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看著恐怖小說、聽著重金屬搖滾和祖母的鬼怪故事長大的阿根廷女人,很難埋沒于人群。黑衣紅唇,若是去做客參加聚會,旁人端著酒杯熱切討論擺置的藝術品或室內(nèi)設計的神來之筆,她頂著亂蓬蓬的卷發(fā),半睜著寬而明顯的雙眼皮,眼神犀利又漫不經(jīng)心,似乎只留意其間落單孤怨的游魂。
即便沒叼著煙,人們也不難從她暗夜女王般的裝束中覺察出桀驁不馴,仿佛能毫不費力地隨時抽身,去佩德羅·阿莫多瓦的片場出演一個瘋狂而殘酷的角色。而稍加攀談你便會發(fā)現(xiàn)這股朋克氣息是如此表里如一。她曾在電視臺的采訪中不加遮攔地表示,你覺得我要做一個好媽媽,但其實我是一個蕩婦。
她討厭母性,抵觸那些宣稱做母親是女性本能的說辭,并放言童年不一定全是溫馨、美好,孩子身上同樣也有邪惡、陰暗的一面。在瑪麗安娜·恩里克斯的筆下,孩子們既不可愛也不暖心,整潔的洋裝和彬彬有禮的素養(yǎng)在他們身上同樣極度匱乏。
《臟男孩》里的主角,“又臟又臭,眉頭總是緊鎖著,說話的時候嗓音干澀嘶啞,經(jīng)常感冒,有時候會和地鐵里的流浪兒童或者憲法區(qū)的其他小男孩在一起抽煙”,“每天游蕩在地鐵里靠售賣圣人埃斯佩蒂多的像章?lián)Q點錢,先把像章塞給乘客,然后伸出一只沾滿油污的小手迅速地和乘客握一下手”;《掘出的天使》描述的對象是祖母幼時夭折的妹妹,拖著殘缺的軀干重回人間……
這些短篇小說的發(fā)生地布宜諾斯艾利斯成了“滿是幽靈的城市”,貧窮、骯臟、毒品、死亡,不過稀松日常?;钊诵凶咂溟g,也無異置身地獄??垂适碌娜瞬挥煞终f接過作者的放大鏡,仔細檢視那些不堪的角落:早孕女孩被可卡因煙斗熏成黃色的手指、服務站布滿綠色蝗蟲的廁所、污穢的廁所門把上褐色的指紋、馬桶里已經(jīng)干硬的屎……
2022年10月,瑪麗安娜·恩里克斯的短篇小說集《床上抽煙危險》中文版出版,譯者周妤婕剛開始不太適應直譯這些粗魯?shù)淖盅?,仍然選用“鑲銀”“瞳色”等詞,希望能存留些許美感,形容一群沒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子的欲望時,說的是“想嘗一下床笫之歡”。與編輯多次溝通后,她意識到作者的原文風格簡潔、節(jié)奏短促、用詞簡單,且主要描寫的是中下層生活,應該更粗獷一些,因此最后還是老老實實地翻成“我想跟他搞一搞,上上床”。
在巴塞羅那自治大學讀比較文學期間,周妤婕回憶瑪麗安娜·恩里克斯這個名字幾年前幾乎席卷而來,在她周圍的文學圈和學術圈掀起熱潮。那段時間,“走在西班牙的校園里,你隨時可能看到有人手里拿著一本她寫的《火中遺物》。”當時她還在念碩士,研究的是拉丁美洲當代女性主義幻想文學,在以“幻想文學”為主題的會議中,很多同學都將恩里克斯作為分析對象;在上“女性謀殺”這門課程時,拉美籍導師也以這本書的最后一篇故事為案例——故事壯烈而殘忍,寫的是越來越多的阿根廷女子為了反抗焚燒她們的男性,選擇將自己焚燒;課后她去學校資料室找這本書來看,迎面走來一位教授,看到封面后對她說,“寫得真的很棒對不對?!?/p>
等到博士期間,她以《拉丁美洲當代文學在中國的傳播與研究》為論文課題,主動聯(lián)系了出版社,試圖了解國內(nèi)為何會關注到這位當時在國際上還未獲獎的作家,隨后得到了恩里克斯在中國第二本短篇小說集《床上抽煙危險》的試譯機會。這本最早于2009年面世的作品是恩里克斯的首部短篇小說集,相比往后的作品,驚悚元素在故事中的運用顯得尤為單刀直入,不乏召靈等儀式。這些故事因死亡在生活中的持續(xù)存在或未解決的創(chuàng)傷而交叉在一起,其英文版于2021年出版,并于同年獲得布克獎。在這本書中,瑪麗安娜·恩里克斯用個人化的、激進的現(xiàn)代聲音將傳統(tǒng)的恐怖故事加以升華,通過12則亦真亦幻的故事探討縈繞于現(xiàn)代都市日常生活中的恐懼與罪惡。
