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全職兒女,是雙向奔赴還是逃離社會?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 南方人物周刊實習記者 梁孟哲 日期: 2023-09-22

他們離開職場回歸家庭,是雙向奔赴還是逃離社會?從這些年輕人與父母的講述中,我們了解到成為全職兒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陳志彤/圖)

人一生下來最不費力就能得到的社會身份是“兒女”,隨著人生進程的發(fā)展,會得到各種各樣新的社會身份,包括職業(yè)、頭銜、人際關系、政治身份等等。當一個人打斷進程,偏離主流觀念所預設的人生軌跡,從社會退回到家庭,他可以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定義自己?

20世紀80年代,英國社會將不就業(yè)、不升學也不進修的人概括為NEET(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這個詞語傳入日本和中國臺灣地區(qū)時采用了音譯“尼特族”,在中國大陸則被翻譯為“啃老族”。但“啃老行為”并不僅限“啃老族”,根據(jù)北京大學的一項中國家庭追蹤調(diào)查數(shù)據(jù),我國適齡勞動人口的“啃老”比例從2010年的不足2%躍升至2018年的40%以上。

日本學者山田宏昌在1999年提出“單身寄生族”一詞,比NEET更具體,用來指代一直拖延著不結(jié)婚,日常生活如居住和吃飯等,都依靠父母,而自己的收入則拿來當“零用錢”的人。日劇《我的事說來話長》的男主角就是一名“單身寄生族”。

無論是“啃老”還是“單身寄生”,詞語本身就帶有一定的貶義色彩,并且僅以社會價值為衡量標準。在難以躲避的污名化語境中,一部分退回家庭的人選擇用“全職兒女”來定義自己。除去所有外在的社會身份,他們至少是父母的兒女。

全職兒女不算多,也并非一個可輕易復制的選擇,但卻引起了網(wǎng)絡上極大范圍的討論。比起全職兒女是什么,如何做全職兒女,我們更關心他們?yōu)槭裁捶艞壠渌矸?。他們成為全職兒女,原因不只出在他們自身,也跟他們所面臨的這個時代的普遍困境有著很大關聯(lián),只是他們暫時沒能克服,或放棄了抗爭。

(陳志彤/圖)

單身寄居

在豆瓣小組“全職兒女工作交流中心”,交流的熱度已經(jīng)退去,以前的舊帖不斷被新聞學、社會學的學生和記者翻出,顯示出對“全職兒女”濃烈的探究意味。這樣的探究有時候招致反感,有人不禁發(fā)帖問,“為啥突然間大家關注全職兒女”,回復的人大多認為是炒作和追熱點。

小組最活躍的時期是2023年1月至4月,很多選擇以“全職兒女”描述自己的人公開分享故事。這些故事中,快樂和輕松是少見的,焦慮和迷茫才是主調(diào):“感覺自己價值感很低”“面對親戚尤其疲憊,父母有時候也會流露不滿”“第三周已經(jīng)開始焦慮了”……有人還提到,部分成為全職兒女的人處在同輩壓力中,容易受創(chuàng)傷——他們脫離了社會主流的發(fā)展道路。

小組簡介中對全職兒女的定義與“單身寄生族”有些相似:單身青年,寄居父母家,享受父母的經(jīng)濟援助。不同在于,全職兒女會通過付出一定的勞動來換取經(jīng)濟援助,且并非放棄就業(yè),而是保持學習,等待機會重回職場,或考公考研。

這一定義對于大多數(shù)20-30歲年齡階段的全職兒女而言,是符合的,盡管對30歲以上的群體不太適用。

西西今年26歲,她的情況正符合這些對全職兒女的定義。2022年12月海外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她經(jīng)歷了申請博士和找工作的種種考量,最終選擇在家專心備考公務員。她的朋友圈背景是羅素的一句名言:“不要因為睡懶覺,而感到自責,因為你起來,也創(chuàng)造不了什么價值?!?/p>

西西認為專業(yè)對她的職業(yè)選擇影響最大,她學的是教育學,“我熟悉的兩個學習財會和市場營銷的同校同學,很快就入職了,一個進了普華永道,一個進了奔馳,但這些大廠不會要教育學的學生?!彼镜穆殬I(yè)規(guī)劃是讀完博士后進高校,但2022年申請的4個月里,她感受到巨大的壓力,12月份感染新冠疫情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放棄了申請。后來無意中打開郵箱,西西才發(fā)現(xiàn)收到了英國伯明翰大學的offer,但那時她已錯過申請獎學金的期限,“自費百萬去讀一個文科博士,性價比太低?!?/p>

