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海洋,一半是陸地
雷州半島,在中國大陸的最南端,與海南島隔海相望。作家孫頻來到這里,待了兩年。
到了島上,孫頻不停地走,不停地看,挨個辨別每一種植物,每一種動物。她和不同年齡的當地人交談,學一些雷州話,“吃飯”是“加免”,“毛病”是“頂當”,盡一個北方人的最大可能,去感知這片水土的氣質與性格。
雷州半島彌漫著“巫”的氣質。天后宮、媽祖廟隨處可見,而每個村子里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神?!懊鎸Q筮@樣的龐大之物,人類不能不敬畏,不能不請求它的庇佑?!睂Q蠹捌溲苌龅谋姸嗌耢`的崇拜,滲透到海邊人日常生活中的諸多細節(jié),“這里的民風民俗特別奇特,我對這些很好奇,所以當時就有了這個想法,想寫一寫這片海陸交界處?!?/p>
在2023年出版的小說集《海邊魔術師》里,孫頻虛構了一個位于雷州半島最南端的海邊村鎮(zhèn):木瓜鎮(zhèn)。小說集第一篇《海邊魔術師》,講述一個北方人來到這里尋找她消失多年的哥哥。對孫頻而言,尋找是一個十分迷人的過程,“你在一條路上不停地往前走,不知道會在前方遇到什么樣的人、碰到什么樣的故事?!?/p>
于是,這位北方人遇到了讓她不要嚇菠蘿蜜的老太太,“菠蘿蜜十分依戀人,最喜歡有人撫摸和夸贊他們”;遇到了和很多植物動物生活在一起的梅姐,看見她拿著樹葉餅去往樹林里的墳墓,相信自己家人的亡魂正住在黑貓的身上;她還遇到了一個長得像鯉魚精的人,為了讓她相信自己的話,鯉魚精說話前對著供奉在屋子里的媽祖像燒香拜神,“我在媽祖面前和你講的,就不會有假話。”
“在這個小鎮(zhèn)上,很多邊界都是模糊的,人和植物、動物之間,活人和死人之間,地上和地下之間,都是可以相互穿梭往來的,萬物有靈,且共同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
“這里至今都有一種蠻荒的氣質,一邊是動輒拔刀砍人,血濺五尺,一邊是信奉萬物有靈,每個村都有每個村自己的神靈,每個神靈的生日都不一樣,神靈過生日這天便是全村人的盛大節(jié)日,統(tǒng)稱年歷,要在戲臺上給神唱雷劇,要給神供奉美酒,要準備鮮嫩的白切雞,要放一整天的鞭炮,要舞獅,要有極其隆重的游神儀式,而神只是端坐在自己的廟里,靜靜看著人們?yōu)樗?。”?span id="vk21uvf"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海邊魔術師》)
自然是因,生活是果。終日與海相伴,讓雷州半島的民間生活疊上了一層夢幻與神秘的氣氛,而這背后潛藏著的,是人類面對海洋時巨大的無力和孤獨。
初見大海時,孫頻和很多內陸人的反應沒有什么區(qū)別,“太大了,大到讓你不知道藏在里面的究竟是什么東西?!睂τ谏钤陉懙厣系娜硕裕懙匾馕吨环N安定的生活,在陸地上行走、居住,修祠堂、建祖廟,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下去。而海上生活究竟是什么樣的?面對著龐大、神秘且未知的大海,人應當如何安頓自己這注定要漂泊“無根”的海上生活?
來回搭輪渡,從徐聞港到???,孫頻一共坐過十多艘船,試圖和船員們聊天。船員們往往很沉默,尤其是遠洋船員,動輒一兩年的海上航行讓他們和陸地上的朋友失去聯系,陸地上的人們也逐漸忘記了他們的存在?!斑@種船上生活,與陸地是割裂開的,他們自成一個世界,一個船上世界?!痹谂c孫頻交談時,一位船長自稱“海人”,她注意到這個用詞的特殊性,“不是船員、也不是海員,而是海人”,“這種區(qū)分已不是職業(yè)上的,而是從人的根本立場上出發(fā)做出的割裂?!?/p>
這份孤獨最終通向了什么?孫頻發(fā)現,有些漁民在捕到很貴的魚后,會拿上賣魚的錢去往市中心,找個酒店開房,吃些好吃的,把錢花完再回去打魚。她聽說很多遠洋船員也會這樣,在遠洋船靠岸補給的時候,他們會下船拼命買東西。孫頻嘗試解釋這種補償心理的來源,“比如漁民開小船出海是有可能會沒命的。在這種無常的恐懼之下,你一旦有機會擺脫或放松的時候,就會拼命地想補償自己?!薄坝只蛘呤呛芎唵蔚南敕ǎ绣X趕緊花掉,萬一我明天就沒命了呢?!?/p>
大海沉默,海人沉默。船如同一個天然的監(jiān)獄,“因為空間的狹窄,又因為它同陸地的脫離,它很可能變成監(jiān)獄,船員們則會變成囚徒,忍受酷刑一般的孤獨?!薄暗?,我們能不能換個角度來理解它?這種封閉、隔絕的空間其實可以變成梭羅式的小屋,一個適合進行哲學玄思的獨特空間?”在小說集第二篇《海鷗騎士》里,孫頻虛構了一個船長,每日穿西裝、梳背頭,焚香、喝茶,彈鋼琴,“他在沒人的地方照樣舉止優(yōu)雅,簡直像一個蟄伏在古堡中的幽靈公爵……他時而很隨和,時而又很陰郁,偶爾還有些兇狠,心情好的時候會優(yōu)雅地談文學和藝術,身上摻雜著一種介于高貴和陰森之間的東西。”
她想追問,當人處于如此封閉孤獨的環(huán)境中,要如何才能為自己找到更廣闊、更豐富的精神空間?
