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社會新聞總會遇到一些無疾而終的選題,當采訪再一次受挫時,我向編輯表達了我的倦?。骸拔也蛔鲱}了,我想去山里?!币粋€小時后,編輯給我發(fā)來一則寺院的招聘公告,來自一座在山里的規(guī)模龐大的寺院,除了正式崗位,還招義工,福利一欄寫著“包吃住”。
我試探性地提交了義工申請,原以為需要經(jīng)歷篩選和考核,沒想到聯(lián)絡(luò)人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師兄,歡迎回家?!蔽胰ニ吕锏男谐叹驮谶@一句話中敲定了。
后來有許多人問我為什么會來到這個寺院,我都說是偶然。只有一個年輕和尚接著問我是否曾接觸過佛教,我答說在宗教史課上學過六祖惠能的生平,他馬上告訴我惠能曾在此隱修,并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一切都有因果?!蔽覍Υ吮в袘岩?。
我不信佛,沒有學過佛理,我也很難相信,在自我意識過剩的時代,真的有人讓渡自我給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神佛。但我很好奇,為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往寺廟跑?
我在這座寺院認識了很多年輕的朋友,客房部的寶慧和甘露、客堂的解空、正覺堂的準提、綠化部的明凈、流通處的雷音、義工部的慈地。我發(fā)現(xiàn)我一開始就弄錯了他們來寺廟的目的,他們的心態(tài)也遠比我以為的積極,雖然沒有強大到不需要外力的慰藉,但又沒有消沉到放任自我。從修行的意義上說,他們是自己的菩薩。
客房部
我去寺里沒挑時候,恰好趕上盛大的法會,幾千人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一時間人頭濟濟。寺里免費提供食宿,齋堂和客房部成為最忙碌的地方,以至于給我分配部門的和尚都沒看一眼我的簡歷,就直接讓我去了客房部,這讓管理客房部的大姐很為難。
“看你這個樣子,不像會做事的,來我這兒你能干什么呢?”她明顯失望了。
但人手緊缺的現(xiàn)狀不容她挑剔,想了片刻,她把我分配到了女客樓頂層的洗衣房,聽起來似乎是最簡單的活兒,只需晾曬和折疊床品??墒钱斚匆路康呢撠熑艘坏赖莱绦蚪涛以趺慈プ鰰r,我發(fā)現(xiàn)并不輕松——這里對床品的清潔收納依照的是星級酒店標準。
首先把床品從洗衣機取出,一件堆一件地理好后放在推車上,確保晾曬的時候它們不會糾纏在一起或者掉落。晾曬其實是一個力氣活兒,洗衣機甩干后的床品不輕,當你曬完一百張床單,更能感受到它的重量,而且將床單在鐵架上鋪開后,需要捏住邊緣用力抻平。最難的是折疊,床單、床笠、被套、枕套、毛毯,不同的床品有各自唯一的標準疊法。
負責人簡簡教我疊過一次床單后,放心地讓我?guī)Я硪粋€新來的義工一起疊,結(jié)果我們疊的床單全都需要返工,她也沒責怪我們。簡簡年過五十,是個好脾氣的貴州女人,結(jié)過婚又離婚,沒有孩子,父母過世后她便來了寺里,她相信她孤獨無依是因為注定要走這條路。
寶慧把簡簡歸為“來寺里生存的人”,“管吃管住,(做滿)三個月以上的義工會有一千元的補助?!睂毣墼谝粯乔芭_做義工,我下樓收床品時常和她閑聊。她說來寺里的無外乎五種人:為了生存、為了生活、為了賺錢、為了佛教文化,還有極少一部分人把佛學當性命之學,要借助它脫離輪回苦海。
寶慧自稱不信佛,而是學佛,認同的是佛教道理。她言語穩(wěn)重,熟悉后我才知道她是00后,大學剛畢業(yè),目前是“無業(yè)游民”。她的專業(yè)是營養(yǎng)學,但本科學到的知識不足以讓她在畢業(yè)后成為營養(yǎng)師,她打算將來去學中醫(yī)。
無論是之前的打掃客房還是現(xiàn)在的前臺接待,寶慧對寺里的工作很積極,“平時在家不運動,在這里跟著打掃房間,出出汗挺好的。后來前臺缺人,讓我學辦理入住,學會了也懶得換了?!鼻芭_片刻離不開人,寶慧經(jīng)常趕不上去齋堂吃飯,需要人幫她打飯帶回來。她為了法會而來,卻忙到?jīng)]參加過一場法事。
我替寶慧感到不值,“為什么不申請換一個崗位?忙碌的崗位應該輪流做?!睂毣鄄⒉辉谝?,“外面都是教你貪便宜,大和尚(寺里住持)說來寺廟就是來吃虧的。明著吃虧,暗著增福,我是在攢功德?!?/p>
誰的意志?
