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直播中與神蹦迪
來了福建,總要拜一拜。2024年2月15日大年初六,我在福州市長樂區(qū)的村莊里看游神。在煙霧繚繞中,村里供奉的神明“金身”神像坐著轎子在我眼前緩緩地經(jīng)過時,我不覺雙手合十。
過年去福建看游神,是因為朋友們的邀請。兩位朋友分別給我發(fā)來網(wǎng)上關(guān)于游神的短視頻。春節(jié)期間,各地文旅部門都在發(fā)力,在一眾自然和城市景觀中,福建游神顯得尤為奇特,外地人多少會受到一些認知的沖擊:村莊的香火中,兩米多高的“神明”腳踏罡步,隱約可見一個神秘又親切的閩地神明世界。
今年春節(jié)期間,福州市陳靖姑家鄉(xiāng)主辦了一場活動,人們請“臨水夫人”陳靖姑和閩臺諸神聚會看電影,并且把每部的預告片都給神明看過,最后擲筊杯選出賈玲導演的春節(jié)檔影片《熱辣滾燙》(去年春節(jié)看的則是梁朝偉主演的《無名》)。主辦方甚至為神明們準備了爆米花和可樂。
閩地神明與時俱進,坐飛機,看電影。不變的是自宋代以來,每年的重要時節(jié),神明“金身”都要走出宮廟,到村莊里巡視一圈。
“各地的神明不同,但無論是游神或游燈,都是‘神明巡安’‘消災賜福’,播撒幸福安康?!敝x文哲對我說。出發(fā)去福建前,我咨詢了三年前采訪過的謝文哲,他是研究閩南文化的學者。神明的迎春巡境儀式始于宋代,“現(xiàn)在的迎神巡境活動更具民眾娛樂性和參與度?!?/p>
大年初六這天,福州長樂區(qū)金峰鎮(zhèn)有多個村莊在游神。我們發(fā)現(xiàn),找到游神地點最便捷的方式是通過抖音搜附近的直播。當我們清晨趕到正在直播游神籌備的沙堤村時,村里還很安靜,各家門前跟柱子一樣粗的香正裊裊生煙。等待中,村民們紛紛從自家的屋子里走出來,聚在路邊,每人手上都握著卷有經(jīng)文的香柱,有的已在合十祈禱。
出發(fā)前,我們特意在小紅書上看了當?shù)啬贻p人為游客寫的拜神注意事項,其中一則叮囑是,不要在燒香的人前面走來走去或站著,“人家拜的是神,不是你?!?/p>
村口的窄巷拐彎處,遠遠出現(xiàn)了兩米多高的神明的身影。游神最先開始的是村里的鑼鼓隊表演,我們恰好就站在整個路線的起點,一面被眼前的鑼鼓表演震到心臟顫動,一面還是心心念念地望著遠處的神仙,祂們靜候,偶爾互動,在晨曦中衣襟飄飄。
鑼鼓一停,爆竹炸響,這些兩米高的身影就晃晃悠悠地來了。鄉(xiāng)民們舉香開始奮力敬拜,我們幾個外地人擠成一溜,一直昂頭望著身邊每一個經(jīng)過的神明。
這是福州長樂游神中最有名的“陣頭文化”。在整個方陣的先鋒,本村社團的年輕人鉆進名為“塔骨”的大型空心竹骨的神像,扮成黑白無常、齊天大圣、哪吒三太子等武力值高的神明,為村廟供奉的主神開路揚威。“挺神將”(撐起塔骨的人)們邁著各自神像的特定步伐,有的莊嚴,有的靈動,塔骨的雙臂也隨之輕輕搖動。
“馬夫”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拿著馬鞭,在隊伍前跳來跳去地開路,這套動作的由來是“喝酒喝多了驅(qū)趕馬”。站在路邊的我被馬鞭打了好幾下,但無處可退。來之前,朋友甚至手繪了一幅詳細的長樂區(qū)游神地圖,但到了現(xiàn)場才知道路有多窄。神明多而活潑,村民們不斷地朝路上丟點燃的鞭炮,拜拜時連帶著晃動手中的明香,我和朋友們在路邊越擠越緊,腦子里開始想消防安全的問題。
在紛至沓來的神明中,最大的塔骨近三米,中型塔骨則與人的體形接近。許多神明的塔骨都是笑臉,還有的叼著煙,祂們親熱地互動,跟路邊舉著香的鄉(xiāng)民打招呼,看起來比我和朋友們活潑得多。這蓬勃的煙火氣也感染了我,讓我暫時忘記了被鞭炮炸到的害怕。一尊笑臉神明在我眼前走過時,我發(fā)現(xiàn)祂竟然有酒窩。
當面容俊秀的神明“趙世子”走到我們面前時,朋友轉(zhuǎn)頭望向我:“這個神仙帥得我想燒香?!边@幾天,近年頗受歡迎的“趙世子”多次登上微博熱搜,起因是一場疑似民間信仰被商業(yè)挪用的爭議事件——2月19日,一位視頻博主裝扮成“趙世子”,和攝影師來到福建,走在游神隊伍真正的“趙世子”前面,多次被馬夫驅(qū)趕卻不離開。
