。陳慎芝介紹了“搞事雄”劉國雄給他認識。搞事雄也曾經(jīng)是“慈云山十三太?!?,他是跟著貓仔出道。因曾參與化學(xué)制毒,他被稱為“絕命毒師”,又因在賽車場屢創(chuàng)佳績而被稱為“香港車神”。他還與“世紀賊王”張子強是結(jié)拜兄弟。搞事雄在赤柱監(jiān)獄服刑時,張子強曾腦洞大開地想用炸藥炸開監(jiān)獄,救他出來。搞事雄曾說過,張子強當年計劃綁架的人中有成龍,但他化解了此事。香港很多人都會跟黑社會保持某種聯(lián)系,為的是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避免大麻煩。

“春風秋雨在搖撼,像已化作醉醒的烙印。再踏往日長街里,愿那當天一切沒發(fā)生……”這是陳慎芝的手機鈴聲——電影《慈云山十三太?!返闹黝}曲,由巫啟賢演唱。跟《毒·誡》比,陳太太說,她比較喜歡之前的那一部?!拔液芨袆?,很入戲,特別是他在地上打滾,鼻涕流出來那場戲?!抖尽ふ]》比較慢節(jié)奏,不太連貫,東一下,西一下。”

《毒·誡》里有一條感情線說的是陳慎芝和前女友的故事?!澳菦]辦法,他不是天生下來等著我的,我們年齡差了二十幾歲,認識是一種緣分,只能這樣說。他那時候有自己的交往,很正常?!标愄f,“他不喜歡我說他年齡大,他喜歡說他年輕。有時候,我們一起出去,人家會說,這是你女兒嗎?”

陳慎芝和我們坐在車里的時候,介紹得最多的就是路過的學(xué)校。這大概是因為他的父親曾做過老師。他只讀到了小學(xué),但他讀的是好學(xué)?!シ綕餍W(xué)?!皩W(xué)校好嚴的,犯錯了會用尺子打手?!彼?5歲的女兒正在讀中學(xué)。他和攝影記者老方聊起了對子女的教育問題。他們的一個共同觀點是,要讀好的學(xué)校,好的學(xué)校爛仔少,校園霸凌少。陳慎芝會到學(xué)校接女兒,在同學(xué)里走一圈,讓別人知道他是誰。所做的一切,是讓他的女兒在校園里不受欺負。

陳慎芝的新書發(fā)布會當天,是他76歲生日。一個香港騎樓造型的生日蛋糕被推到了前臺。他的女兒則在現(xiàn)場唱了一首《Love Story》。如今已是泰勒·斯威夫特橫掃全世界的時代。

主持人說,“華哥,你的女兒可以出道了?!?/p>

陳慎芝說,“電影是一個夢工場,好多人想去做。但是好多人睡到地上都不知道,不能睡地上哦,睡地上就慘了?!?/p>

做電影顧問的時候,陳慎芝自己會有出鏡的機會,但他不愿意拍戲。年輕的時候,甚至連照片都不愿意拍。拍《古惑仔》的時候,李兆基和劉偉強想讓他演一個角色,去荷蘭拍幾天戲,但他沒答應(yīng)。電影出來了,他發(fā)現(xiàn)那個角色是任達華演的?!昂貌蕸]去,那個角色一出場就被打死了?!?/p>

陳慎芝非常欣賞張學(xué)友的演技,《慈云山十三太?!分凶约旱慕巧敬蛩阏覐垖W(xué)友來演。張學(xué)友很想演,但因為要辦演唱會,分身乏術(shù),只好作罷。巫啟賢成為了主演,陳慎芝覺得湊合。

陳慎芝的故事最早是引起了東方電影黃百鳴的興趣,黃想拍一部以陳慎芝為原型的電影。黃百鳴想到拉銀都一起來拍,熟悉影視界的沈西城有點奇怪,“銀都前身是長城、鳳凰、新聯(lián),是左派電影機構(gòu),拍電影往往是輸出政治理念,為什么要參與這么一部江湖電影?!标惿髦フf,“可以換個說法,拍一部勸人戒毒的電影不就成了?”