在文明的夾縫處
兩年前,孫頻的小說集《以鳥獸之名》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樊曉哲第一次編孫頻的書?!盁o論她寫南方盛大、茂密的植物,海洋里豐富的水產,還是寫北方無人的密林,這些東西都只是孫頻小說的材質,”樊曉哲說,“而最終所有小說指向的,都是現代文明(現代化、城市化)給人內心的沖擊,和同時進行的往回尋找或追問?!?/p>
在《以鳥獸之名》中,孫頻把目光投向故鄉(xiāng)呂梁山里的山民。在那里,代表著現代的城市文明正不斷地進入這片“蠻荒”土地。孫頻塑造了一位山民游小龍,他走出大山,在城鎮(zhèn)里擁有一份體面的公務員工作。但這個職業(yè)并未給他提供身份感的來源,“他的根還在大山里?!痹趯O頻看來,游小龍所代表的,正是城市化過程中一部分人所遭受的磨難,“他們靈魂無處安放,故鄉(xiāng)已經回不去,城市也并不屬于自己?!?/p>
“你不覺得這是中國很大一部分人的縮影嗎?”孫頻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當然,城鎮(zhèn)化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必經階段。但事實上,時代的每一步發(fā)展都需要億萬蒼生的血淚。”
對城鎮(zhèn)化的關注,也延續(xù)到新小說集的第三篇《落日珊瑚》。在小說中,孫頻細致記錄了木瓜鎮(zhèn)的城鎮(zhèn)化進程:1980年代,10萬人才下海南,木瓜鎮(zhèn)全民成為小商販;1990年代,溫州炒房團讓走私汽車入侵并吞噬了整座小鎮(zhèn);而當海南島刮起旅游度假的風潮時,木瓜鎮(zhèn)爭先恐后地經營起了珊瑚民宿……在城與鄉(xiāng)之間,孫頻再度選擇了文明的夾縫作為她思考的視角。小說主人公“我”曾從木瓜鎮(zhèn)走向城市,“本是追逐現代文明而去,卻始終無法真正進入城市?!?/p>
從北到南,從山林到大海,在文學地理的遷徙變替之下,孫頻始終注視著那不被地域所局限的心靈境況,那帶有某種普遍化的“孤寂”——在現代文明和時代動蕩的夾縫處難以安放的個人精神。于是,樊曉哲所說的“往回尋找”,不僅構成了作家對現代文明的根本性追問,同時也是孫頻對自我生命經驗的內在彌合。
對于“80后”一代孫頻來說,她覺得時代的每一次變動對她和她這一代人都是有影響的。她在童年見證了工人下崗,少年時代成為一個“辛辛苦苦的小鎮(zhèn)做題家”,在書山題海里拼命學習,考大學又趕上擴招?!暗轿耶厴I(yè)的時候,90年代還存在的大學生優(yōu)越感已經蕩然無存,大學生變成了一粒沙塵?!鄙洗髮W的時候,她還會想,“這都進入21世紀了,怎么還存在什么編制和非編制工作的區(qū)別?!惫ぷ髁撕芏痰臅r間,她的想法就變了,社會的殘酷現實好像教會了她到底什么是生活。
“我所經歷的這一切,以及社會的每一步變化,肯定對我都構成了沖擊。而我在這個過程中也在不停思考,思考每一次時代浪潮來臨時對個體的裹挾,”當這些思考慢慢積累下來,“你就想把它表達出來。”孫頻說。
大學畢業(yè)后,孫頻陸續(xù)出版了小說集《疼》《鹽》《裂》,很多讀者和評論家都注意到作品中的心靈和精神的疼痛?!耙驗橹挥凶约赫娴母惺艿侥欠N痛,才能把它寫出來,所以我在早期的小說中投入的都是高濃度的情感?!睂O頻說。如小說名字一樣,這些創(chuàng)作透露出一個年輕人與社會、世界之間的對抗,以及與自己無法和解的精神狀況。
回看自己二十多歲時的創(chuàng)作,孫頻覺得很正常,很符合一個年輕人當時的心境和她對世界的理解,“在還不夠理解社會的時候,走入了社會”,隨之而來的,是個體的弱小無助,以及突然從文學教育所搭建的象牙塔里墜入現實、直面生活時的斷裂與沖擊。
“只是,我不可能在40歲的時候還像20歲那樣,拼命燃燒自己的情感。我在20歲時的小說,關注的是年輕女性那些幽深、掙扎的內心,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會試圖去了解更多的人,關注更廣闊的世界,這樣才有意思。作家終其一生都在燃燒自己,只是到后來,我所燃燒的不再僅僅是情感,而是對這個廣闊世界的更多理解?!?/p>
編輯《以鳥獸之名》時,樊曉哲覺得孫頻“開始變得開闊”。她認為,“在《疼》《鹽》《裂》的時候,她比較關注個體的疼痛感,而從《以鳥獸之名》開始,她把一些博物的東西,植物、山川,包括它們背后的歷史都帶出來了?!?/p>