這幾年福建游神的“出圈”與短視頻平臺的傳播大有關(guān)系。其中最出圈的“電音三太子”,最早是福建游神的“陣頭”文化隨著一些神明的分廟分香傳到中國臺灣,幾年前由臺灣年輕人添新出一套頗具娛樂性的表演形式,又傳回福州,在兩岸的流傳中不斷增加新的韻味?!半娨羧印钡谋硌菪问皆谂_灣誕生時,舞蹈不多,傳回福建后,各地村莊社團創(chuàng)造出了很多新的曲目和舞步。
長樂區(qū)厚福村的游神最為有名,由十幾個自然村的隊伍組成,往往要持續(xù)到深夜。游神那天的中午,我們在村口休息的時候,突然有人開始放去年爆火的《科目三》的背景音樂《一笑江湖》,這首土味搖滾國風歌曲突然響起時,“挺神將”們開始跳舞,有人打開手機直播?!吧衩鳌迸c人近距離接觸,自拍合影,拉手蹦迪。盡管有的“神明”顯然蹦不動了。
塔骨很沉,一個幾十斤,游神時間長的話,“挺神將”往往需要和伙伴輪流擔任。厚福村的游神要沿著幾個村走,因為隊伍龐大,神明和鄉(xiāng)民常被一起堵在田間路上等待。我問身邊脫下塔骨的年輕人,會不會被鞭炮炸到。他坐在自帶的凳子上休息,“腳有時被炸到,炸著炸著就習慣了?!彼霭l(fā)前在朋友圈發(fā)了塔骨照片,“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累了?!?/p>
在村莊的路上,這些年輕的挺神將一邊跳,一邊與人們互動,一度讓人覺得這就是神明本身所具有的生命力。又一個中午,沒有鑼鼓和音樂的鄉(xiāng)村恢復了寧靜,我站在休息的游神隊伍中,回頭看到幾座塔骨靜置地上。如果沒有人注入活力,如果失去文化土壤,塔骨便只是空殼,只是“物”而已。
民居,宗祠,宮廟
在福州看完游神后,我們?nèi)ト菔邪蚕h找謝文哲。從閩東乘車去閩南、再從泉州到安溪的路上,每當路過村鎮(zhèn),都能看到大量的宗祠和宮廟錯落分布在民居中。
2021年我采訪了謝文哲,是因為他寫的《天下清水:閩南人的信仰和生活》,這本書完整呈現(xiàn)了安溪清水巖供奉的清水祖師隨著閩南華僑移民在全球傳播的過程。閩南靠山臨海,山地貧瘠難耕,出海則要面對兇險和無常,千年來人們都把平安寄托在神靈的庇佑上,形成了自由、包容的民間信仰。
在福建,這種民間信仰最大的特點就是功能性突出,并隨著時代和人們需求的變化而不斷豐富。清末學者楊浚在《四神志略》中列出了福建四位主要神祇——媽祖(海神)、清水祖師(雨神)、保生大帝(醫(yī)神)、廣澤尊王(忠孝神),至今仍是閩地民間信仰的代表。
“清水祖師今年會有‘三天大迎’,這個最熱鬧,在蓬萊鎮(zhèn)。小時候都轉(zhuǎn)過,我現(xiàn)在已不參與了?!币娒媲?,謝文哲在微信上告訴我。
在三年前的采訪中,他曾說到清水祖師每年正月的迎佛繞境,既是鄉(xiāng)民們祈福的神事,又是商辦社區(qū)事務(wù)的俗事。這讓喜愛散步的我聽著很感興趣,那么多人聚到一起,在春天浩浩蕩蕩地穿繞閩南的村莊。
在清水祖師迎春巡境的前一天下午,我們到了安溪,在蓬萊鎮(zhèn)遇到了劉福鷗和他的哥哥劉福鵬。今年六十多歲的新加坡華裔劉福鷗特意與姐姐、弟弟一起從新加坡回到父母的故鄉(xiāng)安溪,參加為期三天的迎春巡境活動。劉福鵬今年七十多歲,1973年就去了香港,除了新冠疫情三年,每一年的巡春他都回來參加。
“如果你要報道,一定要說清水祖師的靈驗?!碑斔麄兟牭轿沂怯浾吆?,反復叮囑,似乎覺得“靈驗”是清水祖師作為神明最能吸引外地人的品質(zhì)。
盡管福建各地對神明強調(diào)的是“有求必應(yīng)”,但在融合了血緣、地緣之后,人們與神明的關(guān)系顯然無法被簡單概括為功用和供求關(guān)系。
2021年3月,我到閩中三明市大田縣陽春村采訪章公祖師像失竊案。村里自宋代開始供奉的肉身佛像1995年失竊,20年后在歐洲一個博物館的展覽中被發(fā)現(xiàn),陽春村的村民們至今依然在與持有祖師像的荷蘭收藏家打國際官司。在那次采訪中,一位律師讓我印象深刻。在法庭上,她力陳當?shù)氐淖鎺煶绨菁胺鹫Q、游境活動對當?shù)亍吧鐣怖婧凸仓刃颉钡囊饬x,稱章公祖師是村里世世代代村民的保護神和親人,相對于“自然血親”,章公與村民實際上形成了“擬制血親”關(guān)系。祂是神明,也是親人。