到了《毒·誡》,主角換了劉青云,大家原本很期待,但劉青云的表演仍然沒有讓陳慎芝滿意。他覺得劉青云把自己演得灰頭土臉,如喪家之犬,“連靚仔(小混混)都不如?!?/p>

陳慎芝當時和劉青云在九龍灣看試片的時候,正好和勝和前坐館、上海仔郭永鴻路過,便上去拜會華哥。當他看到劉青云在座,便破口大罵。他認為電影《竊聽風云3》里把自己拍成那樣,真是豈有此理。劉青云有點懵,自己也只是其中的演員,并不是導(dǎo)演。

是時候展示一下“江湖拆彈專家”的技能了。陳慎芝說,海哥,別生氣,影片里的角色確實模仿你,但你想想,扮演你的是方中信,而不是八兩金,這么帥的角色,正是你的寫照啊。上海仔聽了此話,轉(zhuǎn)怒為笑。劉青云對陳慎芝化解他的尷尬表示感激。

陳慎芝熟悉上海仔,他說,“海哥不錯的,順著他一點,便是笑口組;脾氣上來了,就是山口組?!?/p>

76歲的陳慎芝親身經(jīng)歷過很多歷史的大小氣候,他被認為是香港的活字典?!傲?,天星小輪暴動(亦稱“九龍騷動”)。六七年,左派暴動(亦稱“香港五月風暴”)。我那時候正好是靚仔,開始吸毒。那時候的老警察,打幾個電話給各個話事人,就能擺平很多事情,新警察就不知道怎么做事?!?/p>

年少的陳慎芝同樣不知道怎么與社會相處,他最開始想到的是“刀和拳頭”?,F(xiàn)在,他想到的是“食個蛋撻,食個菠蘿油,飲杯茶”。

2024年8月4日,香港尖東,Mark在香港一家媒體工作時任總編輯,長達27年專責跟進“黃賭毒”和黑社會動態(tài)(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旋轉(zhuǎn)門

沈西城有一位同學(xué),品學(xué)兼優(yōu),家境富裕,入社會,成為總裁,年收入千萬。他曾三次參選香港十大杰出青年,但都被摒之門外。有一次,他跟沈西城喝酒,發(fā)起了牢騷。他說,自己連太平紳士都拿到了,但就拿不到十大杰青?!八麖男【桶呀疱X奉為人生第一標準,覺得錢能解決一切問題?!边@位同學(xué)讓沈西城問問陳慎芝,他到底用什么方法奪得十大杰青。

沈西城倒驚訝同學(xué)用了“奪”字?!笆蠼芮噙x舉并非黑幫選坐館,有錢有力就有所成,哪有這么容易?”沈西城抹不開面子,硬著頭皮給陳慎芝打了電話。陳慎芝說,沈大俠,十大選舉啊,難過中六合彩。十大杰青的選舉極其嚴格,寧缺毋濫。1987年,陳慎芝那一屆,最后也只是選出了九大杰青。

“街童、黑社會、吸毒、坐監(jiān)、戒毒工作者、電影工作者、十大杰青,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日的,想都沒想過?!?/p>

無論放到哪個時代,陳慎芝的經(jīng)歷都是驚人的故事。他當選十大杰青時,麥當雄就提醒他,你這是功高蓋主,以后可能會遇到麻煩。陳慎芝當時是戒毒機構(gòu)的副總,這讓老總不舒服。果然如此,在戒毒機構(gòu)里,陳慎芝的工作并不順利。

他的壓力很大,很多人都看著他是不是會重新開始吸毒?!拔掖_實動過吸毒的念頭,但忍住了?!标惿髦フf,“有一段時間很難過,我做夢的時候,夢到自己吸毒了,在夢里追龍,自己都嚇到了,怎么還在吸?現(xiàn)在不做這樣的夢了?!?/p>

