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的林棹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衛(wèi)毅 日期: 2023-02-20

在文字的潮汐里,她用詞語制造困境,又用詞語突圍。 不斷回來的林棹,給詞語和現(xiàn)實帶來了新的世界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圖)

新世界

“林棹”是筆名,林棹的原名用普通話念起來像某種素食,用粵語念起來像某種肉食??傊鞘澄?。她不愿公開提自己的原名,并不是對自己的原名有意見。她在媒介上看到自己的原名、照片,聽到自己的聲音,會難受,冒汗,“感覺要爆炸”。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拒絕拍視頻,照片是極限。照片“是為了配合證明我是我”。有些訪談會把她的聲音和視頻放出來,她從來沒有聽過或看過。“人的內(nèi)在狀況很多,反應體驗感受差別蠻大的。”她用虛構的名字將自己和世界隔著一些距離,而且,她覺得“林”的意象挺好。

這里是深圳的南邊,不遠處是海。林棹走過來,覺得好陰涼,因為樹多。周圍的房子和許多城市差不多。樹的種類,讓人感受到廣東,或是南方?!拔覀兺ㄟ^感官感受的機會越來越少?!绷骤f,“互聯(lián)網(wǎng)、圖像化、疫情的隔絕,我們待在一個地方,用不上感官的方式去溝通或接收信息。感官體驗是任何載體沒辦法取代的,一切都在網(wǎng)上,會很沒勁?!?/p>

林棹在深圳出生,但在很長時間里,她對廣東沒什么認識。只是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周圍的東西,僅此而已。她沒有去做更多了解。她的奶奶和外婆都是潮汕人,但爺爺和外公是北方人。她的爸爸和媽媽都出生于潮汕。媽媽的青少年時光在廣州度過。為了寫《潮汐圖》,林棹會到處走走看看,她發(fā)現(xiàn)媽媽以前在廣州的住處位于六榕寺花塔附近。她說,你住的旁邊就是六榕塔啊。媽媽則不太在意周圍有些什么。林棹以前也這樣,寫作還沒有成為目標之前,她過得迷糊,沒什么動力去知道此地此物。她現(xiàn)在會去尋找寫作的素材,在現(xiàn)實和歷史中走動。有了和過去的對比,她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

從《流溪》開始,三十多歲的林棹把自己調(diào)整為寫作者的狀態(tài)。在此之前,對她來說,“工作就是上班,做完你的事情,對世界不會有更多的感受。比如看到山很美,你拿這種美怎么辦呢?”成為寫作者之后,山很美,她可以寫它,所有可感之物有了一個去向。

分水嶺

2019年,當一位出版社編輯在飯桌上給我看《流溪》的電子書稿時,“林棹”是個陌生的名字,我寫這篇稿子的時候,三年過去,林棹已經(jīng)拿了好幾個文學獎,她迅速地獲得了關注?!跋矚g小說的人,有一本自己的書出現(xiàn)在書架上,會有點驚訝,持續(xù)一陣之后就消失了?!?/p>

有經(jīng)驗的人會告訴她,她現(xiàn)在處于什么狀態(tài),但她并不太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跟躺在病床上又活過來的感覺很像?!澳闶鞘裁礌顟B(tài),你的親人看到,他們著急,你快死了,快失去你了。可是這個過程,你只是作為當事人經(jīng)歷了而已?!?/p>

病后的林棹回到深圳,寫作的饑餓感上來了,她找到了十多年前寫的一部小說舊稿,作為“寫作者”的起步。剛開始不能寫太長,幾個小時之后,心臟就會有反應。她循序漸進地運動,身體慢慢變好?!皼]有這么大的一件事情,我的生活不會有一個徹底變化。會像以前一樣,上班,一直這樣下去?!?/p>

相比于曾經(jīng)的工作,林棹更愿意說到自然。她會說到因工作而接觸的觀鳥。“一只鳥飛過去,叫了一聲。如果知道是什么鳥,會覺得很贊吶。有的鳥會學別的鳥叫。更厲害的人,會知道那個小騙子鳥其實是什么鳥?!?/p>

