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愛老頑童周伯通,卻活出黃藥師的邪性至情、令狐沖的灑脫不羈、李逵的匹夫英勇及陶淵明的離群索居。
大馬爸爸是白羊座,他喜歡馬。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他與大馬幸福地生活在黃海之畔,一座海濱小城下的山莊湖泊旁??上В⒉恢乐挥惺?,他以為是永遠。
54年的一生,他都用來與世俗智慧對抗,始終相信精神之火可以燎原出一個血肉世界。1977年舉家回城,他18歲,被家里安排到“鐵飯碗”的五金工廠當正式工,如今還留存著先進工作者獎狀。慢慢他的心思開始往外游走,頭戴禮帽,提籠架鳥,在城里街面最繁華地段設棋局。80年代初的中國,在一個膠東小城,算得上是茶余飯后的花邊了。那時他很忙,各處參加比賽。到1987年時,他已是國家象棋二級裁判,煙臺體委想要他去做運動員。眼看就要遂了愿,入對行,沒成想,我奶奶趕緊打點關系,硬是沒讓他去成。在女子師范畢業(yè)的奶奶看來,安守本分呆在國企工廠才是人生的主旋律。
但這并未耽誤他對象棋的熱衷,業(yè)余仍不忘到街頭巷尾,布上幾把棋陣,找人拉來一車西瓜,或一攤書。幾個回合下來,他贏的多,輸了的人便要以高于市場5倍價格把西瓜和書抱走。那時還未進入商業(yè)時代,“嚴打”來了,他“進去”3個月。我爺爺早年進部隊,1958年主動要求回農(nóng)村,當了20年村支書,回城就職于武裝部。我的出生,讓他獲得一個辭職在家的理由,照料孩子同時,開起中醫(yī)診所,不收分文。一輩子都是為人民服務的人生命題,“孽子”的行徑令爺爺大失臉面,連上“文革”挨整的肝火,沒多久,肝硬化腹水吐血而去。
市面上不免聽到兒子氣死老子的風聲,大馬爸爸換了單位,去當業(yè)務員,這是一家不錯的國營皮鞋廠。他憑著一貫的驍勇善戰(zhàn)和風趣幽默,打開了市場。那幾年,借助工作之便,他常揣著領導介紹信去拜訪各地的書畫家,與當下如火如荼的藝術品交易不同,那時除了圈里人,鮮有人如此垂涎藝術。他偶爾也涂抹幾筆,用畫跟人家換印章。好景不長,得知自己也中了早逝父親的頑疾,自此不去上班。他跟我奶奶經(jīng)營起一家漁具店,里面滿是花鳥魚蟲,進貨之余,釣魚、遛鳥、下鄉(xiāng)搜羅古玩成了他新職業(yè)。
我們也從單位家屬院搬到了附近一個村子,平房有院子,打造魚池荷塘,花花草草能茁壯成長。過了幾年,他在這個村子的山上安營扎寨,跟弟弟合伙承包山頭湖泊,蓋起四合院,山水環(huán)繞,荷塘跑馬,蕩舟撒網(wǎng),好不快活。雞鴨鵝在湖里,鴿子飛天上,羊跟馬兒慢吞吞嚼著鮮草。粗布麻衣,種菜養(yǎng)雞。他樂于在電話里讓你聽小豬叫聲,炫耀自己又創(chuàng)出“鯉魚吞羊”、“李白鴨子”這樣的招牌菜式。
或許他生錯了時代,可能他待錯了地方。十年動亂,書只能念到初中。新時代到來,那村子里的腌臜無賴們也沒放過他,知道他好酒,將其灌醉后,再撐著他的船,撒他的網(wǎng),撈他養(yǎng)的魚。他把爺爺和奶奶的墓安頓在這座山上,開出塊空地來,左右松樹為伴,背山面水。村主任嗅著味道來找他,高價讓其貢獻出一塊墓冢賣給土豪的爹,利誘到底不成,最終威逼也沒對他起作用。
他是個烈性子,馴養(yǎng)的馬也是。好容易給家門不幸的弟弟張羅娶上第三房媳婦,萬沒料想這是個致命錯誤,新媳婦過門不到一個月,便挑起事端,兄弟失和。隨后,他的馬破天荒地踢傷了他,獵狗們相繼丟失,就連寵愛多年的一條大狗也暴斃。一氣之下,他竟賣掉馬,那馬性子太烈,新主人將其宰殺。大馬爸爸跟著一起倒下了,肝腫瘤晚期。
無論多么樂觀的人都恐懼死亡,我們恐懼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有太多美好未能體驗。來北京治療第二天,大馬爸爸就吐了血,當我趕到醫(yī)院,血被止住,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閨女,我看不到你結婚了?!?/p>
他離開近一年,我始終感知他的存在。他短暫的一生更像是一場場行為藝術。他騎馬過市,眾人側目,我媽頓覺五雷轟頂,想必是《太陽照常升起》里房祖名被告知“你媽又上樹了”的心境;他不會發(fā)送短信,不會使用ATM機,卻滿懷好奇問我,北京有個叫宋莊的村兒全住著畫家?
大馬爸爸比芒果臺有創(chuàng)意多了,小時候都把我玩得花樣百出。略看幾本醫(yī)書,就敢打青霉素,被我奶奶罵;心血來潮買套剪發(fā)工具,一頭烏黑秀發(fā)剪成飛沙走石,被他媳婦兒罵。他熱情好客,常邀請我的朋友們來家做客,嘗鮮他的廚藝;他善良心慈,山上滿是被收留的流浪狗,不斷有新成員加入;他暴躁卻不記仇。順從他的心愿,入土前,骨灰盒里放上那張他跟大馬的合照。他終于永遠躺在了這片山水間,面朝東海,背依青山。夢里他對我說:“采菊東籬下,把酒話桑麻。一笑泯恩仇,云深不知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