在福建,人與神明的關(guān)系,似乎也符合學者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里所說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差序格局”:社會關(guān)系的結(jié)構(gòu)“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fā)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fā)生聯(lián)系。”
人們對待神明的態(tài)度也有親疏之分,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太上老君等并沒有得到特別的崇拜,最受尊崇的都是與社區(qū)居民關(guān)系最密切的神明?!安⒉皇巧耠A越高大,我們越敬愛。那些帶有本宗族印記的村廟主祀神——我們稱‘境主’——往往最受追捧?!敝x文哲說。
“三天大迎”的前夕,蓬萊鎮(zhèn)上的人們還在忙著籌備。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也有多個部門參與巡春游境的秩序維護和安全保衛(wèi)。這是蓬萊鎮(zhèn)自新冠疫情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活動,參加的本地人和回鄉(xiāng)華僑都很多。鎮(zhèn)長蘇堅城之前在宣傳部負責外宣工作,“熟悉新聞業(yè)務(wù)”,今年這次活動除原有的程序和儀式外,還添置了無人機、請來了做直播的團隊,準備做圖文和視頻直播。
作為組織者之一,41歲的林澤承最早“拜一拜”是在他8歲時。小時候犯了錯害怕被責罵,就從家里偷拿一些金紙燒給清水祖師,模仿著大人祈愿,“祖師請保佑我啊,不要被爸爸媽媽發(fā)現(xiàn),他們不要打我啊?!焙迷诖未味检`驗。
村廟、祖祠是當?shù)厝酥匾摹罢n堂”,林澤承從小跟著長輩到村廟和祖祠,聽那些祖先、村莊、村神的傳奇故事。從8歲開始,每一次清水祖師的迎春巡境林澤承都跟著。游神既是信仰,也變成他的“愛好”。
近幾年參與巡境的人越來越多,巡春的平安餐從最早的10擔增加到了如今的四百多擔,林澤承也發(fā)現(xiàn),隊伍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但是他自己的小孩不大愿意參與?!耙郧皼]手機、沒電視,跟著隊伍最熱鬧,有得玩。現(xiàn)在不行啦,小孩子玩手機啦,所以這次我給錢給我小孩,要他跟著,小孩去了慢慢就知道了。”他說。
清水祖師被供奉在蓬萊鎮(zhèn)的清水巖上。在南宋時期,清水祖師生前在此地行醫(yī)施善、求雨、修橋鋪路,去世后被當?shù)毓┓顬樯瘛.斘覀冊谝粋€下午到達清水巖時,整座寺廟完全沐浴在陽光中,樹的青綠和夕陽的金黃相互映襯。這一天的香客有一萬多人。在這片水澤豐沛的土地上,清水巖寺像扎根在山上的一棵大樹。
以清水巖寺、三庵堂、佛頭厝三類建筑為軸心,巡境路線串聯(lián)起鄉(xiāng)村社區(qū)中的各個“敬點”。在清水祖師巡境的三天中,一天會經(jīng)過十多個“敬點”,這些“敬點”往往是村莊的公共場所,有學校、醫(yī)院、寺廟等。
在每個“敬點”,巡境隊伍都會舉行賜福的儀式,附近村民們早已準備好貢品,聚在這里迎接。放完鞭炮,有的人回家,有的人加入巡境隊伍,繼續(xù)前往鄰近的村莊。
如果像劉福鷗這樣三天全程跟著,人們將會跟著隊伍巡繞這片土地的所有村莊,路過寺廟、厝堂、學校、醫(yī)院、橋梁等每個村莊的重要建筑,其中很多是由華僑出資修建的。而巡境活動中的頭人,每年由三個不同宗姓的人輪流擔任,活動以這種方式協(xié)調(diào)著不同宗族之間的關(guān)系。