“阿根廷的軍事獨裁創(chuàng)造了許多刀下亡魂和怪力亂神”
不該出現(xiàn)的冒出來,本應存在的卻消失了——這是恩里克斯小說里反復追問、捶打的主題。無從驅(qū)散的陰魂,與消失匿跡的活人,二者都天然帶著詭異的成分,但若是僅僅將它們視作單純追求感官刺激的“鬼故事”,未免又顯得過于簡單了。
巫術、荒宅固然可怖,但作者從不滿足于裝神弄鬼,促使她創(chuàng)作的初衷,在于人比破碎的鬼魂更殘酷?,旣惏材取ざ骼锟怂谷缃裾趯懙男≌f依舊關于鬼魂,主題是反映1990-2000年阿根廷經(jīng)濟危機(她的青年時代恰好遇上這段通貨膨脹最嚴重的時期)的傷痕文學。她曾對外剖析過自己創(chuàng)作的恐怖文學跟傳統(tǒng)的有什么區(qū)別,“以前發(fā)生在古堡、荒原、廢墟,現(xiàn)在則非常的近,更加入侵現(xiàn)實生活,身體和家就變成了恐怖發(fā)生的場所,社會的事件、整體的民族的創(chuàng)傷也會變成恐怖的一部分?!?/p>
她的成長過程幾乎伴隨了國家的苦痛。恩里克斯出生不久,阿根廷軍政府于1976年實施國家恐怖主義,為了防止左派分子滲入阿根廷,發(fā)動了“骯臟戰(zhàn)爭”,大肆逮捕異見人士,甚至強行賣掉失蹤者的子女,造成數(shù)萬家庭妻離子散。
這場持續(xù)近十年的戰(zhàn)爭剛發(fā)生時,恩里克斯才3歲,雖然無法對當時的場景產(chǎn)生清晰的印記,但那種大環(huán)境政權更迭的動蕩以及從周遭大人們身上感受到的緊張氛圍卻就此埋在了心中,難以消散。長大后她從課本中了解到了更多關于那段時期的記載,在拉普拉塔國立大學學習新聞和社會傳播專業(yè)時,由于經(jīng)常在當?shù)乜吹胶芏嗔骼说暮⒆域榭s在廣場上,進一步形成了無法磨滅的印象。她幾乎不寫不快,在一篇名為《歸來的孩子》的小說中直觀地展現(xiàn)了這一事件,其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名政府工作人員,負責維護和更新失蹤兒童的檔案。
翻譯恩里克斯的作品時,周妤婕并沒有感到害怕,反倒是從古老傳說、魔法、召喚亡靈的儀式中看到了獨特的力量感,因為她了解這些離奇情節(jié)背后都身負非常明確的政治指向,影射的是1970年代豪爾赫·拉斐爾·魏地拉(發(fā)動政變的軍人集團陸軍司令)上臺后,彌漫全國的白色恐怖,他們偷走異己家庭的嬰兒,或直接將他們從飛機上扔下來、活埋、秘密處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一時間出現(xiàn)了大量的失蹤者,他們的親人則生活在追尋當中,對追索骸骨的執(zhí)念、不分晝夜浮現(xiàn)的亡靈都是在指向這一時期政局和歷史的遺留問題。
恐懼是阿根廷難以忘記的精神創(chuàng)傷,很多作家無處宣泄憤懣情緒,便將“失蹤者”的故事投射到了文學作品中。恩里克斯曾說,“阿根廷的軍事獨裁創(chuàng)造了許多刀下亡魂和怪力亂神,而那一階段正是我的童年時期,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創(chuàng)傷,但也引起了我極大的好奇。在懸疑類別中,我處理這一時期的題材處理得最好?!?/p>
2019年11月,她出版了新的長篇小說《屬于我們的夜晚》。這部小說的背景設置為20世紀80年代處于軍政府獨裁之下的阿根廷,主人公具有超自然能力。奇幻與現(xiàn)實交融仍然是這部小說的特色。
