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因廣州疫情形勢嚴峻,華南師范大學(以下簡稱“華師”)心晴熱線志愿團隊在原有一條熱線和值班團隊的基礎上增加了第二條熱線。熱線面向社會,為受疫情影響的公眾提供心理援助,自2020年1月29日開通以來,已經持續(xù)近三年。
熱線的負責人袁杰博士是華師心理學院特聘研究員,據(jù)他統(tǒng)計,截至2022年1月23日,心晴熱線提供心理咨詢服務累計6萬人次,其中4.5萬人次接受過網絡在線心理評估,通過熱線電話一對一來訪的求助者有6400多名。
維持熱線的正常運轉并不容易。2020年初熱線發(fā)起時,曾聯(lián)合廣東省心理學會心理咨詢與治療專業(yè)委員會招募了大量中小學心理老師作為志愿者,2020年4月中小學各年級陸續(xù)返校開課,這批志愿者隨之返崗,熱線只能依靠華師心理學院和心理咨詢研究中心的師生。人數(shù)嚴重不足的時候,袁杰只有一個辦法——自己頂上,他成為熱線服務時間最長的志愿者,超過3000小時。
袁杰發(fā)起熱線的初衷,是感受到重大公共衛(wèi)生事件大面積地給人們心理造成的巨大壓力,他想要發(fā)揮心理學者的專業(yè)力量。他自己也經歷過居家隔離、社區(qū)封控,用他的話說,“我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其實跟來訪者的生活節(jié)奏完全一致,比較能夠共情?!?/p>
《南方人物周刊》采訪袁杰的當天,他正因前一天的臨時封控而隔離在家,采訪不得不改為線上視頻的方式進行。疫情期間,袁杰經歷過校園封控、居家隔離,給學生上網課也成了常態(tài),他和來訪者一樣,也在不斷地適應和調整新的生活節(jié)奏。
有時候,志愿者也有跟來訪者一樣的困擾。劉奕伶是袁杰的碩士研究生,前段時間她遇到一位求助者,因為防疫措施被封控在家三個月,在電話里,他說自己對一切都好像喪失了興趣,內心恐慌,害怕患上抑郁癥。劉奕伶聽了很受觸動,“我突然發(fā)覺好像我的興趣也減少了很多,有相似的感受。”
但作為志愿者,劉奕伶不能慌亂,她壓下心底泛起的觸動,努力用專業(yè)知識幫助對方。她先為來訪者做了簡單的抑郁評估,安慰他目前還沒有抑郁方面的問題,然后了解他的日常情況,最后給出建議:先“小步子動起來”,“明確目標,把目光集中在(當下)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上面?!?/p>
吳思淇也碰到過跟她處境相似的來訪者,作為家里的長姐,都碰上弟弟居家上網課與父母發(fā)生激烈沖突的家庭矛盾,夾在中間的她們不堪重負。吳思淇在安慰來訪者的時候,一度覺得挫敗,“我能夠幫助來訪者,好像卻不能幫助家人,像我這樣的咨詢師可以(勝任這工作)嗎?”當母親再一次向她傾訴時,她選擇示弱,“我也很疲憊,我也很想幫助弟弟,但好像能做的事情都做了?!?/p>
表達過后,吳思淇驚訝地發(fā)現(xiàn),媽媽認識到了要自己去化解焦慮,“那一刻大家的責任邊界突然歸位了?!彼庾R到之前之所以沒能處理好,是因為她總擔心母親不能自己承擔和應對焦慮,但其實母親是有能力的。“來訪者也一樣,每個抱怨背后其實都是一種需求,有時候我們不要過于著急地提建議,而是幫助他看到背后想要的東西是什么,他看見之后,是可以逐步去面對的?!?/p>
