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集安的路上,我臨時起意,打算去趟龍井。因為朝鮮族詩人尹東柱的故居離那兒不遠(yuǎn)。
龍井市位于延邊朝鮮族自治州東南,是目前中國境內(nèi)朝鮮族居住最集中、朝鮮族民俗文化保存最完整的地區(qū)。
1
裹挾泥沙的海蘭江流經(jīng)市區(qū),跨江的橋上裝飾著金色的鯉魚和飛龍。
步行街一棵樹也沒有。為躲避烈日,我貼著商鋪尋找陰涼。沿街招牌都是漢字和朝文雙語。我走進(jìn)一家冷面館,叫醒午睡的服務(wù)員,點了碗冷面和一瓶冰川啤酒。
面盛在不銹鋼碗里,透著一股冷艷氣息。湯是面的靈魂,我先喝了口湯,沁涼,酸甜,辣——冰與火的交融。我夾起一筷面,嗦入口中——意想不到的尷尬情況出現(xiàn)了——面出乎意料的長,綿延不絕,很快脹滿口腔。我想咬斷,它卻韌性十足。我叼著這坨咽吐兩難的冷面左顧右盼,想看看別人咋吃,可是餐廳里只有我一個顧客。最終牙齒筷子并用把面費勁扯斷,將其囫圇吞下。我吃光碗中所有湯料,面沒敢再動第二口。就在我起身離開時,注意到桌邊有把剪刀,我不確定它是何時出現(xiàn)的,以及用在何處。后來我才知道,剪刀在朝鮮族飲食中是常用工具,剪面,剪肉,剪菜……剪一切牙齒難以勝任的食物。
繁榮路市場,瘦小的朝鮮族老婦坐在地上賣人參。她弓腰駝背,像坐在自家炕上般安定。手指粗細(xì)的人參舒展著根須躺在皺巴巴的塑料布上,看上去臟兮兮的,但是它們價格不菲。人參既怕冷也怕熱,只能生長在陽光斜照的地方。
臨江路錯落著低矮的建筑,大多已無人居住。只有一家客棧和餐館貌似營業(yè)。這些貼著瓷磚、外觀丑陋的建筑早年間在三四線小城非常流行。現(xiàn)在,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它們變得不再難看,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庸常之美——所有的形色臣服于光陰,不再依循人的意志突顯自己。
轉(zhuǎn)過街角,在這些建筑的背后,是人去樓空的舊市場。市場清理得干干凈凈,像電影布景暴露在耀眼的陽光下。我想起一路經(jīng)過的街道與居民區(qū):許多房屋的門窗上貼著出租或出售廣告,甚至某些大樓在整棟出售。
曾經(jīng)在這里居住和工作的人去哪兒了?
2
清晨4點,我背著相機(jī)走出旅館。街上靜悄悄的,一輛車也沒有。
一個吹口哨的小個子男人穿過馬路。我攔住他,打聽早市地點。他表情驚慌,四下張望,然后指給我一個方向,便急匆匆地消失在小巷里。路過一個櫥窗,我瞥見自己的影子,帽子歪斜,一身黑衣,像個搶劫犯。
早市開在街角空地上。入口處,兩個朝鮮族男人在賣一種款式古怪的皮鞋。皮鞋擺在紅絨布上,雙腳無別,其形似魚。我問其中一個男人,“男鞋?還是女鞋?”他說,“男子鞋?!?/p>
鞋攤對面圍著一群人,一個男人確實在賣魚。男人宣稱地上硬邦邦的冷凍魚產(chǎn)自長白山。“這是高檔魚,死的1斤70,活的要120,我只賣10塊?!彼齑角嘧希p眼渾濁,一只痙攣的手顫抖不停,“保證新鮮,絕對好吃?!睂嶋H上,魚并不新鮮,魚眼塌陷干癟。
金色的晨光點亮早市,空氣中擾動著涼風(fēng)和暖流。
賣卷煙的朝鮮族男人戴副女士太陽鏡,嘴角銜著煙斗。趁他起身去方便的功夫,兩個賣鞋的男人湊到煙攤前,抽出煙紙,捻上煙絲,各自卷了根煙。
賣菜的女人和買菜的女人相互傾訴更年期困擾。賣菜的說自己每天睡眠不足4小時,買菜的說自己頭發(fā)快掉光了。然后她們談起健忘,因為剛剛稱過的斤數(shù)和錢數(shù)彼此都不記得了……
一個朝鮮族男人走到我跟前,穿著體面,指間夾著碧玉煙嘴,一條美卡跟在他身后。他招呼不打,奪過相機(jī),看取景器,動作粗魯,卻無惡意。朝鮮族人性格倔強(qiáng),直來直去,有如他們特有的走路姿勢,上身前傾,雙腿僵直,仿佛是歷經(jīng)苦難后塑造出的一種集體特征。
