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生活,若想過得舒適,至少需要多大的空間?
日本國土交通省曾計算出一個“最低居住面積水準”,結果顯示,為了享受“健康而有文化水平的生活”,單身者要住在25平米以上的房間,兩個人一起住的標準則是30平米以上。
日籍華語作家吉井忍懷疑這個標準有些過高。2017年,她從北京搬回東京,住進面積只有八平米的房間,一晃就是五年。
八平米在日語中特指為“四畳半”,大小與四個半榻榻米的面積相當,為收入不多、生活拮據(jù)的單身人士所偏愛。就連房東也是這么以為。吉井忍剛搬進八平米時,房東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好好努力哈?!?/p>
可她既沒有著急搬離,也不打算買房?!耙驗閷嶋H居住的感受并沒有那么悲慘,”在圍繞八平米生活寫成的散文集《東京八平米》(2023年出版)中,她如此寫道。
一個人住,八平米是十分經(jīng)濟的選擇。沒有冰箱,就放棄囤積,只購買兩日內能消化完的食材;不能洗衣,便常去家附近的獨立洗衣小鋪;去錢湯洗浴,和老板娘的聊天使她保持精神健康。那些生活里的不便之處反而讓本是宅女的她多了許多走出家門、探索城市的機會。
不依靠點評網(wǎng)站,閑時走進一間喫茶店,抑或某個蕎麥面店,她總能自然而然地與店主攀談起來,一來二去,彼此成了朋友。后來有時即使只是路過,她也會走進小店寒暄幾句,因此常常被問起,“你很容易和人建立聯(lián)系嗎?”
她也喜歡逛展覽、看電影、去各地旅行,每月房租省去的部分剛好被騰挪至“娛樂經(jīng)費”。在咖喱店打工時,她曾買下一幅同事拍攝的海參崴雪景,掛在八平米的墻壁上。有年夏天她特意飛到海參崴躲避暑熱,笑言若不是八平米,又怎會清晨站在海參崴的海邊喝咖啡。
有時在旅行或在父母家“躺平”幾日之后,她就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不適應八平米那個促狹的房間,可每當返回東京,拉開房間木門的一瞬間,她又馬上適應了。
流動貫穿她的大半生命。細數(shù)起來,只身搬進八平米之前,她換過三十幾個住處。成都的學生公寓、法國南部的農場、北京的毛坯房、馬尼拉的商業(yè)中心等等,生活若滾石般。
她也因而愈發(fā)清晰自己對住所的需求。干凈,通風和采光要好,周圍不要太吵,交通便利,可以自己煮飯?!捌鋵嵾@么簡單的條件也不多。”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踏進八平米時,小屋東邊與南邊都有玻璃窗,房間顯得明亮寬敞,“那是一種脫離物質束縛的自由感。”于是同一旁的中介說,“其實這個房間也沒那么小?!?/p>
讓她甘心棲身于設施不完備的八平米小屋的,是東京之“大”。“看不完的展覽和電影、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及其完善的查詢系統(tǒng)、各有特色的錢湯、適合進行人類觀察的喫茶店、允許你逃避現(xiàn)實的鐵路和航空路線,以及相當多的臨時工的職位?!彼敿氂涗浵逻@些構筑起她生活的日常。
回到東京是她時隔許久后的獨居。在《東京八平米》中,她寫下這項命題,“離開日本二十年后回國的四十多歲的單身女性,如何重新找到屬于自己的地方和存在意義?”