新冠疫情普遍對人的心理健康造成了影響,根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在今年3月發(fā)布的科學簡報,新冠大流行的第一年,全球焦慮和抑郁患病率大幅增加了25%。袁杰提醒大家,要正視自己內心的感受,滿足自我心理需求,度過疫情下的特殊時期。
疫情之下出現(xiàn)不好的感受,是相對正常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發(fā)起心晴熱線是因為擔心疫情會激化大家的焦慮、恐慌、無助等等情緒,就你個人的體驗而言,疫情會給大家?guī)硎裁礃拥男睦碜兓?/span>
袁杰:2020年初我們的確感受到氣氛是很緊張的,我們原本要去云南旅游,但很快遇到民宿關閉、封控收緊的情況。返程路上,有人如果看到有湖北的車牌,都會有點恐慌。在這樣一種氣氛之下,我們立即搭建心晴熱線,想要去貢獻自己的力量。
最初的來訪者大多是因為對疫情不了解感到恐慌,如一個大學男生,說自己會反反復復查看各種新聞,晚上睡不著覺,飯也吃不下。能明顯感覺他有一些軀體化癥狀——內心的焦慮反應到身體上。在咨詢過程中,我們的基本思路比較清晰,(告知對方)有哪些事情是我們自己可以控制的,有哪些事情是我們控制不了的,當我們過度地去關注我們控制不了的事情,我們就會陷入無助、絕望,而且越陷越深。
比如說外面的疫情形勢如何,這件事情你是沒有辦法掌控的。要把注意力從焦慮的源頭拉回來,放到自己可控的事情上,比如像我,接熱線電話、給學生上網課、做飯,這都是很確定的可以掌控的事情。慢慢地通過自己的行動一點點地把心思放到自己當前的生活中來,這個時候焦慮就化解了,實在、具體的事情,會讓人產生積極的感受。
在疫情之下,每個人出現(xiàn)軀體化的一些癥狀或者不太好的感受,其實是相對正常的,不出現(xiàn)可能反而不正常。對這樣一種狀態(tài)有一個認知,一天一天來,其實就可以走出這段特殊時期。
南方人物周刊:心晴熱線的來訪者常見的可分為哪幾類?
袁杰:近三年來,我們接的最多的一些個案其實是學生家長。疫情對學生家庭的影響非常大,比如說在2020年4月份的時候,廣州市初三和高三這兩個年級復學復課,但是其他年級包括大學生都在家里上網課,這對于學生、家長和老師都產生影響。
從學生角度來說,在家里上課,大家都沒有試過,首先會感覺到不適應和對疫情的恐慌。學習環(huán)境變了。學生以前回家都是輕松的,現(xiàn)在可能要在自己的臥室上課了,學習氣氛也不對勁。我有時候讓學生開麥互動一下,他說我們家正在吃飯呢。他可能邊吃飯邊聽課,你想想看這個狀態(tài)會怎么樣?大家的學習效率會普遍下降,進而產生自我否定,容易跟父母爆發(fā)沖突。
家長平時看不見自己的孩子,在學校里怎么樣他不知道,但上網課期間他盡收眼底,會覺得你怎么不好好學習呢?家長還必須給孩子手機、iPad上網課,但這是雙刃劍,孩子可能會偷偷玩手機游戲。兩代人的行為習慣、思維觀念等方面就會發(fā)生沖突,彼此互相討厭。
老師在這個過程中也蠻難的,學生的出勤率,包括上課的質量肯定是會下滑。大家對新鮮事物,都是勉強地去應對。有的老師自己的孩子也在家,同時還要面臨家長的困境。
今年以來,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口碑在積累,很多人通過互聯(lián)網找到我們,人群相對比較年輕化,像大學生或剛畢業(yè)的年輕人,主要涉及在疫情下考研、考公、就業(yè)的壓力,可能還會出現(xiàn)親密關系的問題,還有家庭的沖突。
愛與歸屬
南方人物周刊:針對這些家庭沖突,我們會為來訪者提供什么樣的建議去緩解?