“一個985的文科碩士,不如一個三本的計算機本科。”西西從薪資感受到了這一點。她的一位朋友計算機本科畢業(yè)后入職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幾年后年薪漲到60萬元。她在申請碩士時短暫地找過一份工作,月薪只有3000元。

這次考公務員,西西沒有像申請碩士時一樣一邊工作一邊備考,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競爭太激烈了,近幾年考公務員的人數(shù)明顯上升。以國家公務員考試為例,自2021年以來,報考人數(shù)每年增長50萬左右,2021年為151萬,2023年已突破250萬。

西西的父母支持她在家待業(yè)的決定,她爸爸對她說:“不著急,可以慢慢找一個你自己比較滿意的工作。”她的一名同學沒有這樣幸運,即使家庭經(jīng)濟條件不錯,但碩士畢業(yè)后父母非常希望他盡快就業(yè),他只能匆忙找一份本地中專院校輔導員的工作,月薪兩三千,工作非常累?!八肟家粋€編制,但下班之后完全沒有精力復習,于是陷入了兩難境地:放棄現(xiàn)在的工作,舍不得,怕之后找不到別的工作;不放棄吧,又累又不快樂錢又少?!?/p>

有了同學的前車之鑒,西西安心在家準備省考。她家的財務由父母和她共同打理,她可以自由支配存款的零頭,足以覆蓋她的生活花銷,但她不用承擔家務,“我主打一個陪伴?!鄙洗髮W后,西西很少這樣長時間和父母住在一起,媽媽珍惜她在家的日子。每天晚上,父母在客廳看電視,西西在一旁跳健身操。有一天西西回自己房間運動,媽媽很不習慣地問:“你今天怎么不在外面跳?”

西西家里不缺她上班每個月賺的幾千塊錢,父母也不催她工作,但她還是會感到焦慮,她覺得在家的日子一事無成?!拔覀冊谝粋€結(jié)果導向的社會里,我沒辦法坦然接受人生不是賽道是曠野的觀點,還是被社會主流價值觀裹挾了?!?/p>

職業(yè)價值

豆瓣小組里有一個提問帖,“為什么會成為全職兒女?”16個回答中,“不想工作/找不到工作”這一理由占了11個,其中包括畢業(yè)即失業(yè)的年輕人。2023年,年輕人失業(yè)率持續(xù)上升,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jù),全國16-24歲人口城鎮(zhèn)調(diào)查,失業(yè)率在2023年4月至6月均突破20%,自8月份開始,這一數(shù)據(jù)暫停發(fā)布。當部分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退回家庭,他們就成了全職兒女。

蘭琪是16-24歲失業(yè)青年的一員,她明白,全職兒女不是一種正常的就業(yè)方式?!拔以诩乙灿行剿?,但不能和去外面闖蕩相比,任何一種工作都應該和外界溝通。”蘭琪被迫待在家里。她本科畢業(yè)后有過一份工作,卻被父親否定了。

“他的擔心是過于保守的,女孩子出差幾天,就不安全嗎?何況同行的還有女同事。他的觀念,我嫁出去以后就和他沒關系,在那之前,要保護好女兒的名譽,處女的價值勝過成長的一切?!碧m琪沒有試圖說服父親,辭職回家。她為父輩的固執(zhí)荒謬和自己的軟弱而感到痛苦,沒有勇氣再去找新的工作?!拔腋杏X我廢了,我在同齡人里掉隊了,與社會脫節(jié),像《家》里的覺新,也像《玩偶之家》里的娜拉?!?/p>

在我看過的所有全職兒女的故事中,蘭琪的例子非常特殊,我一度不確定她是否屬于這一群體,但她自己選擇了這個詞,她看中其中的職業(yè)屬性?!爸灰袆趧樱褪锹殬I(yè)。一些人認為全職兒女是‘啃老’,我不認同?!欣稀且率橙扛改付桓冻霭朦c勞動,意味著失去自己的價值,我想做家務也是有價值的?!?/p>