冬天的香港之行后,我們再次來到這里。夏天的香港,室內(nèi)的冷氣足夠強勁,這與門外的灼熱空氣形成巨大反差。進出酒店的那一刻,戴的眼鏡都會蒙上一層霧氣。到了夜里,從維多利亞港吹來晚風,才有了些許涼意。Mark跟我們坐在尖東的酒吧,聊起香港。

Mark在媒體工作時曾任總編輯,在長達27年的時間里,他專責跟進“黃賭毒”和黑社會動態(tài)。他已經(jīng)移民海外,如今是回港探親。

Mark覺得,可以把現(xiàn)在的陳慎芝稱作“超級大公關(guān)”。各方各面不方便直接聯(lián)系的事情,通過他得到了溝通。他能做到許多人做不到的事情?!瓣惿髦榻涠咀隽撕芏嗾娴氖虑?。他現(xiàn)在不是黑社會,他在黑社會之上,他跟黑社會聯(lián)系得比以前還要緊密。他跟政府關(guān)系密切,跟教會打交道,跟很多人有聯(lián)系。黑白兩道,他說話都能起作用。白道通過他去接觸黑道,黑道通過他去接觸白道,黑道和黑道之間的很多矛盾,也是通過他去化解。他很受尊敬,各方都需要這樣的人做這樣的事,我把他的角色叫作‘江湖旋轉(zhuǎn)門’?!?/p>

“香港黑社會在不同時期都發(fā)揮了一些大家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本質(zhì)上不是因為義氣,而是利益?!盡ark說,“電影和新聞里的黑社會,是兩種黑社會?!?/p>

陳慎芝則覺得不能整體地去評價一個團體,要看具體的人。已經(jīng)去世的14K大佬胡須勇曾經(jīng)對陳慎芝說,我們是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胡須勇曾在《南方人物周刊》寫過專欄文章。他喜歡寫詩作文。他認為自己本應(yīng)成為文人,而現(xiàn)實讓他加入了黑社會。

“香港黑社會有一點很特別的地方,他們很尊重文人?!盡ark說。

沈西城說,有的人一直是壞人,有的人一直是好人,這沒什么意思。他說陳慎芝沒有教壞他,也沒有讓他變好,“我是不好不壞?!?/p>

“香港的江湖其實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可怕,香港黑社會可以講道理,可以談判,做生意的人才比較壞?!鄙蛭鞒钦f。

“做生意的人比較壞?”

“對,你不覺得嗎?做生意的人吃掉你都不知道。黑社會有時講義氣,沒有這么兇,有錢佬是利用黑社會做事,狠起來比黑社會都狠?!痢痢痢粒?span id="pfecayi"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某家房地產(chǎn)企業(yè))就是這樣啊,吃掉多少人,多少人破產(chǎn),血本無歸。香港黑社會不會這樣,他去追你的錢,不會打死你啊?!?/p>

“香港現(xiàn)在的黑社會跟以前的黑社會相比,有什么變化?”

“以前的黑社會更講規(guī)則?,F(xiàn)在很多不能叫黑社會了,是小搗蛋,動動小刀什么的,嚇你一下?,F(xiàn)在動刀都少了,打架是為了錢,爭地盤,現(xiàn)在地盤上都沒錢了,沒得揾食,打什么呢?”

沈西城的媽媽九十多歲了,已經(jīng)講不出話來。沈西城在上海出生,媽媽年輕時從上海來到香港。媽媽見過杜月笙,她的一個好姐妹則是黃金榮的情人。媽媽十幾歲就在賭場搖盅,見證過十里洋場的繁華。他從媽媽那里得知了一個已經(jīng)逝去似乎又延續(xù)至今的世界。

說到江湖,沈西城認為歷史上從來沒有誰有杜月笙這么厲害?!岸畔壬裁词露寄軘[平,我有時候在想,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需要杜月笙,什么都能擺平。他是懂政治的,太嚴厲不行,還要懂人性?!?/p>

“香港人有錢賺就好。我們賺了錢,內(nèi)地有什么事,比如華東水災(zāi),比如汶川大地震,我們就捐錢支持。香港人多愛國,有的人說香港人不好,很傷心?!?/p>