“宗祠是封閉的、排它的,宮廟卻是開放的、調(diào)和的。”54歲的謝文哲說,民居、祠堂、宮廟,是閩南生活的三種格式,它們自成系統(tǒng),又互相交融。
謝文哲出生在安溪,也始終生活在安溪。除了是學者,他在地方黨政機關(guān)從事新聞、出版工作多年,曾任安溪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這些年參與見證了許多閩南鄉(xiāng)村的纂修族譜、修建宗祠、祭祖(神明)活動。他認為要讀懂閩南,就要懂閩南的傳統(tǒng)建筑,“它們是扎實的,不是漂浮的。這些都是活態(tài)的,每天在使用,并且還在不斷新生變化,像樹一樣扎根在土地上?!?/p>
許多安溪人過南洋的時候都帶著清水祖師像,香火也跟著傳到了中國臺灣及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等地。為寫作《天下清水》,謝文哲總共走訪了海內(nèi)外兩百多座供奉著清水祖師的寺廟,在那里遇到的許多人,又會在這些人回來參加巡境時再見到,“福建會改變很多人對地方和世界的二分法,不一定地方的,就是邊緣。地球是圓的。美國是中心,歐洲是中心,安溪也是中心?!?/p>
“它所想象的地方與中心的關(guān)系不是等級化的關(guān)系,有高有低,而是像月照千湖,每一個湖里都有自己的月亮,靠這樣構(gòu)造一個共同性?!睂W者項飆從過去的地方志談到每個“地方”的自洽系統(tǒng)時曾這樣說。
“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當作自己世界的中心?!敝x文哲說,對待一尊神明的態(tài)度就是對待土地、對待家鄉(xiāng)的情感。
大地上的“充電寶”
大年初九,安溪蓬萊鎮(zhèn)上,我在路上等著加入清水祖師的迎春巡境隊伍。我脖子掛著單反相機,一個年輕人背著祖師像站著等,另一個年輕人舉著自拍桿對著路口做直播,“家人們能看清嗎?”
在福建參與的每一場游神巡境中,我都記掛著消防安全問題。在蓬萊鎮(zhèn)的巡境中,我在路邊見到一輛令人心安的消防車。沿途有人在家門前擺好了爆竹“快樂三分鐘”,也是等著人潮過了再燃放。在各個“敬點”,有特意劃出的一片煙花燃放區(qū),每次煙花燃盡,半空降落的煙灰中會重新升起一個拍攝直播內(nèi)容的無人機。
一同來福建看游神的朋友相繼回去工作,我還在蓬萊鎮(zhèn)跟著巡境隊伍穿游在村莊之間。當我在隊伍中看到好幾位女性嘗試去抬轎——抬主神的轎子過去是只有村里的男人才能擔任的工作,我馬上打開手機,向已經(jīng)返工的朋友們發(fā)送文字直播,同步這個新動態(tài)。
進入一個宗族文化豐富的社會,在大城市自在慣了的外地年輕人總免不了問問題。在福州,一位熱情的本地人向我們介紹晚上的游燈活動:每一戶有多少男丁,晚上就提多少盞燈籠,燈籠越多就代表家里香火越旺。女生朋友反復問,“女人為什么不能算燈?”而在晚上的游燈現(xiàn)場,男生朋友看到一個坐在花壇邊睡著的年輕男生時,則代入了自己,感受到獨生子承擔“延續(xù)香火”責任的疲憊。
蓬萊鎮(zhèn)的迎春巡境依然保持了原有的儀式,莊重而自然,一路上舉香隨行的人們難以估量,但至少有數(shù)萬人。隊伍的大鼓隊有的以行政村命名,有的以宗姓命名。因為隊伍實在太擠,我便只是遠遠地跟著這一支巡境隊伍,看著這些陌生村莊的樣貌,眼前是每戶人家和他們家門上的對聯(lián),各家門前都給路過的鄉(xiāng)親準備了食物和椅子,路上不斷有人坐下休息,又有新的人繼續(xù)加入。如果從一個足夠的高度俯瞰,這支隊伍應(yīng)該會像畫在大地上的一條舞動的游龍。
1985年,劉福鷗第一次參與清水祖師的巡境,當時村里溪邊的路還是用竹子鋪成的,他幸運地成為那次巡境的三位頭人之一。劉福鷗在新加坡出生,在新加坡長大,“安溪”一直是父母口中的傳說,當他跟著整個隊伍圍著附近的村莊走了三天,路過那些民居、宗祠、廟宇時,故鄉(xiāng)成了大地上具體的樣貌。