蘭琪讓我意識到,大多數(shù)對于全職兒女的描述中,應該是兒女占據(jù)主導的一方,要求父母給予經(jīng)濟援助,為自己的人生兜底,而實際上,父母也有可能是掌控的一方,他們的態(tài)度和觀念塑造了家庭的樣貌。

蘭琪的父母認為,對于女性而言,做家務比外出工作是更好的選擇。蘭琪說,“他們好像在培養(yǎng)一個家務機器,干家務、做飯炒菜都是為了嫁出去的將來,所學的技能都是為了后代,比如我母親認為我學游泳是為了以后孩子更快上手?!庇幸淮挝液吞m琪聊天,她說當天晚上她做飯,母親對她說,“你代替了我。”她感到很心酸,“原本可以在社會打拼的,卻在家里干繁重的家務,心能甘、情能愿嗎?”

蘭琪父母的觀念來自于祖輩,“爺爺把女兒們‘保護’得相當好,在那個年代難能可貴,面子有光,街坊四鄰相當認可?!碧m琪父母希望她是一名待字閨中的女兒,她自己選擇成為全職兒女,現(xiàn)代的和傳統(tǒng)的,融合在這一個詞語里,于是它讓人既能夠理解,又覺得新奇。

(陳志彤/圖)

提線木偶

成為全職兒女的理由中,岳杭的答案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她是第一個接受我采訪請求的人,采訪前我并未意識到她是多么地有勇氣。

岳杭的講述把我拉到悶熱潮濕、夏天長到漫無止境的深圳。2017年,25歲的岳杭留學歸來,父親給她在深圳找了一份工作,這份工作讓她一直處在不快樂的狀態(tài)。2020年底,她失去了嗅覺,之后皮膚問題加重,痤瘡流血,她排解不愉快的嘗試全都失敗了。2021年春,父親找的第二份工作給她的生活帶來轉(zhuǎn)機,但三個月的試用期后她被勸退。

“等我點一根煙。”岳杭說,但她一共沒抽幾口。

岳杭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家家族企業(yè),老板是廣東潮汕人,辦公室不到10名員工,大部分是老板親戚。岳杭連潮汕話都聽不懂,直到離職她也聽不懂,在辦公室仿佛局外人,只能悶頭做事。薪資基本上沒漲過。2020年,公司效益不好,開始拖欠工資,其他非親屬同事都離職了,岳杭還在堅持——她也投過幾份簡歷,但沒有得到回音。

這家公司不配宿舍,岳杭初來乍到時,對生活還有期待,工資5000元,花3500元租房。后來她租房的價位降至800元,“不是什么好房,貪便宜啊,我一毛錢都不想花在這份工作上。我也跟自己較過勁,我吃苦了,然后沒有用?!?/p>

2020年,公司終于分配宿舍,盡管沒有安裝空調(diào),岳杭還是入住了。她承認當時的心態(tài)有點蠢,“好不容易公司提供免費住房,我一定要住回本?!鄙钲谙奶斓淖罡邭鉁啬艹^40攝氏度,岳杭一邊熱到絕望,一邊計算盈虧,后來她才意識到自己虧大了,把身體健康虧了進去?!拔矣憛捘羌夜?,所以要從財務方面找回心理落差,就是拿著那么點工資,覺得不公平。”

第二家公司讓岳杭心情好了很多,直到上司質(zhì)問她:“你父母怎么教你的?”甚至當眾批評她,給她父親打電話。

在深圳工作的四年,岳杭像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一直緊張,無法松弛。每周的工作時間是星期一到星期六,只在周日有一天休息,她會去吃很多甜品,吃到想吐還要往嘴里塞,只為了獲得一點快樂。盡管這樣的快樂不長久,但她不知道還能去哪里找到快樂。晚上失眠時,她會通過自慰讓自己快速睡著,“我要有足夠的睡眠,才可以服務于我的工作。”

從第二家公司離職的那天晚上,岳杭一直趴在書桌前,回想離職前的一周都發(fā)生了什么。整個人如同提線木偶一樣僵在原地,如果想要動,身體能動起來,但她沒有驅(qū)使身體的意志,她第一次陷入了木僵癥狀。

2021年10月,岳杭代表家庭去外地參加親戚的婚禮——父母都要工作,她是唯一的閑人?;槎Y上,岳杭突然昏迷。父母來接她回家,第二天把她送進了精神科病房。她又變成提線木偶,有意識,卻怎么也無法離開黑暗,幾天后才醒來。她的抑郁癥已經(jīng)很嚴重了。