很久以前,城市里,黃昏的時候,有鳥會發(fā)出“咕咕咕——咕”的叫聲。媽媽告訴她,那是布谷鳥叫。一位前輩糾正她,“不是布谷鳥,是朱頸斑鳩”。在那之后,林棹開始觀鳥?!耙恢毙乓詾檎娴拇鸢?,其實是錯的——懷著一種奇妙感覺開始了。那是另一個世界,不是人造的,是大自然造的。收集各種人造的事物,倒不如去搜集大自然造的事物,它們盡善盡美、無窮無盡。”在這個過程中,她會發(fā)現(xiàn),萬事萬物互通、相聯(lián),不管是外觀上還是結構上。人類社會是大自然的一個子集。

在《潮汐圖》里,林棹干脆讓主角成為了一只動物——蛙。蛙的周圍有足夠的空間讓她用繁復的語言去構造?!半[喻或寓言,可以使空間鼓起來,中空的部分是不確定性和可能性。我不想把空間壓扁、把意義釘死?!?/p>

蛙是虛構之物,蛙的作者“母親”是虛構之人。林棹的考量是,“我知道自己還是一個缺乏經(jīng)驗的寫作者,一個新手。這個題材處理起來不是特別容易。我覺得需要給自己一些緩沖,所以做了一個雙重虛構的嘗試:虛構的作者,和她筆下虛構的角色。那是兩層防爆氣墊,雙保險,可以彌補現(xiàn)階段很多方面的不成熟?!?/p>

四通八達的空間

我跟林棹說起《花季雨季》,這是我最早知道的深圳女生寫的小說。林棹有些驚訝,“這么多年,沒有人跟我說起這本書。我們那時候,每人都發(fā)了這本書,深圳的小朋友都知道?!彼龔男〔惶珢劭催@種類型的寫中學生的書,“和日常生活一模一樣?!?/p>

林棹小時候喜歡看童話,媽媽給她買了各種童話書。高中時,她受益于一個大家聊得來的論壇。論壇如今已經(jīng)停更,但以往的帖子和文章還在,像一個定格。“我那時是只上這個論壇,我太內(nèi)向了,從小就是。這個論壇對我來說太重要,是所有的眼界?!彼J同這個群體,很想跟他們一樣。他們讀陀思妥耶夫斯基、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寫詩,會坐很遠的火車去見面。她喜歡看論壇里比較“飛”的文字,“不是直接的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的變形?!?/p>

《流溪》里有一段像“報菜名”一樣的文字,有讀者抱怨看不懂?!捌鋵嵤窍蜻@個論壇致敬?!绷骤f,“我想致敬那一段時間,所有人真誠地分享,大家是朋友,互相愛護,彼此尊重。不知道為什么,互聯(lián)網(wǎng)上可能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時空和這樣的關系了?!?/p>

她進入這個論壇的時間在1999年或2000年,世紀之交。論壇上的人,有一些時隔十幾年之后恢復了聯(lián)系,但不頻繁,她很悶,不太跟人聯(lián)系。林棹說,“沒有這個論壇就沒有我,青春期的閱讀,知識系統(tǒng)的基礎,都在那里開始形成?!彼齽偞蛩愀伞皩懶≌f”這件事情,信心不足,論壇上結識的前輩,給了她許多鼓勵。

論壇不只是文學,繪畫、攝影、音樂……什么都有。她在論壇上接觸了搖滾樂,知道了成都、南京、西安、蘭州這些搖滾樂重鎮(zhèn),高考填志愿的時候,她沒有填廣東的大學,她到了成都。

大學所在的地方,是成都的藏區(qū),那里的街道上有正宗的藏餐,還有天神一樣莊嚴的藏族老奶奶。林棹的本科室友,一個是來自云南的拉祜族同學,還有彝族的同學、新疆的同學、藏族的同學。睡前,室友們會帶來自己家鄉(xiāng)的故事。當時,在那些奇譚面前,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無聊的深圳人。她現(xiàn)在后悔,沒有有意識地去收集她們所言之事。