他參加過十多場巡境活動,每次都能看到這些村鎮(zhèn)的新變化。1980年代時,路邊村莊的房子還比較差,修得最好的是寺廟和宗祠。1990年代后,民居越修越好。在2000年之后,鎮(zhèn)上各個村莊的路燈、公路等基礎(chǔ)建設(shè)也都很完善了。
“閩南宗族文化似乎是一個‘異數(shù)’。經(jīng)過上世紀50年代后的名種政治運動都沒有銷聲匿跡,也沒有為各種新的制度和所謂‘新的生活方式’所淘汰?!敝x文哲在他的《香火:閩南文化札記》一書中寫道,這些并不是與所謂的“現(xiàn)代性”相背離的落后的傳統(tǒng),它們早已融入閩南人的生活,成為人們現(xiàn)代生活中的一種生活邏輯和生活規(guī)范,并且一直在變化。
上一次采訪之后,謝文哲開始動筆寫《安溪傳》,白天走訪縣城村莊的宗祠、廟宇,與族老們交談,晚上閱讀豐富的地方文獻、寫作,工作強度很高。他說有時他也會進入神游冥想的狀態(tài),感受到在同一片土地上祖先和古人的情感。這些年深入歷史現(xiàn)場,他覺得最大的收獲就是對土地“泛濫無邊”的熱愛,這是人和社會立身的前提?!盁o論是物還是人,都要落實在土地上,要在特定的地方存在?!?/p>
“閩地形成的這種生活習性,如果堅持要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來剝離的話,只能是一種主觀的企圖,而不是一種理智的做法?!彼e例,就像2024年的春節(jié),“一個‘傳統(tǒng)’,可能蘊含著無數(shù)的過去和現(xiàn)在?!?/p>
在這幾年的迎春巡境中,謝文哲也觀察到傳統(tǒng)儀式正在發(fā)生新的變化?!芭圆粌H僅在家里準備供品,現(xiàn)在也走出了戶外,甚至直接參與扛轎子。一直在打破著觀念,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他也在想,如何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新的景觀,尤其是面對每年海外華僑回鄉(xiāng)捐廟的巨大熱情,“如果每一次的游神活動能夠落成一個新的東西,那該多好?當然必須有一些有心人,政府、部門、鄉(xiāng)紳、組織者、頭人以及管委會的人來共同努力。每年是不是能動腦筋做一件實事,做一件能夠影響現(xiàn)在跟未來的事,落成大地上新的景觀?”
當我一個人走在這片陌生土地上時,才忽然意識到,三年前的來安溪參與巡春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走在福建的鄉(xiāng)間,這種熟悉又自由、疲憊又放松的感覺,很像2021年春天在閩中山村采訪章公祖師案的時候。我離開村莊的那天也是一個大晴天,采訪的每一位村民都相信自己與章公祖師有特殊的聯(lián)結(jié),他們對此展現(xiàn)出的親近和信賴,直到我結(jié)束采訪、交完稿子,心里依然為之動容。
如今我們在福建見到的許多神明,都來自于唐末宋元時期閩地的“造神運動”,各地方志上都有清晰的記載,清水祖師是,章公祖師也是,至今仍在福建流傳的眾多神靈都是在這個時期被塑造出來的。奉善人為神,奉鳥獸器物為神,今人很難體會古人的那種天地觀和想象力。他們的創(chuàng)造延續(xù)到了今日。而福建游神等民俗活動也包含著人們對這種宇宙觀的堅持,這是一門關(guān)于“活著”的藝術(shù)。
“巡春游境之后,人對新的一年也有了期待。可能人還是要有屬于自己的一座圣殿。大家走這么快是為了什么,停下來又有什么。人一直奮進,但也需要一個源源不斷的充電寶,這個廟就好像充電寶一樣?!闭f這話時,謝文哲已經(jīng)回辦公室上了一天班。
在福建,過了正月十五,整個年才算過完。我沒有跟完巡春的全程,在正午返回的路上,人們開始打掃屋前的鞭炮屑,路邊屋子里飄出飯菜的香味,太陽高高地曬下,我走在路上,感到春天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