透支的一代

2021年11月,岳杭出院,開始了回家休養(yǎng)的生活。她幾乎閉門不出,和父母也很少交流。他們看見她坐在沙發(fā)上“游手好閑”的樣子會生氣,所以她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像是對以往上下班規(guī)律生活的一種反彈,她的睡眠時間變得無序,也會放任自己失眠,“我就哄自己,不焦慮,反正也不用上班?!?/p>

2022年2月,發(fā)小回家鄉(xiāng),岳杭才恢復了社交,開車去見朋友,吃美食,逛景區(qū)……她喜歡自駕出行,只是在深圳的幾年幾乎沒機會碰車。她的生活多出許多工作時期沒有的活動:嘗試種植花草,趕著陽光去天臺曬衣服,攢快遞的紙箱賣廢品。她喜歡收納紙箱的過程,先選出一個最大的紙箱,再把其他的小紙箱拆封、壓扁,在固定空間里塞進更多的東西,盡管收集幾個月的紙箱只能賣得十幾元錢。

在家鄉(xiāng)小城,除了交納社保,岳杭其余的生活開銷在一千元左右。父母給了她一筆生活費,她也通過兼職賺零花錢——她去一家攝影工作室當臨時助理,半天的薪酬50元。2023年起,她還在一家酒店當臨時洗碗工。這兩份工作讓她感到舒適,來拍攝的客人想要美的照片,對工作人員都很客氣;洗碗的工作結(jié)束后,她能分得一些沒被動過筷子的菜?!斑@種體力活,不需要動腦,還有成就感,只要把面前的工作做完,下班后也不用加班。”

做這兩份工作是她少有的獨立決策。從小到大,岳杭的生活都聽從父母的安排,初中畢業(yè)時,父母建議她出國讀書,她同意了,在國外念完了高中和大學,專業(yè)選擇了比較好找工作的經(jīng)濟學。現(xiàn)在,父母對她的教育投入都成為了她的負擔和壓力。“即使父母不在你面前流露出失落,但養(yǎng)了很久的孩子找不到工作,那么久都沒辦法去賺錢,不符合他們的期望,這種心情很難不被小孩發(fā)現(xiàn)?!?/p>

岳杭覺得自己資質(zhì)普通,尤其不擅長考試?;貒?,父母讓她去考初級經(jīng)濟師,她考不過,也不愿意去考其他的證書。她同樣不擅長社交,回家后心態(tài)才逐漸變得更加開放。她不習慣去爭取什么,之前想換工作時簡歷寫得不好,最近找工作才改出正式一點的版本,她會把洗碗工的經(jīng)歷也寫上去,讓履歷豐富一些。

同時,岳杭面對時代也有一種挫敗感,“我不可能賺到比我父母更多的錢了,他們那個年代是只要努力就有錢,但是我努力,我加班,我也沒有錢?!痹篮加X得,她在深圳看到的許多同齡人,都比她父母的工作辛苦,他們這一代人更拼了,得到的卻更少了。“我們好像提前透支了人生,從小學開始就忙著上補習班,不知道在趕什么進度,我們趕不來一套房子,甚至趕不來一個放松的假期。”

做全職兒女的這兩年,是岳杭近年來最快樂的時光,她考慮過一直做下去。2022年,奶奶做了一個手術,期間,岳杭向父親提出想去當奶奶的護工?!爸拔易≡旱臅r候,我父母給我請護工,一天兩三百(報酬),我想賺這個錢。當然,只要管我飯吃就好了,不會說非要他們以一個護工的價格請我。但父親不同意?!痹篮加X得自己可以在親戚之間作為保姆一樣的存在,除了祖輩,父母輩也將面臨照料需求,因為他們都只有一個孩子。

岳杭的病情穩(wěn)定了許多,最近在嘗試找一份新工作,例如宜家的食物部或搬運部,“要體力活,不加班,有運動量,不用考慮那么多人際關系,兼顧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p>

(陳志彤/圖)

