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媽媽,也是自己
長住新加坡的繪本作家戴蕓見識過海的壯闊,但直到被好友羅曉春“洗禮”,她才“看”到了另一個奇幻、幽深、難以言表的水下世界。
2018年,羅曉春向戴蕓描述起她去東南亞潛水和水下攝影的種種見聞:
海底珊瑚礁是拍攝水下光影的絕佳場所,能見到萬花筒一般的瑰麗色彩。雀尾螳螂蝦,海洋中著名的拳擊殺手;體態(tài)微小的海馬豆丁和漂亮的后頜魚,都是自然界中的好爸爸。還有身軀龐大的鯨鯊,身上的規(guī)則白斑如星空般燦爛;一大片魚群聚集形成的球狀漩渦叫“杰克魚球”,它們那樣做并非有趣,而是為了集體抵御獵食者……
“當她在海底的時候,像是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去到另外一個星球。太神奇了?!弊鳛閶寢尩牧_曉春,在日常生活的另一個平行空間,那樣的颯爽、冷靜而充滿勇氣,這給戴蕓極大的震撼。只是心里總有一個問題揮之不去:每次出遠門時,曉春的孩子會難過、焦慮嗎?媽媽又是什么心態(tài)?
這么想是因為戴蕓有同樣的境遇:兒時學過好幾年中國書畫。30年后,她被北京的一個書畫班種草,渴望重拾舊日愛好。可即便兩個孩子都到了初中和小學的年紀,即便只是離家兩個星期,她也掙扎了許久,“這樣可以嗎?是不是太過于寵溺自己?”
不只是她,很多媽媽都在母職里感受到自己和外界施加的負罪感。但當戴蕓跟曉春的女兒聊天時,發(fā)現(xiàn)小姑娘畫了個潛水機器人“小藍”,懂得很多關于海洋的知識,身上也有股自信勇敢的颯爽?!皨寢屓プ非笙矚g的東西,能給孩子獨特的眼界和養(yǎng)分,這很酷?!?/p>
她想,總要有些書來講述一種“有時分離,但從未缺席”的為人母的方式。于是,在她筆下,小女孩波波從最開始對潛水媽媽的不舍,到相信媽媽是個“海仙子”,漸漸渡過了分離焦慮。但這并非靠幻想支撐的轉變:媽媽告訴女兒,豆丁海馬只有指甲蓋兒那么大,需要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才能看到她。波波想到,班上新轉來的灣灣就像豆丁海馬,“大家好像都看不到她,要不我把小魚餅干帶給她吧?”
在媽媽和女兒充滿慧心的對話里,深海里的見聞與陸地上女兒的現(xiàn)實生活實現(xiàn)了自然的呼應。故事的最后,女兒沒想好要不要也做一個海仙子,“也許,還是做個畫仙子更有意思!”
這本《媽媽是個海仙子》的繪畫作者李星明與戴蕓有過兩度合作。他很喜歡戴蕓的性格:“她不會一定要你做什么。而是很接納你的特性,讓你自由發(fā)揮。既有距離感,又有一種很舒服的親密。和她做朋友很棒。”
戴蕓第一部“打開局面”的作品《溜達雞》,也來自她對孩子的觀察和松弛的家庭氛圍。
好些年前,戴蕓家的東北阿姨做了一道菜,“南方叫散養(yǎng)土雞,她說我們東北管這叫溜達雞。我想,民間怎么能有這么生動的語言?我要給它寫一個故事?!?/p>
念頭就此儲存在她腦海的某個角落。幾年后一個春天的早晨,飄著蒙蒙細雨,大兒子Max對戴蕓說他要出去轉一轉。“回來之后我問他,你干嘛去了?他說我就在秋千上蕩了蕩。我突然覺得這小孩就是一‘溜達雞’?。嶋H上你是要寫孩子,思路就打開了?!?/p>
她勾勒的農場里,有一刻不停歇的跑跑雞、上躥下跳的跳跳雞、叫個不停的嘰嘰雞,而那個不爭不搶、閑庭信步的溜達雞才看到了五顏六色的天空,享受到真正的愉悅。
Max就是這樣的性子。念高中時,有天他清晨五六點出去看日出?!八f生活太無聊了,得偶爾做一點莫名其妙的事兒。多有趣。其實我們的孩子如果散養(yǎng)的話,本質上都是溜達雞,只是這個東西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失去了?!?/p>