中國朝鮮族形成于晚清時期。延邊一帶被視為滿清先祖的發(fā)祥地,自努爾哈赤時代就實行嚴(yán)格的封疆政策。封禁令中朝邊境地區(qū)長期荒蕪。19世紀(jì)后半期,沙俄開始侵占東北。此時為移民實邊,解除封禁,結(jié)果有大量朝鮮平民渡過圖們江來到延邊地區(qū)墾荒定居,中國朝鮮族源頭由此形成。
傍晚時分,文化廣場附近的大排檔開始營業(yè)。光頭燒烤店的攤位占了近半條街,幾乎每張餐桌都有客人。我找到一個空位,要了杯扎啤和一條烤明太魚。
老板鷹鉤鼻,厚眼皮,锃亮的腦門閃著汗珠。他坐在我身后,留意著客流變化。等烤魚的功夫我們攀談起來。他說早年開大車,總被罰,不好干。后來干餐飲,一干就是30年。
“人啊,得信命!”他感嘆道,“一生能賺多少錢,每天走多少道兒都是有數(shù)的,讓你走一百步,你少走一步都得給你找補(bǔ)回來……”
“誰讓?”我問。
“命——”他抬頭看了眼夜空。
鄰桌的朝鮮族客人在大聲講朝語。我一句也聽不懂。
“你會朝語嗎?”我問老板。
“不會,但罵人的話能聽懂?!薄彼χf,“我老閨女會,她從小上雙語幼兒園和學(xué)校?!崩习宓靡獾乜聪蛘诳爵~的老閨女。她體胖,染著姜黃色頭發(fā),一身嘻哈風(fēng)妝扮。
“龍井為啥有那么多空房子?”我想起白天看到的景象。
“人快走光了!”他又抬眼看夜空,“有的去了韓國,有的去了日本,還有的搬到威海去了……”說著,他伸出左手,掌心朝上,測試下沒下雨。
烤魚端了上來,上面涂著厚厚的辣椒醬。
“他們走不了?!崩习逯钢锹涞囊蛔揽腿苏f,“教我閨女的老師?!?/p>
下午,我在文化廣場遇見兩個男人,他們也是教師,在不同學(xué)校任職,彼此傾訴憂慮:學(xué)校合并后自己前途未卜;學(xué)生互相競爭會變得更加激烈;升學(xué)率是不容忽視的硬指標(biāo)……
幾名打零工的學(xué)生穿梭在各個餐桌間,上菜,收拾餐桌,打情罵俏開玩笑。店里雇了二十多人,多半是老板親戚,其余是學(xué)生。
“龍井挺好的,”我說,“空氣清新,街道干凈,消費也不高?!?/p>
“好是好,”老板瞧著一桌剛散的客人說,“就是留不住人!”
烤魚很辣,我每吃一口得喝口扎啤降火。
信命的老板把生意紅火部分歸功于媳婦?!八菨M族,信薩滿教,家里供奉著各種仙兒,”他張開雙臂,比劃供案的長度,“每天三拜九叩,雷打不動。”他媳婦話不多,始終在悶頭干活。
文化廣場響起《敢問路在何方》的K歌聲。
“跑調(diào)了,沒我唱得好?!崩习鍥_著媳婦說。
回旅館的路上經(jīng)過美食街,整條街都是KTV歌廳。霓虹招牌上閃爍著醒目的朝文,令我有種置身韓國的錯覺。歌廳的名字頗有意味:宇宙、五洲、大世界、夜焰、天使、黃金馬……
不時有出租車停在歌廳門口,接送的客人多半一身酒氣。一個喝醉的男人因一點兒小事與人爭吵,大放厥詞,叫罵聲充斥整條街。警車閃著警燈經(jīng)過,沒有停車的意思。警察對此見怪不怪:這些人只是借酒撒瘋,發(fā)泄情緒而已,不會真正大打出手。
所有歌廳招牌都點亮了,只有“宇宙”暗著。老板見我拍照,才意識到忘了打開“宇宙”。
3
市府大院內(nèi)坐落著一棟興亞式建筑——龍井日本總領(lǐng)事館遺址。遺址現(xiàn)在成了日本侵略延邊罪證館。
1905年日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朝鮮成為日本的“保護(hù)國”。1907年,日本人以“保護(hù)朝鮮人生命財產(chǎn)”為由侵入龍井村,設(shè)置“朝鮮統(tǒng)監(jiān)府間島派出所”,挑起中朝邊界糾紛。1909年,中日雙方簽訂《圖們江中韓界務(wù)條款》,確定“間島”為中國領(lǐng)土,根據(jù)條款同年撤銷“朝鮮統(tǒng)監(jiān)府間島派出所”,在龍井成立“間島日本總領(lǐng)事館”。