瘋狂的工作

岳杭認為,全職兒女最大的制約是經(jīng)濟來源,她不想一直靠父母給予,只能繼續(xù)工作。而對于37歲、有過10年工作經(jīng)歷的青田來說,她沒有太多經(jīng)濟負擔,所以能坦然地裸辭,退出勞動力市場。她以“躺平廢物”來稱呼自己。2022年底,朋友們給她轉(zhuǎn)發(fā)全職兒女的話題文章,附帶一句話“你太典型了”,她翻翻白眼,認可了這個新稱呼。

全職兒女讓青田想起以前看過的一篇關于日本三四十歲啃老族的報道,其中一個故事是,一名40歲的女兒陪著60歲的母親去國外旅行,女兒很羨慕母親高額的退休金。她在《身為女性的選擇》里,看到上野千鶴子在2003年也有類似的討論,“‘60代’(指60-69歲人群)的父母在經(jīng)濟不景氣和大范圍裁員之前就已退休,并拿到了豐厚的退休金,可以說,他們是第一代、也是最后一代完整享受到了經(jīng)濟高度成長利好的人。而下一代人并沒有那樣的保障。正因為這一代的家底雄厚,才給兒女啃老提供了可能?!?/p>

辭職之后,父母給青田打了一筆不小的錢款支持她的生活,她拿出大半放進了股市,雖然目前虧損了很多,但她對股市有信心?!拔覀兗?0年代開始炒股,牛市熊市也經(jīng)歷了幾次,相信總會回來的?!?/p>

青田原本是一家中型互聯(lián)網(wǎng)廣告公司的中層干部,讓她放下職場的,是工作中感受到的徒勞與荒誕。2020年,公司提倡降本增效,員工降薪15%,且不發(fā)獎金,然而那一年公司業(yè)績并不差。年底公司高層去澳門開年會,青田的領導回來私下向她炫耀,“剛買的勞力士手表不好看,想換一塊?!鼻嗵锵氲剿窒碌膯T工,“都是985、211的好學生,勤勤懇懇加班,擔心失業(yè),大半夜被客戶叫起來也沒有怨言,可是一個月就幾千塊,他們有什么錯呢?”

2021年青田的一位同事因胰腺癌去世,在葬禮上,入職某頭部互聯(lián)網(wǎng)零售公司的前同事繪聲繪色地講他們辦公室里掛著一排AED,新人入職第一件事就是練習做心肺復蘇,但因為工資高,內(nèi)部很多人都想轉(zhuǎn)崗去他們部門。她感慨,“企業(yè)文化和我們之前的公司完全不同,不會磨磨唧唧地走流程、開會,就是干!非常有沖勁?!鼻嗵镉X得價值感受到了沖擊,“人沒了就什么都沒了,大家為什么這么瘋狂?這個行業(yè)為什么這么瘋狂?”

過去一直信奉的“努力工作”“自我實現(xiàn)”的價值感,在青田心里逐漸變成了“自我剝削”“自我洗腦”。她見證過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大爆發(fā)的成功敘事,也經(jīng)歷過對公司利益分配嚴重失衡的憤怒和失望,她不再去工作中找尋意義?!肮ぷ鲗ζ胀ㄈ说囊饬x就是掙錢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家人,如果家庭有一定的積累,為什么不做一些不一樣的選擇,讓自己和家人都舒服地生活呢?”青田想起那個離世的同事,最后一條豆瓣廣播是吐槽和家里的關系,“她到死都沒有跟父母和解。”

因為是獨生子女,青田和父母關系緊密,又因之前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她不打算再組建家庭,想維持跟父母一起生活的平衡和快樂。

青田常住廣州,父母住在惠州的鄉(xiāng)村,她會經(jīng)?;卮逍∽?。以往工作時只能在中秋和春節(jié)回家,看到的是金黃色的稻谷和割剩下的稻茬?,F(xiàn)在,她可以完整見證稻田的灌水、插秧、抽穗、收割等各個階段。她會帶上父母一起出游,沿途打點一切,安排參觀博物館和自然風景,哪怕只是逛逛當?shù)夭耸袌觯患胰艘埠荛_心。她幫父母拍照,剪輯視頻,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更希望“被看到”。

父母不干涉青田的選擇,她跟父親交流種花養(yǎng)鳥、書法繪畫,跟他說現(xiàn)在生活的豐富程度是過去的五倍。母親偶爾會焦慮青田離再就業(yè)越來越遠,但是看到她過得開心,就沒有多說什么,還建議她再去攻讀學位,經(jīng)歷更多不同的體驗。

他們唯一擔心的是,當他們“走了”以后,青田一個人無依無靠。這也是青田擔心的問題,但她還沒有找到解決辦法。

(陳志彤/圖)

你的職能是什么?