功德這個詞在寺里的語境下很曖昧。在客堂布施的香客,總會得到一句“功德無量”,可功德是有“量”的,在每場法事中,優(yōu)先進殿、占據(jù)最好位置的是功德主。他們至少捐贈上萬元,那些捐贈幾十萬元以上的,被稱為大功德主。
寺里的邏輯是這樣的,能捐贈大額錢款,說明這個人在俗世中貢獻了相當?shù)膬r值,這當然是功德,以此“功德”來排優(yōu)先級,是寺里世俗的一面。但寺里的價值是多元的,無論在什么崗位,做好分內(nèi)的事就是在攢功德,這又是寺里超脫的一面。
除了尋常布施、供燈、供羅漢、捐功德瓦等敬奉香火的方式,法會期間還可以“請”排位——分超度排位和祈福排位,花費數(shù)額隨緣的錢,可以在對應符紙上寫心愿,符紙將在最后一場法事結(jié)束后統(tǒng)一焚燒。現(xiàn)在手寫符紙的人太少,更多的人選擇電腦排版打印,年輕義工們打印完畢,準備照單核查。我看著鋪排滿桌的符紙,像看到了滿桌的“功德”。
兩名義工看起來很年輕,卻似乎不熟悉用Excel電子表格,核查幾十張符紙用了一個多小時。我忍不住對其中更年輕的解空感慨,“這里真不講究效率。”解空慢吞吞地反駁,“太著急反而會亂,做出來效果更不好,不如穩(wěn)一點慢慢做?!?/p>
解空習慣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工作,無論在寺里還是寺外,“在外面節(jié)奏肯定要快,每天都有那么多工作量,你得完成?!奔幢阃瓿删湍芟掳?,即便領(lǐng)導在催,他也不會改變自己的節(jié)奏,所以,作為一名繁忙的程序員,他總是得加班。“早上9點上班,加班晚的時候到凌晨4點,甚至通宵?!?/p>
畢業(yè)后工作了大半年,解空辭職了,他不想找工作,又需要一個去處,于是來到了寺里?!俺缘氖撬略旱?,住的是寺院的,不用花費什么。如果我在家里躺著,我爸肯定把我踢出來。如果自己去租房,很費錢?!边@個寺院是他待的第二個,義工的好處是流動靈活,可以隨時換地方,并且工作輕松。
解空此前沒有接觸過佛教,他也不信,“佛教的世界觀,比如六道輪回,你信嗎?但這跟你來寺廟沒有必然聯(lián)系?!彼邮芩厥骋膊皇浅鲇谧鹬?,而是被迫克制了對肉食的欲望,“但是吃素幾個月以來,我發(fā)現(xiàn)吃素比吃肉對身體更好?!?/p>
剛來寺院的時候,解空有過很多疑問,包括為什么現(xiàn)在的寺院商業(yè)化氣息這么濃厚,久而久之他就接受了。“有功德主捐錢,寺院可以把規(guī)模做大,可以招義工,包吃包住,給他們安心的生活。如果沒有功德主捐錢,我們就是想來寺院,也沒得住啊?!?/p>
我接著問,“捐錢的意義是什么?這些排位也只是一張紙,還是你們排版打印的,你覺得它有什么用?”