“很多事情不要管那么嚴的,就像兒子不聽爸爸媽媽的話,我們小時候也不聽爸爸媽媽的話,大的原則不違背,小的地方讓他們?nèi)ゾ托辛?。小孩吵一吵,發(fā)泄一下,沒事的。人和人不會完全一樣的,想法一樣很難的,我的女兒和我的想法就沒法一樣。放到全世界,更不一樣了。我們應(yīng)該跟這個世界多一點來往,了解這個世界。他們好的,我們學(xué)。他們不好的,不學(xué)就好了?!?/p>

“現(xiàn)在,到了周末,很多香港人去深圳?!鄙蛭鞒钦f到自己在1970年代去深圳,那時候是一片荒野。后來去深圳,在街上看到有人騎著摩托車搶劫?,F(xiàn)在去深圳,拿現(xiàn)金出來付款,別人說,你從香港來的啊,老親。

“香港街上倒是少了很多人?!?/p>

“沒事的,香港人有一個習(xí)慣,覺得不好,走了,好了又會回來的,繼續(xù)講香港好。香港是國際城市,我們要保護好香港,我們是不能分開的?!?/p>

2024年3月1日,由于年輕人消費習(xí)慣的轉(zhuǎn)變,曾經(jīng)紅火的香港尖東逐漸冷清(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維多利亞港的風

冬天的時候,我們曾在吹著寒風的夜里,路過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大富豪夜總會門口。那些吊在半空中的殘破的塑料布條在風中搖擺。不遠處,春節(jié)結(jié)束之后被拉到垃圾桶旁的大盆大盆的金桔,還來不及被清潔工人運走,散落一地。我們的攝影師老方是老廣州,以前經(jīng)常來香港。喝了好幾瓶白葡萄酒的他,舉起相機,準備拍照。此時,正好有一隊香港警察經(jīng)過,他們好奇地看著老方,問,這有什么好拍的?老方說,很多年前,他來過這里,這讓他想起了以前的香港。一位警察說,這里好像又要開張了。

“香港人以前都是貓頭鷹,晚上才出來?!标惿髦フf,“現(xiàn)在香港人早早地就回家了,沒什么夜市了。但我覺得香港人好靈活,會好起來的?!?/p>

幾個月之后,夏天的夜里,我們又從大富豪夜總會的位置經(jīng)過,大門仍然關(guān)閉。在不遠處的酒吧,我們跟Mark不知不覺聊到了午夜。剛開始聊的時候,巴黎奧運會網(wǎng)球女單決賽還沒開始,此刻,已經(jīng)結(jié)束。酒吧的液晶屏幕上,鄭欽文舉起五星紅旗,在羅蘭加洛斯的紅土場上邁步,向觀眾致意。周圍沒有太大的聲響,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在喝酒?!斑@附近的四大夜總會都倒閉了。從尖沙咀到旺角,曾經(jīng)有幾百個夜總會?!?/p>

Mark準備告辭,他次日早上要乘坐飛機去日本。Mark雖然移民了,但他留戀香港的很多東西?!爱斈阏娴娜チ巳澜缰?,發(fā)現(xiàn)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在香港。比如奶茶,在別人看上去很簡單,但對香港人很重要,在香港長大的人才能體會。奶茶要喝熱的,一口喝下去,那股熱氣冒到頭上,很爽啊。還有牛腩,也能代表香港,全世界都做不出那個味道。到了(香港)西貢吃海鮮,才知道什么是海鮮……”

“香港以后會是怎樣的香港?”