在豆瓣小組,大齡全職兒女的生活狀態(tài)明顯比年輕人更加輕松而自洽,在一眾焦慮和迷茫的標題之間,“37歲全職兒女每天都很快樂”格外醒目。青田回復了這個帖子,表示認同。不過,青田認為全職兒女有兩個共同點,一是家庭經(jīng)濟條件好、父母有高額退休金,二是家庭關系融洽。發(fā)帖人花匠的情況并不完全與此符合,她不認為全職兒女是獨屬于殷實家庭的選擇。

花匠是遼寧大連人。2022年中,花匠的父母退休了,他們的退休金加起來七千多元。當年底,他們又都再找了一份工作,另外有四五千元的收入。花匠說,錢雖然不多,好在一家三口物質(zhì)欲望都不高。花匠對支出進行了記賬統(tǒng)計,每個月,家庭生活費約1000至1500元,父母的零花錢加起來1000元,她的零花錢是1500元,總共三四千元,收入足夠覆蓋日常支出。

每周的工作日,花匠負責買菜做飯。她會在前一天下午買好菜,上午9、10點做飯,照例是每天兩個青菜,葷菜會在周一做好,比如燒一份紅燒肉,一頓吃幾塊,吃完了再做。母親中午11:30會回家裝飯帶走,父親中午在單位吃,晚上父母吃中午剩下的菜。下午,除了買菜,花匠會動手做面包和點心,給父母做零食。

“我媽她是不會做飯,從小就不會做飯,所以打小是我爸做飯。不過我爸只會老一套那種,做的飯也不怎么好吃?!被ń痴J為父母讓她做菜就是他們兩個覺得她更適合在家里做飯。

花匠對這份“工作”有認同感,“我在家做飯好處很多,會按照膳食指南給他們科學的搭配,比如水果、青菜、碳水、牛奶。如果不是我做飯,他們的健康可能沒有現(xiàn)在好?!彼J為自己和大多數(shù)全職兒女不同,她是真的在照顧父母。一位網(wǎng)友回復她帖子,“跟露珠(樓主)差不多年齡和狀態(tài),不過家里主要還是媽媽給做飯,該準備好好提升下烹飪技能了?!被ń硢査?,“那你的職能是啥?”

“你得體現(xiàn)價值嘛,不能只有拿快遞是你的職能吧?像我,我管家里的財務,做一家人的未來規(guī)劃,存錢啊,交房貸啊,買東西啊。我現(xiàn)在不工作了,會想盡一切辦法花更少的錢過更好的生活?!辟I東西前,花匠會想,生活中有什么替代品,例如,她用小蘇打來代替洗潔精。如果確實要買,她會首先去二手網(wǎng)站上找全新的商品,或者精打細算地利用電商平臺的優(yōu)惠券。“你賺錢的時候,計算這些是浪費時間,但是不賺錢的時候,計算就是在掙錢?!?/p>

即便在家,花匠的生活也很自律,每天晚上9點睡覺,早上6點起床,白天的時間大多在忙碌。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懶惰的人,在當全職兒女之前,她換了十幾份工作,每次辭職后,她都會努力再找一份工作。

她之前的工作大多是文職,例如旅游咨詢、酒店前臺接待、辦公室行政等,辭職的原因幾乎都是“跟領導不合”?!拔胰狈η樯?,講話直接。剛畢業(yè)的時候,完全不懂社會上的事情。我爸爸是工人,媽媽自己做小買賣,他們也教不了我什么。后來我慢慢能看懂眼色了,但在酒桌上這種需要圓滑的場合,我還是不明白。不過我也不想改,情商高可能是在放低自己?!?/p>

2019年底,花匠辭去了最后一份工作,打算自己開面包店。她在業(yè)余時間自學了烘焙,中西式點心都會做,甚至能做生日蛋糕。2019年11月,她租下一間門店。裝修兩個月,2020年1月正式營業(yè),但開店僅二十多天就遭遇了新冠疫情封控,再次營業(yè)是在2020年5月。2022年,大連自6月起疫情封控嚴格,直到11月都沒什么生意,花匠不再續(xù)租,“不干了,開業(yè)三年,賠了十幾萬。”