在盛產(chǎn)幻想文學的阿根廷,有人稱她為科塔薩爾的接班人,對此譯者周妤婕認為,深入讀二者的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差別挺大,“科塔薩爾是在日常找奇情,比如我看熱帶魚突然變成熱帶魚在看我,突出的是奇思妙想,而恩里克斯的元素則重口很多。她跟博爾赫斯也截然不同,她的幻想故事里哥特意味很重,飽含恐怖小說那種劇烈、野蠻、黑暗的力量。17-18世紀的哥特文學往往發(fā)生在荒郊野外的宮殿、古堡、修道院、墳墓和鬼宅,恩里克斯將這些場景搬到了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的都市,古老的恐懼如今在現(xiàn)代也能感受到,而且她不是為了純粹嚇人,我很欣賞她作品里的現(xiàn)實主義,書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有現(xiàn)實和歷史因素可尋,甚至直接取材于作者真實的見聞和新聞頭條?!?/p>
在一些采訪中,恩里克斯常被問及小說創(chuàng)作與自己的記者經(jīng)歷有無關系,有些時候她會說關系不大,甚至會刻意拉開距離,把自己與筆下人物區(qū)分開(比如她故事中的主角常被設定為獨居的單身女子,且總想逃離布宜諾斯艾利斯,但她本人并非游歷型作家,和外國男友長期居住在她的出生地布宜諾斯艾利斯);有時她又表示職業(yè)生涯對她確實有影響,閱讀社會謀殺案件新聞,既是她的職業(yè)內(nèi)容也是她的興趣所在,與底層、血腥打交道的直觀經(jīng)驗多少會在創(chuàng)作中有所體現(xiàn)。
《黑水之下》的故事里,警察把兩個貧民窟男孩推入水中的橋段就改編自社會新聞,那片沉寂腐臭、藏污納垢的黑水正是被污染的里亞丘埃洛河。她用分不清是新聞報道還是虛構想象的筆觸寫道,“南部的警察不保護居民,他們從來都是這樣:殺害青少年,有時是因為粗暴執(zhí)法,有時是因為有些孩子拒絕為他們辦事——幫他們偷竊或者售賣扣押的毒品,或者背叛了他們?!?/p>
當現(xiàn)實的恐怖滲入小說,就像《火中遺物》的譯者之一陳芷說的那樣,恩里克斯筆下的文學世界猶如白日噩夢。年少時她便從斯蒂芬·金和H·P·洛夫克拉夫特等美國驚悚小說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中獲得啟發(fā),開始自己的驚悚小說寫作。幾十年過去,她仍在思索,“南美的房子里會游蕩著什么樣的幽靈?我總是想要寫些毛骨悚然的東西,但問題是要怎么寫出拉美式的汗毛倒豎。”
19歲時,她發(fā)表了她的第一部小說《墮落最糟糕》,描寫了困擾她那個時代年輕人的各種主題:青少年的焦慮、酒精、毒品、搖滾樂等等。2004年,她出版了第二部小說《如何徹底消失》,講述了一個名叫馬蒂亞斯的男孩的故事,他生活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個下層社區(qū),必須忍受父親對他的性虐待,以及1990年代阿根廷經(jīng)濟危機造成的社會解體。
瑪麗安娜·恩里克斯以一種暗黑、獵奇、驚悚的方式來呈現(xiàn)當代阿根廷或者說整個當代社會的種種疾病。從兒時的獨裁記憶到初中時在舞廳跳舞被警察無故拖走帶到監(jiān)獄關了一夜,再到工作后接觸到的各種社會問題,她知道這個社會是不安全的,在阿根廷的生活似乎充滿了恐懼,這些恐懼蔓延至筆下,故事里也反復透露出對過往的恐懼、對如今階級下沉的恐懼、對未來可能陷入貧窮的恐懼。
南京大學西語研究者張偉劼曾這樣評價她的作品:“對于不太了解阿根廷的讀者來說,讀來大概是一種看驚悚片的感覺。對于稍稍了解阿根廷歷史的讀者來說,這是一本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p>
只要那些雪球般的問題一天沒有得到解決,恩里克斯的筆就不會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