“很多老香港人是以前從內(nèi)地來的,現(xiàn)在又有很多內(nèi)地人來,以前的那個香港會逐漸不見的,以后的香港會是另外一個獨特的香港?!?/p>

Mark認為大富豪夜總會不會重開了?!?0年代為什么很流行到夜總會,因為這是大家的社交方式。夜總會的小姐是會跟你斗嘴的,大家來這里是為了減壓?,F(xiàn)在的年輕人,都在家里玩游戲了。經(jīng)歷了過去的幾年,大家更習(xí)慣待在家里。夜總會存在的基礎(chǔ)沒有了?!?/p>

夜總會曾是養(yǎng)活黑社會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夜總會沒了,黑社會也面臨著重新找出路的問題。毒品問題又嚴重了起來?!斑@些人窮了,又開始賣白粉了,好悲哀?!标惿髦フf。

2024年8月1日,陳慎芝在香港尖沙咀天星渡輪碼頭(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方迎忠/圖)

那篇刊登了“HK815”車牌號的《亞洲周刊》2021年的報道里,陳慎芝接受采訪時說的是香港的毒品問題。當時香港警方提供的數(shù)據(jù)顯示,2020年前10個月因涉及毒品案件而被捕的21歲以下青年有390人,較上一年同期上升一倍。

陳慎芝說,在油尖旺區(qū),打個電話,15分鐘內(nèi)就有人送貨?!艾F(xiàn)在吸毒的年輕人占的比例多。因為他們看不到明天,這是最慘的。走上社會,看不到山峰,怎么走都是平原?!?/p>

8月3日下午,在香港會展中心舉行的《香港戒毒教父陳慎芝》新書發(fā)布會上,主持人轉(zhuǎn)達了古天樂發(fā)來的祝賀。他因為拍戲,沒來現(xiàn)場。到場的藝人代表之一是田啟文。古天樂和田啟文都給陳慎芝的新書寫了序。

古天樂寫道:“在電影中有好人有壞人,相對于現(xiàn)實世界,較易分辨得出誰演好人,誰演壞人。壞人想做回好人,可能在電影中一秒內(nèi)就可以發(fā)生,壞人站到主角陣型幫一把就成了好人。然而有些人身處有如沉淪下的大千世界,看不清自己站在何方,甚至不知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對是錯,難得看清現(xiàn)實,也只能嘆聲回頭已太遲?!?/p>

在臺下的走道旁,威廉對我說,“記得杜琪峰的《黑社會》么?古天樂演的吉米,原型之一就是上海仔?!币晃毁u盜版碟起家的細佬,成為了大佬。

就在剛才,上海仔帶著兩個戴黑色口罩的黑衣保鏢,現(xiàn)身休息室,祝賀陳慎芝和沈西城的新書發(fā)布。陳慎芝、沈西城、田啟文和上海仔排成一排,讓大家拍照。陳慎芝對著鏡頭說:“海哥現(xiàn)在正向正途發(fā)展?!?/p>

上海仔一身白色中山裝打扮,標志性的冬菇頭跟以前相比,稀疏了一些。和勝和曾經(jīng)最年輕的坐館,已經(jīng)年過六十。

威廉說,今天到場的人,有各個社團的代表,有律師,有生意人,有文化人,有藝人……

這是陳慎芝連接起的社會,一個多層次的香港的縮影。陳慎芝說杜琪峰當年找過他,想拍一部電影反映1997給人帶來的影響和變化?!八麄冋麄€班底跟我吃飯聊這件事,阿基(李兆基)也在,杜琪峰想拍一群人,包括商人、黑社會、老師三種人?!?/p>

一位陳慎芝剛認不久的做金融投資的契仔支持他出了這本新書,這是一個新開始的故事么?

新書發(fā)布會所在的香港會展中心,正是1997年香港回歸交接儀式的舉辦地。27年前的雨夜里,香港警察將帽子上的舊徽章取下,換上新徽章。就像電影《無間道2》的結(jié)尾處,在窗外漫天煙花的映照中,眾人舉杯,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不知各位是否有印象,在《無間道2》的開頭部分,劉嘉玲扮演的大嫂在雨中到警署去接曾志偉扮演的韓琛,她開著一輛平治300SE轎車,車牌是:“CC9131”。

“這些數(shù)字加起來是多少?”

艷陽下的維多利亞港,會展中心1號劇場的舞臺中央,陳慎芝用粵語背誦了那首他非常喜歡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我想起了陳慎芝的那個問題。

“三八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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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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