林棹有自己喜歡的空間類型。她先說到廣東人的幽默感、實用,不那么拘泥于形式和觀念?!氨热纭冻毕珗D》里的商販,眼界寬了,心態(tài)就輕松。”她覺得廣東沿海就是這樣的氛圍,信息從四面八方來、很多元,不是單一路徑、單一成分。

十三行所在的珠江流域是這種特征的代表。在近代很長一段時間,是唯一的代表。十三行舊址北邊的十三行街如今還在。疫情期間,林棹去過那里,依然有非常多的人,他們用板車搬運東西,做服裝批發(fā)生意。十三行旁邊是沙面。

現(xiàn)在的沙面仍然有勝利賓館。賓館前身是1888年所建沙面酒店,后來改建為域多厘新酒店?!坝蚨嗬濉保腔浾Z音譯的“勝利”。林棹關心這里的歷史,她會說起相關舊事,比如刺客在酒店計劃刺殺法國駐越南總督,沒成功,從沙面南跳入珠江?!疤嗤?,”林棹說,“都是基于四面八方的背景,有內(nèi)陸的、北邊的、對著海的、東邊的等等,這個地方一直都在跟外部世界發(fā)生關系,有很多值得挖掘的寶藏?!?/p>

在深圳

在林棹的小說里,有許多粵語。她會說粵語,平時說的是沒有口音的普通話。她的家人里有潮汕人、客家人。潮汕方言她只會一些詞。家人要講一些不想讓小孩知道的事情,比如責備小孩的話、大人的八卦,就會講潮汕話,除了爺爺和外公。爺爺和外公都是南下的北方人。她現(xiàn)在有些后悔,如果把這些方言都學好,會有更廣闊的視野。

很小的時候,林棹就對身處的多方言環(huán)境有所感知。1990年代,在她就讀的小學里,家里講普通話的小孩和本地小孩,都會講粵語。給她上課的老師來自五湖四海,有著各種各樣的口音。“小孩已經(jīng)可以隱隱覺察到不同方言,和它們所代表的或強勢、或弱勢的地域。小時候,心智還不成熟,方言的差異會成為一種隱秘的壓力施加給孩子。這種經(jīng)驗可能是多方言或多語言地區(qū)的孩子們共有的。在特定環(huán)境下,選擇哪種方言,以及選擇背后的動機,是很值得考察的?!彼r候沒有把這種內(nèi)在的壓力表現(xiàn)出來?!拔覀窝b得比較好,而且,那種怪異的小感覺,難以分享。我也能感受到其他小朋友會有同樣的壓力?!焙髞?,她把那種體驗寫進了《流溪》里。

林棹敏感,她在意詞語?!坝行┰~,很小的時候看到過,后來人們漸漸不那么用了。它們名稱發(fā)生變化,連帶著,名稱所指之物似乎也具有不同意味。”她上中學的時候,在學校叫茶餐廳的外賣,會叫到“芝士焗雞”。后來年月漸變,她發(fā)現(xiàn)“芝士”變成“奶酪”,“忌廉”變成“奶油”,“多士”變成“吐司”。直到寫《潮汐圖》時,她找到幾種19世紀粵英、粵葡詞典,才得以看見詞與物之間互聯(lián)、失聯(lián)的微妙歷程。這個問題對很多人來說不重要,但她覺得和自己關系密切,因為它關涉著故人、她生活過的街坊市井和回憶。

“我不太知道深圳是什么,許多城市都已擁有性格和形象,很清晰的,深圳這些年才慢慢有了一點輪廓。很多年前,大家講到深圳就是一個去賺錢的地方,但不是去生活的地方,好像是去哄搶東西,搶完就走?!痹谠S多人的感受里,深圳要么是工廠林立,要么是金融才俊走來走去。林棹在深圳的生活半徑里,不是一個讓人迅速發(fā)財?shù)沫h(huán)境,也不是一個工人組裝電子零件的環(huán)境。在她生活的附近,有家有學校有小孩,有著不同口音的人在這里生活?!霸诤芏鄶⑹吕铮钲趲缀跏菦]有小孩的,仿佛都是到了打工的年齡來這里打工的人。我身邊一直有小孩,我也曾經(jīng)是小孩。從一個地方的小孩,可以看到它的內(nèi)核。”