一個人的生活可以是什么樣
回到東京,新的住所還未確定,吉井忍首先找了間咖喱店打工。
也說不上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寫稿之外需要一處和別人接觸的地方。“也不單是想認識更多的人,我希望找回在這座城市的一種歸屬感。某個地方是接受我的?!彪x開東京二十余年后,她在這里的朋友寥寥無幾。
咖喱味道好,店內裝修風格與店主性格一樣樸素親切,下班之前還提供工作餐。她經(jīng)過簡單面試后便做了臨時工,每周只在固定時候現(xiàn)身,端菜、洗碗或收款,“這個地方是接受我的。我在那里有自己該做的事情?!弊藨B(tài)或許稍顯笨拙,卻是她踏實地嵌入城市生活,重新與東京建立連結的方法。
住處反而無關緊要,“哪怕住在一間很貴的酒店也是沒意義的,你沒有與這座城市發(fā)生任何關系?!?/p>
住進八平米以前,她曾在一年內換過兩次房子,一處在東京郊區(qū),另一處位于茨城縣。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太習慣大都市的節(jié)奏,貪戀那里的文化與人情,于是下定決心回到繁華市區(qū),不必再為錯過末班車而煩憂。
找房是另一種打量自我處境的機會。簡略幾句表明需求后,她便與剛認識的中介坐進同一輛車。朝向、整潔度或是采光,除了那些常見的訴求,獨身女性還得格外留意安全問題,譬如,“內衣褲等貼身衣物就不要掛在外面啦?!彼磉厗紊淼哪行耘笥阉坪鯊奈从羞@種顧慮。她婉拒了中介幫自己找的“獨棟”房源,對方表示理解后主動與她聊起單身朋友出租屋失竊的經(jīng)歷,小聲嘀咕道,“女性在東京一個人生活還是有些辛苦?!?/p>
因為設施不夠完善,她常常要踏出家門。起初每次去錢湯的時候,她總會把臟衣服帶著,洗完澡衣服也洗好了,后來發(fā)現(xiàn)相同價格之下,獨立洗衣小鋪的時長更久——“這兩分鐘非常重要,少了之后厚一點的襪子無法徹底烘干”——便改為只去洗衣房。依她的經(jīng)驗,每天早上8點是洗衣房的高峰時間,“洗衣房什么樣的人都有,很難從他們的穿著辨別對方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有次她在洗衣房遇到一位阿姨,也是獨身,兩人討論了一會兒究竟是去洗衣房劃算還是買洗衣機劃算,接著阿姨問道,“你一個人住嗎?沒結婚?”她意識到對方顯然對后來的話題更感興趣。
類似的問詢并不多見。大部分人都客客氣氣的,遵循著日本人禮貌、克制的社交方式,極少對私生活刨根究底,她也不常主動提起。只是偶爾,在咖喱店打工結束后的夜晚,同事們分享當天剩下的食材時,她常被同事追問怎么不多拿些,才會提起自己住在八平米的房子里,因為沒有冰箱,不能帶太多。
大家驚訝之余也沒再說什么。她其實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很少有人會說八平米真好啊,除了都筑響一先生。”后者曾出版攝影集《東京風格》,見識過東京形態(tài)各異的“蝸居生活”。得知她住在八平米時,都筑響一笑瞇瞇地點頭,“那真好!”
去年夏天,她又繳了兩年的租房火災保險費用。不知不覺間,她在八平米小屋的生活已步入第五個年頭。與剛搬來那時相比,“小屋多了一臺小型空調,木門上層層疊疊的展覽信息海報因為變得太厚,終于扛不住重力作用脫落下來?!?/p>
環(huán)顧四周,她身旁的朋友幾乎都是租房住。一位在東京開酒吧的朋友,因為租房成本太高,干脆直接住在店里,每到夜晚便在地板上鋪一個睡袋。如此五年。
她確實不知道自己還會在小屋住多久,可她既沒想要搬走,也不打算買房,因為“擁有是種負擔”。以八平米為圓心,進進出出,那是她親手建立起的新日常。
災害也好,人生的巨變也罷,都不是我們來選的
東京新冠疫情嚴峻時發(fā)布過多次緊急事態(tài)宣言,采取嚴格的社交距離限制。錢湯還開著,“畢竟要保障國民的衛(wèi)生?!奔痰娘嬍成铍m然未受太多的限制,還是改為三天一外出,采買日常所需。
不能出國,她便在日本國內游走。在朋友的建議下,她在京都租了間房子,價格比八平米更加便宜。從前她到京都的行程總是倉促,對那里的印象只停留在“人多,是座旅游城市”,可當她真正探索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座小鎮(zhèn)的食材和人都與東京大不同。