天色陰沉的上午,我跟著一對夫妻走進(jìn)罪證館。在門口登記時,我聽到走廊回蕩著吵嚷的日語朗讀聲。我問前臺女接待,她說學(xué)生在上日語課。我感到不解,但沒細(xì)問。
我們按箭頭指示,從一樓開始參觀。展室由昔日的辦公室改成,設(shè)計頗為用心,每一塊展板都使用中朝英三種語言。那對夫妻雇了一名女講解員。女講解員聲音飽滿,慷慨陳詞,義憤填膺地痛斥日本帝國主義的罪行。與此同時,日語朗讀聲不絕于耳。
所謂“間島”,原為19世紀(jì)后半期越墾朝鮮人制造的地理名詞。最初僅指其占墾的圖們江北岸龍井開山屯鎮(zhèn)光昭村一帶的灘地。因朝鮮語“間島”與“墾土”語音混淆,朝鮮流民便將圖們江北所有越墾土地統(tǒng)稱為“間島”。
在一間展廳,設(shè)計者借用舞臺布景方式還原日本領(lǐng)事辦公的場景:蠟像總領(lǐng)事發(fā)型凌亂,坐在辦公桌后簽署文件,他身后的墻上掛著一面小小的、鑲黑框的日本國旗?!伴g島日本總領(lǐng)事館”下設(shè)5個領(lǐng)事分館,遍布戰(zhàn)略要沖地帶?!伴g島”是日本入侵整個東北的腳踏板。
女講解員帶著夫妻來到隔壁展室。平復(fù)先前激昂的情緒后,她指著展柜里一團(tuán)像冷面似的皮繩,語調(diào)平緩地講了一則逸聞:日本駐“間島”總領(lǐng)事館被民間俗稱“牛皮大院”。據(jù)說當(dāng)初日本人向清政府要一塊牛皮大的地方。清政府認(rèn)為泱泱大國,牛皮大的地方算什么,就答應(yīng)了。誰知日本人把一張牛皮泡脹,剪成細(xì)繩,圍成一塊很大的區(qū)域,并修筑圍墻,劃成國中之國,清政府官員方知上當(dāng)。
日語朗讀聲越來越大。終于在最后一間展室我發(fā)現(xiàn)了聲音的來源——一個兩米見方的微縮教室模型。日語朗讀聲來自正在“教室”上課的“學(xué)生”。“教室”亮著燈,微縮的朝鮮族學(xué)生坐在袖珍課桌前,聽講臺上戴圓邊眼鏡的日本教師上日文課,黑板上寫著“國語”。這間展室的主題為:強(qiáng)迫實施“皇民化(奴化)教育”。
二樓展室沒有開燈,展出的是東北延邊抗日史。盡管從小就聽過楊靖宇的故事,他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與日軍周旋幾晝夜后壯烈犧牲,遺體被日軍和叛徒剖腹斬首。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他原名叫馬尚德。
走出罪證館,天空放晴?!芭Fご笤骸背睗竦牡孛嬲趄v著裊裊水汽,剛剛下過一場雷陣雨。院里兩株瀕死的老榆樹被鋸斷剝皮,露出白骨般的樹干。在市政府大樓與罪證館之間,有個干涸的噴泉池,池中有座火山巖假山和一條不再噴水的鯉魚。我想起當(dāng)?shù)匾粋€民間傳說:
海蘭江畔的村莊里住著一個美麗善良的朝鮮族姑娘。一次,她從頑童手里救下一條鯉魚,然后把它放回江中。每當(dāng)姑娘來江邊洗衣,鯉魚便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姑娘擔(dān)心鯉魚再被捉,于是將它帶回,放入村頭井里。一天晚上,姑娘來到井邊,等待他的卻是一個英俊小伙。原來鯉魚是東海龍王三太子,因觸犯天條被降罪貶下凡間,變成鯉魚。姑娘一見鐘情,但遭家人反對。為與心上人長廂廝守,姑娘毅然投井。人們以為她淹死了,不料一條小青龍馱著姑娘從井中飛出,他們就這樣飛走了……為了紀(jì)念他們,人們把這口井取名“龍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