兩個孩子長大后對戴蕓的繪本創(chuàng)作興趣并不大,但戴蕓慢慢發(fā)現(xiàn),總有些東西留在他們身上,比如某些人生態(tài)度。而創(chuàng)作這件事也會讓她自己不斷地跳脫。“遇到一些狀況,我會想,如果你不是媽媽,如果這不是你兒子,你會怎么看這件事?它讓我從日常的焦慮中間斷然抽身——然后你就看到了一個不同的孩子。”
兒童對悲傷的適應力
學英語和商科出身的戴蕓,曾從事市場營銷和電視新聞工作。十幾年前接觸兒童繪本后,她開始投身圖畫書的翻譯、評論和創(chuàng)作。對公共議題和事件的關注,為了創(chuàng)作抽絲剝繭調查研究的執(zhí)念,讓她頗有記者的底色。
2014年,她在新聞里看到了世界上最后一頭雄性北白犀蘇丹的故事?!白詈笠活^”這幾個字深深抓住了戴蕓。而蘇丹一生的故事遠比這個標簽紛繁復雜:
1970年代一次遷移非洲瀕危動物的行動中,3歲的蘇丹在蘇丹民主共和國境內被捕獲,送往捷克的德武爾-克拉洛韋動物園,在那里度過了三十多年。2009年北白犀在野外絕種。2010年,為了提高北白犀自然繁衍的機會,人們把已經38歲的蘇丹和另外三只北白犀一起送回了非洲,居住在肯尼亞的奧爾佩杰塔(Ol Pejeta)自然保護區(qū),蘇丹得以在暮年回歸故鄉(xiāng)。
戴蕓還想了解更多、更細,于是通過領英與捷克動物園負責國際交流的工作人員斯泰斯卡爾聯(lián)系。對方很久都沒有回信,她以為沒戲了。后來終于聯(lián)系上,斯泰斯卡爾給了她大量蘇丹以前的黑白照片。戴蕓還聯(lián)系上了奧爾佩杰塔自然保護區(qū)。
因為斯泰斯卡爾的講述,戴蕓才得知,蘇丹在捷克動物園生活時不小心在木柵欄上撞斷犀角。盡管后來犀角重新長出來,但因為長年不需要挖草根、與其他動物戰(zhàn)斗,它的犀角“異化”成了一個圈。而到了奧爾佩杰塔,保護區(qū)為防止蘇丹被盜獵者傷害,又鋸掉了它的犀角。
犀角成為戴蕓創(chuàng)作這個故事的題眼?!疤K丹的人生起伏,一切人和野生動物之間的關系都在角上,它凝聚了所有東西?!?/p>
2016年,她和李星明在內羅畢會合,一起前往保護區(qū)。非洲的草原不像李星明想象的色彩斑斕,反而被大片的灰綠主宰。去看蘇丹的那天早晨,這個體形龐大、令他們魂縈夢繞的動物緩步出場,兩人心頭一顫。“太陽照到對面的山丘,金光反射到蘇丹身上,那一刻它有些像神靈。我心里想,這么漂亮的生命,真的地球上就再也沒有了嗎?”李星明回憶,他當時忍不住熱淚盈眶?!巴低悼戳讼律磉叺拇魇|姐,她也在哭。”
彼時,戴蕓的視線聚焦于場地上的兩樣東西,久久凝神。
先是一片灰綠中躺著的橘紅色胡蘿卜。犀牛本食草,然而蘇丹在捷克生活時,長年被喂養(yǎng)胡蘿卜,這成為人類世界留給它的一個鮮明印記。
另一樣,是穿過蘇丹耳朵的那道晨光:“它耳朵上的洞是一個圓滿的圓形,不是自然形成,而是人工的形狀?!?/p>
那個耳洞同樣來自捷克動物園,是為了給動物們掛名字標識牌。“在自然環(huán)境當中,蘇丹是不需要名字的,耳洞是人為了辨識它的身份印記。當回到非洲,它不需要名牌了,因為只剩它一個(雄性北白犀)了?!?/p>
再也不會被認錯的蘇丹,晚年有人持槍貼身照護。就在戴蕓和李星明創(chuàng)作繪本《蘇丹的犀角》的過程中,蘇丹因健康狀況惡化于2018年被實施安樂死。
盡管蘇丹和母親的一生顛沛流離,卻也擁有過族群和人類的愛護。送蘇丹去捷克之前掃射的麻醉槍和回到非洲的斷角,貌似“傷害”,也是保護之舉。而怎樣做才是對動物最好的,這是留給每個讀者的開放性問題。