她喜歡尋找那種可以放在久遠歷史之中的生活方式。她看到在深圳的海邊堅持用木帆船捕魚的人。在其所處的人群里,這樣的行為也不太被周圍的人認同,大家更向往方便快捷,他們并不希望留在古老的身份里。“我們只是旁觀者,他們過這樣的生活,跟現(xiàn)代生活相比,不容易?!绷骤械矫?,“平衡狀態(tài)是最好的,兩邊都有所保留才好。”

在《流溪》里,深圳叫咸水城。她覺得那更多是個人的感受和經(jīng)驗,地方特征不夠強。林棹身上有謙遜的氣質(zhì),她基本不下結論。在深圳生活了三十多年,她認為對深圳仍然把握不好,需要再去認識。“什么是深圳人?這個概念可能都還在發(fā)展中,并沒有固定的定義。深圳并不是只有一種生活,不是簡單的標簽就可以概括。”

詞語和現(xiàn)實的突圍

有人說林棹的寫作會沉迷到語言的排列形式當中,缺少更實際的內(nèi)容。林棹倒覺得,有這種想法的人,把語言和內(nèi)容分得太開。“有任何一種所謂‘內(nèi)容’,可以脫離語言而存在嗎?”林棹說,“沒有體裁可以取代小說的全面包容性。小說里可以有詩,有虛構之非虛構,有純粹的語言,什么都可以有,遠遠不是講一個故事而已?!?/p>

她有時會去豆瓣看關于自己的評論?!翱捶ú煌苷?,如果只有一種說法還挺詭異的,被編輯過才會只有一種說法。就像我們不會跟所有人是朋友,但遇到一個人,你跟他或她聊得來,就挺開心。你不知道某個ID后面是誰在說話,不知道他或她的知識結構、目的或心態(tài)??纯淳秃?,別太當真?!?/p>

很多年里,林棹寫下的文字都是電子狀態(tài)?!拔淖诌€是電子狀態(tài)的時候,就像在玩,不是正式的東西?!币兂蓪嶓w書了,她是慎重的。生活中,她不會出格,希望一切都在正常之中。她甚至覺得自己是刻板的人?!爸挥性趯懶≌f的時候,可以‘失?!?。”她欣賞敢于瘋狂的人,“生活中的我們似乎總有一個殼,不知道什么時候套上來的?!?/p>

從下午到晚上,林棹講話的聲音保持著勻速狀態(tài),沒有太多起伏。我在喻體中搜尋,在文字的世界里,她像在持續(xù)突圍和砍樹。但“砍樹”好像對鐘情于“林”的她不太合適?!胺N樹”更合適,她的文字樹林里,已經(jīng)有了兩大棵?!拔以趯懙谌啃≌f,”林棹說,“現(xiàn)在每天的壓力是怎么寫得不比以前差,這是要解決的問題?!?/p>

“我們應對詞語之海抱持什么希望?如果時間能在虛構中延續(xù)、沙灘上的水手永遠造不完她的船、小說開頭和結尾間的阻限終能消除,我們又該對現(xiàn)實之海抱持什么希望?”林棹說起在海中航行的經(jīng)歷,延伸至對詞語之海的思考?!八值脑竿妥髡叩脑竿麤]有什么不同。在極端情況下,她們會遭遇彎曲的時間,成為兩種層面的時空躍遷者。她們被海市蜃樓欺騙、被幽靈船洞穿,她們神秘失蹤。失蹤的水手不再歸來,歸來的作者帶回一些見聞、一個世界、一把灰燼。” 在文字的潮汐里,她用詞語制造困境,又用詞語突圍。不斷回來的林棹,給詞語和現(xiàn)實帶來了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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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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