解空說:“如果沒有信仰,你會覺得寺里很多事情是由人的意志來支配的。如果你有信仰,或許不會這么認為?!?/p>
求取答案
我認為寺里沒有人的意志干預的活動是求簽,它在一定程度上是隨機的,不過解簽的依然是人。
寺里求簽的方式有兩種:第一種是數(shù)羅漢,照著年齡以你自定的順序去數(shù),一個羅漢對應一張簽;第二種是轉(zhuǎn)轉(zhuǎn)盤,指針落在不同的天干地支上,再結(jié)合生肖取對應的簽。解簽一次20元,我去的那天是周末,排隊解簽的人很多,半數(shù)是年輕人,問事業(yè)、問學業(yè)、問健康,沒有一個人問愛情。
等人走空,我取了一張簽,解簽師傅問我,“你想求什么?”我答:“我沒有什么想求的。”師傅看了我半晌,真誠地說,“那我只能把簽文給你念一遍,你要聽嗎?”
準提是幫人取簽的年輕義工,他問我為什么不求,我猶豫著解釋,“因為我不覺得求可以實現(xiàn)我的心愿。”他笑了笑,“那你確實沒必要求?!睖侍醽硭略鹤隽x工的第一天求了一張簽,那正是他迷茫的時候?,F(xiàn)在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同大和尚說的“心要向內(nèi),而不要向外追逐”,所以他不打算求第二張簽。
“在外面就算有工資,但你要付房租,要消費,你既不快樂,又沒有賺到錢,有什么意義呢?”準提之前做平面設(shè)計,頻繁碰到不斷要求改圖的甲方,用軟件做圖很費時間,他經(jīng)常從早上8點做到晚上12點。因為熬夜太多,他大量掉發(fā),失眠,雖然只有24歲,但他覺得身體已經(jīng)累到了一個臨界點?!拔业囊粋€同事也越來越消極,情緒不穩(wěn)定,容易發(fā)急發(fā)怒,動不動就摔鍵盤?!?/p>
準提來寺院休息,原打算待半年,后來決定待一年,“在外面我去哪里都覺得很焦慮,這里暫時沒那么多壓力?!彪m然重復性的接待工作也會讓準提心生厭煩,但他會時刻調(diào)整狀態(tài),“在齋堂做飯的義工難道不會厭倦嗎?但為了大家,每天準備一日三餐,各安其職。你要去理解別人,這個世界不是以你為主,很多人不愉快就是因為他們只在意自己,不理解別人?!?/p>
不再向外求,也讓準提感到愉快,“我發(fā)現(xiàn)我以前的煩惱起源于我的貪求,有求皆苦。來到這里以后,生活簡單,沒有太多的貪求?!?/p>
與準提后知后覺的感悟不同,甘露來寺里就是為了找到答案。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走進了死胡同,“我的人生像是一個圈,一直在打轉(zhuǎn),我沒辦法脫離這個圈,我來這里就是要找到方法?!北M管她還不知道方法是什么,但來寺里幾天,她已學會了一些新詞:用“覺照”來找到自己的問題,理解“因果”來解決問題。
甘露今年25歲,已經(jīng)在工廠打工多年,用她的話說,“見識過廠里太多的勾心斗角”,“很多人嗔恨心重,看不慣你,就會往死里搞你,一定要把你撂倒?!彼幌矚g工廠的另一個點是“絕對服從”,“領(lǐng)導希望他說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管你怎么想,但是為什么要服從呢?”