我問花匠,關店后不久,疫情防控就結(jié)束了,后悔嗎?她雖然對關店時機感到懊悔,但還是很平靜,“我知道我賺不了錢,我做不大,因為我不想雇人,從挑選原材料到制作,到交給顧客,都必須我親自完成。”她關店也不只因為疫情,她覺得跟顧客打交道很煩,“在服務行業(yè),你會遇到很多奇形怪狀的人,我做工作沒做夠,但我應付人有點受夠了。”

店關了,花匠的生意還在做,她會通過微店接一些老顧客的單子,賺回自己每個月的社保費?!皰暌磺Ф鄩K錢,不會影響到我生活上的情緒,不會耽誤我多少時間,如果多了就不行了,開始煩了。”

“我不想隨大流兒”

花匠的父母對她不工作而回家的決定很支持,認為他們一家三口是各司其職,母親不會做飯,父親做飯不好吃,且兩人都是在家待不住的人,喜歡在外工作,家里的事剛好交給花匠。有時候花匠跟母親匯報她這個月花了多少零花錢,母親安慰她,“行啊,這些錢從外面找一個做飯的人還不夠呢?!彼赣H說,“我不想上班,你養(yǎng)我?!蹦赣H爽快地說,“養(yǎng)唄,還養(yǎng)不了了?”

在花匠看來,父親比母親更單純,有一次她提議,“要不我們把房子都賣了,三個人一起全國旅居,看哪個地方好就在哪個地方住。”父親說,“那你快點行動起來吧?!庇袝r候花匠覺得,她是家里考慮最多的人,更像個家長,“他們倆經(jīng)典的一句話是,‘你別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根本沒有下一步的打算。我做什么他們都支持我,相信我的做法沒錯。沒有我的話,他們倆還在鎮(zhèn)里待著,日子肯定過得不如現(xiàn)在?!?/p>

花匠和父母在同一個小區(qū)買了兩套小房子,她先買,后來看到父親的公積金足夠湊一套房子的首付,又建議父母在隔壁的樓棟買了一套。父母不會辦理貸款,不會用網(wǎng)上支付,一切手續(xù)和還貸計劃都由花匠負責。

父母的健康管理也是花匠在操心,她每年體檢,也會安排父母體檢。母親就是在體檢的時候篩查出早期宮頸癌,做手術住院期間,花匠一個人全程陪同照顧。后來她還在個人公眾號上寫了一篇照顧住院病人的指南,“從頭到尾非常詳細,我是處女座,做事很細心,就算病人癱床上我都不會讓她長褥瘡?!?/p>

“上哪兒找第二個像我一樣的孩子?把父母照顧得無微不至,而且我又不結(jié)婚生孩子,不讓父母六十多歲還要為兒女操心,幫帶孩子?!被ń硾]有結(jié)婚生子、組建家庭的打算,所以在生活上一直都與父母緊密相連。

退回家庭后,花匠有更多時間回歸到自己身上,閑暇時愛看電影和書籍,“我一個月能看60部電影?!彼绕湎矚g楊德昌的《一一》和西恩·潘的《荒野生存》,最喜歡的小說則是毛姆的《刀鋒》,她欣賞男主角拉里的特立獨行。

從“隨大流”中抽離,擺脫了外界的聲音和主流的觀念,她能更清醒地認識自己,“原來我是一個不能處理親密關系的人,我是一個不適合社交的人,我對朋友特別好、特別真誠,但我也想活得自我一點?!?/p>

(陳志彤/圖)

候鳥歸巢

對全職兒女中的“全職”的另一重理解與“兼職”相對,重點是形容在承擔“子女”這一角色上付出的時間,而非強調(diào)職業(yè)和經(jīng)濟屬性。根據(jù)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我國90%左右的老年人選擇居家養(yǎng)老,僅有7%左右的老年人依托社區(qū)支持養(yǎng)老,3%的老年人入住機構養(yǎng)老。當居家養(yǎng)老的老年人有照料需求卻無法被養(yǎng)老市場滿足的時候,子女就要做出選擇。