人類學的寫作啟發(fā)了她。在人類學那里,孫頻看到了一種對人類更深入的、更有脈絡的關照。她寫《以鳥獸之名》,用人類學的方式去處理山地的變遷、草木與山川的歷史,深描山民在城市與山林之間的生活演變。這份投向人類和人類所處的世界的持久目光,充滿了耐心,充滿“對不同人的最大的尊重”。而當她以同樣的耐心去打量這些山民、漁民和海人,這些在城市文明的目光中的“蠻荒”之人,她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其中獨特的生機。她在《騎白馬者》里寫各種奇奇怪怪的山民,一起將養(yǎng)女帶大的光棍兄弟,在深山里辦農民大學的矮個子男人……“你看他們的生活條件其實非常艱苦,你也可以用蠻荒來形容他們,”孫頻說,“但是,他們的語言、他們的想法,都充滿著生機,那種生機不屬于城市和文明,卻同樣真摯而動人?!?/p>
朝向一個更為闊大的世界
《海邊魔術師》新書分享會現場,作家李敬澤說:“盡管孫頻的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變化,但我覺得她的方向確實沒有變,一直有一種在人和萬物之間建立聯系的意圖,這個是特別重要的。孫頻小說里的一個通常的情境是,走著走著,人越來越少,人少處,萬物生?!?/p>
隨著年齡的增長,孫頻發(fā)現自己對人的興趣沒那么大了。“當對人或人性有很多的失望,或者在人群里得不到深層慰藉的時候,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就逐漸成為一個逼仄的空間,會束縛人?!?/p>
她去認識植物、動物,認識她路過的那些河流,和不會講普通話的人努力交流,嘗試理解他們?!斑@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過程,”孫頻說,“因為你在逐漸地理解世界,而這對于生活在高樓中的人們來說,其實是非常治愈的。”當她從城市來到山林與海洋,地域的變化影響著置身其中之人的心境,“你會變得越來越寬容?!?/p>
這份生活心境上的轉向,最終也改變了她的創(chuàng)作。“我早期的小說糾結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后來就對這種寫作有點厭倦,”孫頻說,“再這樣寫下去沒有太大的意思,我想做一些嘗試和調整。而且,我覺得每個作家的嘗試方向,一定有個前提就是,讓自己覺得舒展和愉悅,并對作者自身具有療愈和滋養(yǎng)的功能。一個人不可能說,我寫作是去服苦役,去寫那些自己不愿意寫的東西,哪怕這能給作家本人帶來更多的名聲?!?/p>
孫頻想象著自己成為了《海鷗騎士》中虛構的船長,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更大的精神空間——“因為寫作本身就是對自己的療愈、對自己的安放?!?/p>
“在那一刻,我想,如果真的萬物有靈,那一個人死了之后,只是離開了人類社會,卻進入了一個更加闊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植物、動物、山川、河流、日月、海洋、颶風、神靈、亡魂、妖魅、精靈都是可以互相交流的。這種交流無法被活著的人看到,但在那些孤獨的、有創(chuàng)傷的人身上,卻多少露出了一些痕跡……”(《海邊魔術師》)
“逃避和安頓是同時存在的,”孫頻說,“你可以把這種逃避理解為因人對現實和物質世界的無力感而產生的逃避,但同時在這個逃避的過程中,你也為自己構造出了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屬于萬物的世界,不再局限在人類,而是在天地之間?!?/p>
追問依然存在。樊曉哲認為,孫頻的創(chuàng)作始終在處理她內心的困惑,“首先她覺得現代文明下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是有困難的,于是她產生了困惑”,“在《疼》《鹽》《裂》里,她從個體感受出發(fā),不斷地去書寫困惑”,“到了后面,她進一步去追問困惑的來源,這到底是人的問題,還是社會的問題?”
“到了現在這個階段,她沒有在人群中尋找答案,而是到萬物中去尋找。”在那些現代文明的邊緣地帶,沒有人知道的山林與海島深處,那些航船、水手、山民和鳥獸,都是自洽的?!霸谌f物中,她的困惑得到了稀釋和緩解,或者說療愈?!?/p>
孫頻喜歡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歌里“精靈式的氣質”,也喜歡沈從文的寫作,這樣的文字氣息是她所向往的狀態(tài),“在他那里,人與自然萬物之間沒有痕跡地融合,非常舒暢、自然的縫合和連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