2024年6月,《蘇丹的犀角》獲得了法國繪本“金剛獎”中年級組第一名。戴蕓和李星明特別珍視這個獎,因為這是幾十萬法國小朋友一張張票投出來的。有人曾問戴蕓,為何要寫這么悲傷的故事?但戴蕓跟孩子們交流后發(fā)現(xiàn),兒童對悲傷的理解和消化其實與成人不同,“他們的適應能力更強?!蓖瘯芯空?、推廣人阿甲評論,“當生命的困頓痛楚成為過去,長久留在我們心里并給我們往前走的力量的,是所有曾經經受的美好與祝福。這是小朋友給我們大人最珍貴的禮物。”
過得有勁
在圖書編輯海??磥?,戴蕓對社會議題的關切,固然令她在一眾繪本作者中獨樹一幟,“但更重要的還是她內心的溫度和情感,對‘真’的追求?!?/p>
戴蕓從小在南京長大。兒時每到夏天,路兩旁的梧桐樹“遮天蔽日”,“只要不是瓢潑大雨,出門都不用打傘。”秋冬天,早上去學校第一件事不是讀書,是到操場上去掃落葉。
2011年,因為地鐵三號線施工,南京市移栽了上世紀中期在主城區(qū)栽種的多棵梧桐樹。市民們自發(fā)在梧桐樹干上系了綠絲帶,表達護樹意愿。南京市修改方案,從“移栽”到“少砍”,最終決定“不砍”。戴蕓由此創(chuàng)作了繪本《梧桐》?!叭绻覀兊暮⒆佣加杏職庾觯ňG絲帶)這樣的事情,社會會變得更好的?!?/p>
也是在那兩年,她看了紀錄片《中國梵高》,知道了在深圳大芬村里,有一位叫趙小勇的畫匠在臨摹了30載梵高后,親自去往阿姆斯特丹參觀,后來轉型原創(chuàng)。
在藝術館里,趙小勇看著臨摹了幾萬遍的梵高原作,淚流滿面。他以為自己越來越接近大師,結果發(fā)現(xiàn),梵高的畫在美術館受人膜拜,自己的畫擺在咫尺之外的紀念品店,被老板高價銷售。
“這人活得太有勁了?!贝魇|心頭一熱,先去深圳看了趙小勇的工作室,跟他妻子吃了頓飯;接著去到寧波看他新的工作室。但她很長時間沒有寫這個故事。“我很感動,但沒有想清楚感動的點在哪、要跟讀者說什么?!?/p>
她原本疑慮,經過紀錄片拍攝、媒體報道和多年在名畫復制行業(yè)的浸染,趙小勇是不是已經“很商業(yè)氣”。聊過后,她仍然感受到了他的淳樸和不可多得的執(zhí)著?!拌蟾哂靡环N極致的方式向我們展示生命的絢爛,趙小勇的身上也有一種很極致的東西。最后他尋求蛻變,開始原創(chuàng)。我們當然知道他不是梵高,也可以爭論他作品的藝術價值,但在(繪本里)他兒子心目中,他就是一個心里住著梵高的爸爸。不管你做多么普通的事情,你這輩子過得都不會那么無聊,都會過得比較有勁。”
粉紫色結尾
給孩子寫的繪本,是不是都要有一個光明積極的結尾?
戴蕓想了想,“當然不一定,但我個人更傾向于積極的結尾或者是有光亮的開放式結局。我們也會跟孩子們講,北白犀如今只剩兩頭(雌的)了,但世界上還有很多其他的犀牛?!?/p>
新冠疫情期間,她和畫家李卓穎用兩天時間創(chuàng)作了溜達雞的番外篇《這個春節(jié)不溜達》,這是她唯一一本沒有正式發(fā)行的繪本,意外地獲得了百萬閱讀量。
她在文本里只提了一句跑跑雞生病住院了,沒想到故事發(fā)布后,好多小朋友問,“跑跑雞后來好了嗎?”有幼兒園做了一個活動,問孩子們,“假如你現(xiàn)在不能溜達,等你能出門的時候,想去哪溜達?”有小朋友說,我想帶著跳跳雞到海南的沙灘上去玩兒。“6歲了,他會不知道跳跳雞是不存在的嗎?但是他選擇相信,這很動人。”戴蕓覺得孩子是最好的讀者,“他們比你自己更相信你的作品?!?/p>
但她的作品里有個例外。
2019年2月,看到新聞報道大批北極熊闖入俄羅斯西北部新地島的居民區(qū),當地被迫進入緊急狀態(tài),戴蕓覺得這事很有點黑色幽默?!叭祟愊騺戆炎约悍旁诟叩奈恢蒙先ジ┮暺渌铩5氖?,北極熊現(xiàn)在跑到你家門口,誰怕誰呢?當人和北極熊之間的距離被抽離,當武器從力量對比的天平上消失,我們其實可能并沒有什么資格去‘同情’?!?/p>
她構思了一個北極熊搬家的故事:因為生存條件日益惡劣,北極熊媽媽、爸爸帶著孩子從晦暗的小鎮(zhèn)開始了迢迢遷徙之路。他們在人類的垃圾堆里吃到“好吃的”,考慮過吃喝不愁、但小北極熊覺得“地方太小,跑不開”的動物園,還“考察”過遠古的冰河世紀、萬里高空的月球……