疫情頭兩年,她常常幾周住東京,幾周住京都。頻繁往返兩地,所有交通方式都體驗了一番,于是總結出,“新干線最貴最舒服,飛機也不錯,可是花費時間蠻多的?!睆乃绎w到京都要先在大阪中轉,“好玩是好玩,就是太累了?!?/p>
她習慣了搬來搬去,對全新的環(huán)境不會感到不安。她的妹妹則與她迥異。有次對方揚言辭職后要環(huán)球旅行,辭罷卻立刻后悔,急不可耐地開始尋找下一份工作。她想,妹妹大概過不了自己這種“滾石”生活。
大學畢業(yè)后,吉井忍沒有找固定的工作,而是“騎著250cc摩托車穿梭于吉祥寺,早上在便利店收銀,中午在中華料理店端菜,晚上去爵士酒吧打工”。她也嘗試做過幾年上班族,但很快就對“螺絲釘般”的日程感到厭倦。
相較現(xiàn)在,上世紀90年代末的日本就業(yè)機會還算充裕,身邊與她一樣享受“延緩期”的同學依靠打工賺來的錢過日子,“稍微節(jié)省一點去海外游蕩幾個月也不是不可能。”28歲那年,她申請了打工度假簽證去法國農場照顧小動物,一路輾轉歐洲各地。回到日本后,她任職于一家媒體,又被公司派駐至馬尼拉報道經(jīng)濟新聞。后來辭職,她搬到中國,在上海、北京分別生活過幾個年頭。
“見識過各樣的生活方式,你自然會知道每種生活方式中有不同的快樂,大家身處其中感到由衷地快樂,而不是被迫去作選擇?!爆F(xiàn)在想來,這些流動與她20歲在成都留學的異國經(jīng)驗不無關聯(lián)。彼時她不僅熱衷與中國人聊天,與學生宿舍不同面孔的人的交流令她繼而渴望探索日本之外的世界。
“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自由,作的許多選擇也是朝這個方向努力,其間也放棄過許多,當下(的生活狀態(tài))就是這些選擇堆疊的結果?!?/p>
她自認現(xiàn)在對東京還蠻有歸屬感的。接受采訪前不久,她與在日本居住多年的外國友人聊天,對方說,“在某個地方住上幾年或者幾十年可能沒有那么大差別,更重要的是人際關系,日后在回憶這個城市時,能夠回味的事情有多少?”她頗為認同。
不過,東京進入“緊急事態(tài)”期間,她常常想起北京,想念那里的糖炒栗子、柚子和牛奶咖啡——那是她搬回日本前住的最后一座城市。盡管每當這時,朋友就會掃興地提醒她,“你回憶里的北京和如今的北京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彼皇遣磺宄?。
她愈發(fā)認識到日常的脆弱,“不只是疫情,自然災害也好,人生的巨大變化也罷,都不是我們來選,我們能準備的事情其實蠻少的?!?/p>
疫情暴發(fā)前她經(jīng)常在中國各地跑,參加藝文活動。許多聯(lián)系在疫情中被阻隔,她獨自呆在東京小屋時一直聽音樂和廣播,愈發(fā)覺得注意力難以集中,一部電影都沒看完。她在為《單讀》撰寫的文章里寫道,“疫情本身都太有戲劇性,在某種程度上,它已經(jīng)超越了我們所認識的‘現(xiàn)實’,我再也不需要通過影視作品獲取的虛構性,來給自己的生活增添色彩?!?/p>
《東京八平米》寫于疫情之前,“想到就寫一點點”,斷斷續(xù)續(xù)用了三年。不同于她過往的《四季便當》、《東京本屋》等作品,她在書中第一次寫自己的生活,“有些拿不準”。后來翻閱讀者評論,她看到那些心意相通的表達,還蠻感激的,“我覺得與讀者的關系更近了些?!?/p>
約莫二十年前,還在臺北時,她初嘗中文寫作,熱忱地寫滿整本日記。她自陳“也沒有太特別的原因,只是想試一試”,就這么寫了下去。后來從媒體辭職,全職寫作,一切近乎自然而然?!蔼氉詫懽鞯纳钪校瑫龅截撁媲榫w或工作上的瓶頸,有時候還會覺得人生就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地剝開,到最后會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泵慨斶@種時刻出現(xiàn),她便停下手中的事務,走出八平米,去聽一場落語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