我們同在客房部,她的工作是打掃客房,當我指出客房部幾個年長師兄同樣喜歡頤指氣使時,她又表現(xiàn)出習慣性的順從:“你把她們當小領(lǐng)導就好了,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問題也是她負責。這里有這里的生存規(guī)則,改變不了,只能適應。”
全然的心
寺院的生活作息有一張供參考的時間表,晚上10點睡覺,凌晨4點起床。早晚課、氣功操、禪坐、勞動和吃飯都有固定的時間段,一個時間對應一件事。大和尚主張做每一件事都是修行,“吃飯的時候,就用全然的心吃飯;砍柴的時候,就用全然的心砍柴……事事如此,就能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p>
與日常生活相比,很多事在寺里顯得更為嚴肅。寺里把吃早午飯稱為過堂(晚飯稱藥石)。到過堂的時間,會有僧人敲擊齋堂前的磬以示開始,寺里的人排隊進屋坐好,一起念誦“二時臨斎儀”——這是一則供養(yǎng)偈,大概意思是表達對諸佛和布施者的感恩——僧人還要單獨念出為這頓飯布施的香客姓名,為他們祈福,之后才開始上菜,由齋堂的義工們端著盆按順序為每個人盛飯菜。
由于“食不言”的講究,齋堂有一套專門的手勢用來與盛飯的義工交流,表達“不要”、“添加”、“少量”、“需要稠的/稀的”等意思。我第一次在齋堂吃飯的時候,由于不熟悉,每個盛飯義工走過來之前,我都要提前想好這道菜我需不需要、要多少,然后對著指示牌默記手勢。
明靜喜歡這樣有儀式感的生活。我遇到她的時候,她正在給彌勒佛前的兩個小凈瓶插花,從選花、修剪枝葉,到設(shè)計擺放,用了三四個小時。這次來寺里她被分配到了綠化部,之前她在這座寺院的客房部、流通處(商店)都做過義工?!霸诳头坎磕闶菫榱似渌麕熜衷诖驋?,在流通處你可以從買賣當中運用你的智慧度化他人,每個部門都有學問,不要用你的思維去想象,要去實踐?!?/p>
我跟著明靜體驗了一次綠化部的工作,清理寺里的六個多肉花壇:除了拿走花壇里的垃圾,還要對每一株多肉逐個檢查,拿走枯萎的葉片,將掉落的葉片底部朝下放在泥土上(等它們長出新株),用花鏟把被路人踢倒的多肉重新栽好。清理工作每天都要進行。
除了學插花,明靜還想在寺里學其他感興趣的事,“什么都想學一點”。寺里有幾十個部門,包括木工房、維修部、縫紉部。明靜還喜歡參與寺里的農(nóng)耕活動。這座寺院的大和尚主張“農(nóng)禪并重”,“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寺里的僧人每天會去田里勞作,義工們也可以參與,前不久花生成熟的時候,明靜參與了采收。
寺院對待耕種的認真超出我的想象。周圍上千畝農(nóng)用地都被寺院承包了,平時吃的蔬菜糧食基本都產(chǎn)自這里,還有用以榨油的山茶林,肥料不用化肥,用專門從北方買的羊糞。
從明靜記事起,家里一直擺著一尊彌勒佛像和一尊觀音像,除此以外,她沒有接觸過佛教。直到工作后,她的合租室友和鄰居阿姨常去附近的一所寺院做義工,鄰居阿姨看出她的疑惑,推薦她去體驗禪修課。她發(fā)現(xiàn)去寺院不一定是為了宗教信仰,也可以是為了過另一種生活。
明靜今年三十多歲,大學專業(yè)是商務(wù)英語,畢業(yè)后一直在服裝城和電子城等商貿(mào)城做市場調(diào)研的工作,換過很多家公司,遇到賞罰不分明的領(lǐng)導或者壓力太大時就換工作。她認為工作只是為了得到薪水,而在寺里,做一件事的意義就是這件事本身,她不想再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以前她來寺院小住,是在換工作的間隔期,這一次回去,她不打算再“打工”了,“去老家附近的網(wǎng)紅景點擺攤,賣自己喜歡的小吃?!?/p>