最終,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故土極為接近的地方:畫面上的那片土地,活躍著的是一群群的企鵝?!翱此埔粋€完美的地方,符合全家的要求,于是他們又帶著所有行李出發(fā)了?!?/p>
對戴蕓來說,這是一個相對絕望的故事,也是一個實驗性的作品。但繪本結尾跨頁的粉紫色似乎又蘊含著希望。有孩子問她,“北極熊最后會去哪里?它們能過上好生活嗎?”戴蕓會跟孩子們討論:也許我們可以做點什么,讓它們回到真正回得去的地方?!八宰詈竽恰还铩瘜ν瘯鴣碚f是非常重要的。把童書帶到孩子面前的家長、老師,對一本書能抵達孩子心靈的哪一個層面非常關鍵,想讓孩子更愛讀書,就需要讓更多成年人了解和懂得童書?!?/p>
彩云的自由與秩序
像《這個春節(jié)不溜達》那樣的強時事創(chuàng)作,戴蕓說以后會力圖減少。對《蘇丹的犀角》這樣市場和口碑雙贏的作品,她也非常清醒。“它有比較容易獲得大眾喜愛的元素”,但她首先考慮的是故事性和藝術性。
就像她的新作《彩云來到無色谷》:一些顏色因為地震從山洞出來了,發(fā)現(xiàn)了沒有顏色的山谷,山谷邀請顏色,顏色在猶豫之后也熱情地投入了新世界。乍一看,似乎就是教孩子識別色彩與情緒,但細讀其中彩色云朵的對話,有更豐富的意味:
“我們從來就是飄來飄去的啊?!?/p>
“是啊,還是這樣自由!”
“要是變成了‘東西’,會不會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fā)生呢?”
“不試試看怎么知道?!”
在戴蕓的意識中,每個人天生都帶著各自的性格、脾氣、愛好,他們起初如在深深的山洞里一樣無序,卻有著很強的生命力。一旦進入社會,會面臨各種規(guī)則要求?!拔乙炎约悍诺竭@個世界里去,怎么放呢?怎么讓這個世界有我的顏色,還要去適應世界?”戴蕓的這個故事打動了畫風一向深沉的波蘭畫家伊娃娜·奇米勒斯卡。伊娃娜覺得萬物之間的美來自平衡,這也是戴蕓想傳達的:自由與穩(wěn)定的平衡,是我們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課題。
這樣深刻的主題,不一定每個大小讀者都能體會。戴蕓覺得沒有關系,作者只負責把自己的表達放在(甚至藏在)作品里。好比《北極熊搬家》里,俄羅斯畫家伊戈爾·奧列伊尼科夫把熊設計成最初如原始人的狀態(tài),在遷徙中逐漸變得越來越文明,最后穿上了人類的衣服。戴蕓覺得,這是很厲害的二度創(chuàng)作?!肮适伦詈螅軏寢尡е粋€前頭沒出現(xiàn)的小baby上路,這也是畫家的彩蛋:新生命的未來會在哪里?”
剛開始寫繪本故事時,一位前輩告誡戴蕓,如果喜歡寫作,就不要做繪本,因為“做綠葉很難被人記住”。但戴蕓被繪本如紙上電影一般的講述方式深深吸引,也享受與畫家們“你給我一點,我再給你一點”的碰撞。
有意思的是,繪本讀者知識儲備的不同,決定了他們感受的不同。比如在北極熊的故事里,讀者了解的地理科學知識越多,會越強烈地感受到反諷和黑色幽默;反之則難以感受到,“但更小的孩子能夠更強烈地共情?!?/p>
戴蕓感慨,經常有人問,什么樣的書才是孩子喜歡的?但很少有人問,什么樣的書大人會喜歡?“因為世人默認大人是有各種各樣的。雖然孩子作為一個讀者群有其共性和獨特性,但其中的個體差異非常大。所以一本兒童繪本只要能對某些孩子產生影響就可以了。每個作者只要把自己喜歡做的、能做的最好的東西拿出來,這個市場就好了,整個行業(yè)就會更明亮豐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