減減今年42歲,北京人,多年在外地工作。5年前的深圳,減減有一天上班時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那會兒在公園散步,走累了坐在路邊,想兒子了。減減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想你了”,眼淚一下流了出來。自打畢業(yè)后,他就沒有和父母住在一起,即使在北京工作,和父母的聯(lián)系也不多。后來他去天津、上海工作,又追著前妻來到深圳,婚姻沒有挽回,離父母卻更遠了?!拔野l(fā)現(xiàn)自己追求事業(yè),追求愛情,卻一直忽略了父母,我開始想回北京了?!?/p>

還沒等減減完全下定決心,他就得知了父親突發(fā)心肌梗塞住進CCU(心臟重癥監(jiān)護室)的消息,“我腦子‘嗡’的一下,心亂如麻,緩了好一陣。”減減當即辭職,買了機票回北京,在病房見到了父親。父親心梗堵塞90%,且伴有嚴重的心衰,命懸一線,又因肺部有炎癥不能立即做手術,整個人瘦到脫相?!八匆娢艺f,‘這回是不是我得把銀行卡密碼都告訴你了?’我差點又哭出來。”

那段時間,減減每天變著花樣做飯、熬雞湯,給父親送去醫(yī)院,他明顯感到父親心情好多了,還發(fā)短信說病友們都羨慕他,其他人想吃餃子,跟兒女說了好幾天才叫來一個外賣。一個月后,父親做完手術出院,減減也想明白了對他來說什么是最重要的,“不是在事業(yè)上取得多大的成績,因為事業(yè)總會有波峰波谷,不是和愛人卿卿我我,因為婚姻不過是利益的結(jié)合。只有父母才是真正一輩子對你好的人?!?/p>

減減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廣告學系,傳播最廣的廣告作品是哈藥六廠的新蓋中蓋高鈣片。2014年他嘗試寫劇本,但碰上資本寒冬,劇本寫完拍不了,又進了企業(yè)工作?,F(xiàn)在回家,他重新拾起了寫劇本的活兒?!半m然收入比起以前差很多,也極不穩(wěn)定,但是我總算有時間陪伴家人了?!?/p>

減減跟父親一起生活,父親退休工資五千多,家里日常開銷都由父親負責。他寫劇本的平均收入是一個月5000元,負責繳納社保、汽車保險、汽油費、物業(yè)費和取暖費等,一年大約3萬元。他認為自己和父親在經(jīng)濟支出上是互相幫助,并非啃老,而是全職兒女。

以前工作時,他賺得多,但消費也多,離婚后基本沒有剩下多少積蓄;現(xiàn)在,不穩(wěn)定的收入降低了他的消費欲望,他不旅游、不逛街、不在外吃飯,省去不必要的社交,還學會了理發(fā),很多原本需要花錢才能得到的服務全由自己做,反而存下了一些錢。“我的養(yǎng)老金肯定沒他們高,所以得努力攢錢為將來打算?!?/p>

父親不能完全接受減減的選擇,也不支持他寫劇本,有時候會對著他說教,“天天窩在家里不是個事?!睖p減考慮到父親心臟不好,不想惹他生氣,和導演打電話時都躲在房間避開他。有一次實在受不了,出去住了一個星期,回家后發(fā)現(xiàn)父親說話嗓子很別扭,他意識到那是因為父親一個星期沒和人說話了,“我一下子體會到他的孤獨,心又軟了?!?/p>

“選擇做全職兒女放棄了很多東西,我覺得值。”減減回想過去的生活,發(fā)現(xiàn)從上幼兒園開始,他就沒有好好陪伴父母生活過,“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回家后也就是一起吃個飯,然后又各干各的了;等工作了、結(jié)婚了就更不用說?!爆F(xiàn)在,他陪父親一起散步、研究菜譜、看熱播的電視劇、聊天南海北的新聞,最喜歡做的事是給父親理發(fā)、修腳。他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我在拉薩待過半年,心情遠比現(xiàn)在浮躁。”

他把這些感想化成劇本中的一段臺詞:

“有時候我真覺得咱們這些北漂挺可怕的?!?/span>

“怎么可怕了?”

“哪個北漂不是為了自己的事業(yè)把年邁的父母丟在老家?春去秋來,回家看望父母的次數(shù)比候鳥還少。有媒體曾經(jīng)統(tǒng)計過,一個25歲的北漂,按照一年回一次家的頻率來計算,他這輩子還能陪伴父母的時間就剩下一個月。現(xiàn)在想想,咱們的心還真是夠狠的!”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西西、蘭琪、岳杭、青田、花匠、減減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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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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