修行
寺里遇到的并不都是愉快的事情,明靜有一天被不點名地批評了,只因為她使用了客房的烘干機。
收到批評信息時,我、明靜和其他幾位年輕義工正圍坐在小超市喝茶,身為洗衣工的我向明靜解釋這件事的嚴重程度?!八麄冋J為烘干機太費電了?!焙喓喸Z氣自豪地告訴過我,“就算連續(xù)下一個月的雨,洗衣房也沒用過烘干機?!?/p>
“你不覺得這很離譜嗎?有烘干機為什么不用?能花多少電費呢?”雷音大聲地表達反對,“我想起大和尚說的一句話:寺里不缺人,但缺少管理人才?!?/p>
雷音是個東北小伙兒,我們中最懂佛學的人,碩士專業(yè)是宗教哲學?!皠倢W佛的時候,一個老和尚對我?guī)椭芏?,他就是學了宗教哲學后出家的?!崩滓粢闳粡谋究频沫h(huán)境科學跨專業(yè)考研,但是他覺得在學校里沒有在寺里明白,“佛學是理論,學佛是實操。”
因此,他又是我們中最喜歡對具體事務(wù)發(fā)表意見的人。很多部門嚴格說來沒有管理條例,一切事務(wù)都依照前人的方法做,或者依照負責人(“小領(lǐng)導”,也是義工)的要求做。一名年長義工對我說在寺里做義工最重要的是“無我”,“摒棄個人的主觀想法”,雷音顯然對此并不認同。
雷音在流通處工作,寺里有九個流通處,賣不同的商品,他所在的是寺里最大的超市。此前他有過短暫的管理零售店的經(jīng)歷,來超市后進行了很多改革。他重新打印了價格標簽,“之前的標簽太小,不方便大家看,而且冰柜里的飲料都沒標價格,我覺得應該有?!彼ㄐ乃荚O(shè)計了貨架的擺放,例如將花生、瓜子之類的小零食和速食食品放在門口最顯眼位置,瞄準的是坐在超市外的戶外座椅上聊天的潛在顧客。
他認為一昧照舊簡直可笑,有很多細節(jié)可以佐證:“之前有一臺魚食機壞了,沒人修,一直壞在那里,其實掃碼照著視頻操作一下就修好了。還有入賬的時候,一直記得F12鍵不能按,按了系統(tǒng)會出問題。你直接把這個鍵拔掉不就好了?”
這些還是因為不懂電子產(chǎn)品導致的小問題,他與店長最大的分歧出在理念上,用他的話講就是,能否對顧客“舍得”,以及“小領(lǐng)導”與義工之間能否“公平”。
為了讓顧客買紙巾,即使店內(nèi)茶桌上有抽紙,店長也不愿意給人一張。雷音的想法完全不同,在店長空缺的一周,他拆出很多小零食放在茶桌上跟進店的顧客分享。那一周時間,店內(nèi)零食熱茶不斷,非常熱鬧,茶桌總是坐滿了人,銷售額比往常多出一大截。“我的感受是有‘舍’真的會有‘得’?!帷绞裁闯潭饶??拿最喜歡的東西跟大家分享?!钡觊L回來后,反對他這樣的做法,店里又恢復了冷清。
店長在排班和安排工作上,讓其他義工多干,自己少干,這也讓雷音很不滿。雷音察覺到自己的不滿情緒后,又覺得不該這樣,“我來寺院的發(fā)心(動念)是干好我自己的活兒?!?/p>
他于是將平復不滿當成日常修行,“寺院是各種人都有的地方,不同年齡、不同層次,從沒讀過書的到博士,還有天天無理取鬧的,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你才有練習的條件。你要是都能理解和包容,那你在社會上跟什么人都能相處好。”
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以為你們是來求清凈,沒想到你們是來修行?!?/p>
雷音笑得有些高深莫測:“寺院的清凈在于,如果不清凈,那是因為你有問題,你不包容。當你能夠跟各種人相處好的時候,你就清凈了?!?/p>
舟和葉
在寺里,愿意認真討論信仰話題的人不多,我只碰上兩個。一個是開頭提到的年輕和尚,五年前出家,他告訴我選擇出家是因為認同佛教的生命觀。他原本在醫(yī)院工作,見過太多生生死死——在西醫(yī)的邏輯里,人像機器一樣,哪里壞了修哪里,同樣地,機器報廢就意味著徹底作廢——佛教給了他一種看待生死的新觀點:
“軀殼相對于心來說,像一件衣服,我們認為自己就是活在軀殼里的這幾十年,這就是迷失了。我們的心比宇宙還大,如果修行到能跳出時空,你能看到生生世世的自己?!?/p>
我問他:“你怎么知道人真的有輪回?!彼f他不知道,“輪回是死后的事情了,你還沒死,你就不知道,你死了,你也回不來?!钡铝τ谛扌?,認為到足夠境界以后,就可以印證了。
另一個是慈地,三十出頭的女性,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時,她正在超市外跟一位老人辯論佛法,但她跟我說的話更通俗?!胺鸱ㄊ侵腔郏覀儚男〉酱?,老師不教我們智慧,只教我們知識?!?/p>
在30歲時“栽跟頭了”,慈地開始學習佛法,“很多時候人會覺得自己是最大的,相信自己的能力、判斷和做事的方法,不會趴下身段??墒悄懵龝l(fā)現(xiàn),這個世界有一套本身的規(guī)矩和因果,你得按照它的方法去做人做事。如果不謙卑,會有代價,如果貪婪,會有代價,只是你還沒有完全理解到它會是怎樣的代價?!?/p>
慈地信仰佛教,能用更平和的心態(tài)去接受外部的“無常”,“所有你遇到的人和事,都是在考驗你,別人夸你,你飄不飄?別人打你,你恨不恨?你不能像復讀機一樣,來個什么戳你一下,你就反應一下。你要控制自己、把握自己,駕馭自己身心的狀態(tài)?!?/p>
慈地叮囑我,法會期間一定要參加晚上的焰口(施食餓鬼的法事),“能量指數(shù)很高?!痹俅我姷剿褪窃谀翘焱砩系难婵谏?,我們一起等待法師入場時,她閉起眼,跟著全場的人用壓低的嗓音一遍遍唱“南無阿彌陀佛”,我試著開口,但終究唱不出來。
幾天后的晚上,我沒有去參加法事,路過大殿時聽見洪亮的誦經(jīng)聲,忍不住站在外面張望。場內(nèi)燈火明亮、鑼鼓喧天,場外漆黑空曠,幽靜得能聞到空氣里浮動的百合花香。
我突然看見了同樣站在殿前的慈地,她出神地注視著大殿,喊她幾聲,她像沒聽見一樣,一步一步朝著大殿臺階走去。直至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帶著我走上臺階,坐在殿外的靠椅上,問我參加焰口的感想。我告訴她,我不理解那些梵語經(jīng)文的意思,所以我沒什么感想,也沒辦法信佛。她說,“我看到你就好像在照鏡子。”
“所以你也不信?”
“我想要信。你剛剛拍我的時候,我的靈魂正掛在半空中,掛在半空中沒有著落,很想有個東西去依靠,信仰也是依靠?!贝鹊卦缘摹案^”讓她心態(tài)失衡,在短時間里失去了戀人和朋友,陷入重度抑郁,她有幾年沒有過正常的社會生活了。
我安慰她,“人生就是逆水行舟。有沒有可能人的漂浮無依是一種常態(tài)?”
“大家漂浮著,然后呢?”
“然后流向最終的終點?!?/p>
“那為什么有的人要追求信仰?”
“或許信仰像貨物,有的人把這件貨放在自己的船上,船變重了,就變穩(wěn)了,沒有貨的人更加動蕩?!?/p>
“那會不會放上去之后就不是船了?”
我試圖消解掉這段話的嚴肅氣氛,開玩笑說,“是啊,最后成佛了。”
她笑了起來,之后好長一段時間,我們沒說話,任由誦經(jīng)聲填滿四周的空蕩。在某個瞬間,這些聲音吞沒了我,連同我的煩惱和意識。慈地的聲音把我拉了回來,“我覺得可能會變成葉子,葉子在水里起起伏伏,但是它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動蕩無依?!?/p>
“萬物與我為一?”
“用大和尚的話說,是萬物同體。是舟,是葉子,也是水?!?/p>
(文中的名字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