袁杰:在家庭里,大家原來是各自進入各自的軌道,居家隔離時會卡在一起,學生如果跟父母之間有些沖突,無可避免地就會吵架,產生對立緊張的家庭關系,甚至爆發(fā)激烈的對抗。
這些問題有些家庭能夠應對,有些為什么應對不了呢?可能事先就已經存在一些(問題),比如說有的學生可能已經有些焦慮、抑郁,甚至是強迫癥或雙相情感障礙,只不過現(xiàn)在被激化了。
有些家長打來電話,說孩子天天玩手機,作業(yè)也不做,我們應該怎么辦?有些孩子感覺父母對自己不滿意,也沒有辦法跟他們去溝通,自己躲在房間里面打來電話。
我們怎么去處理呢?現(xiàn)在的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他在意的是什么?是更高級的心理需求。孩子的心理需求家長基本不了解,他成長的時候父母沒這么對待他,而他給孩子的物質條件更好了,孩子為什么不滿意呢?孩子跟家長兩方都很委屈。
這涉及到我們心理學中一個很重要的理論,叫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簡單來講,人最底層的需求叫生理需要,往上一層叫安全需要。這兩項可以合并稱為溫飽需要。如果我們的溫飽需要得到初步的解決,再上一層叫愛與歸屬的需要。
我們這一批家長在成長期間,更多的是關注溫飽需要?,F(xiàn)在的孩子更多的是關注愛和歸屬的需要,但家長不知道,所以他們跟孩子的溝通當中有很多的控制,有很多越過邊界,比如我是為了你好,我需要你按照我的想法去做,有很多的不滿。其實是在不斷地給孩子施加心理上的壓力,結果讓孩子感覺在家里面沒有歸屬感,得不到愛。
孩子玩手機其實只是一個表象,他對愛和歸屬的需要在家里面得不到滿足,就會去找一個替代的滿足,在現(xiàn)實世界得不到的話,就會去虛擬世界。在游戲里找到自由感、支配感、成就感和社會支持,如果這些不能在家里獲得,他就會鉆到游戲里面不可自拔,如果他關掉游戲,又得面對慘淡的現(xiàn)實,他不想面對,能做的就是再來一局。
有一個家長跟我說孩子做作業(yè)從晚上做到凌晨1:00,邊做邊玩手機,效率好低,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讓她更加高效地完成作業(yè)?這個時候我應該去幫這個媽媽解決問題嗎?顯然不是啊。我會反問她,你自己工作會加班到凌晨1:00嗎?她說不。那我說你換一個角度想你的女兒,做作業(yè)做到凌晨1:00,你不覺得她挺負責任的嗎?你不覺得她挺堅韌的嗎?她為什么要做到凌晨1:00?她可以撂挑子不干呢,她有她的方式,邊玩邊做,那也是她邊化解壓力邊做。如果你能夠理解和接受,就相安無事,這就是我們心理學當中,人本主義對愛的定義,愛是一種深深的理解和接納。
從愛與歸屬的這個需要層面來講,還不能說到底誰更加有經驗,誰比誰更加懂,因為大家好像都很缺失,如果家長們能夠有一定的自我反省能力,能夠不那么強勢,共同去成長,商量著來,那其實這個問題就很好辦了。
一天一天地扛下來
南方人物周刊:如馬斯洛需求曲線所描述的,人們解決溫飽需求以后,就會開始追求愛與歸屬的需求,但居家隔離期間,我們怎么滿足更高層次的需求?
袁杰:其實我們中國人在某些方面還是很能夠去扛下一些事情的,我們可以去調節(jié),用輕松詼諧的方式去調侃和消解痛苦。比如說像現(xiàn)在,大家在調侃說我們離過年還有60次核酸,這個其實也是大家應對壓力的一種方式。 在疫情之下生活受限,可能跟人的接觸變少,這個時候我們要去面對內心,要去思考怎么樣滿足我們的心理需求。
最近接到這樣的個案:物質生活非常富足了,生活沒有太大的壓力,但會覺得在工作上找不到意義感。平時可能能應對得來,或者說壓力沒有那么大,但疫情之下壓力增加,這份工作的投入和獲得感不匹配,都不愿意上班了。
這個時候他其實面臨了一個更加深層次的問題,我要過什么樣的生活?一些來訪者可能平時不見得會去思考,但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之下,疫情讓他要去思考這個問題,痛苦之后才會去思考。
他怎樣找到自己生活的意義呢?比如他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工作,為什么不換?是因為路徑依賴,還是覺得疫情之下大家很難找到一份工作?他沒有勇氣去尊重自己的需求,也可能是在意外界的評價和看法,或者外在的安穩(wěn)可以給他提供安全感。如果他做的是符合自己期望的事情,不再向外求,開始順從內在的聲音,讓內心舒適,這就是自愛。當自己安頓好了之后,還可以思考去愛別人,給予別人力量。
南方人物周刊:有沒有更好的建議,讓大家避免因為連接的減少和意義的缺失而焦慮呢?
袁杰:我的建議是,我們控制不了我們的交流方式,現(xiàn)在經常需要用線上的途徑來進行交流,但是我們可以去提升這個交流的質量。我經常跟學生線上交流,一些深刻的內容不見得一定要面對面說,有時候通過文字的方式,恰恰能產生更加有邏輯性的思考。
疫情以來,隨著時間不斷積累,壓力也在積累,人們漸漸失去耐性,內心的能量不斷地被消耗。這種情況重要的不是外在有什么方法、妙招,上門做核酸也好、買菜難也好,在這些現(xiàn)實困難面前,我們能做什么事呢?
封控的時候,學生足不出戶,老師給他們送菜,保障物資供應。學生會考慮自己不僅僅是被影響的那一方,還能給予老師很積極的反饋。老師的幫助,也讓他感受到一種安全感。這是內心的力量得到提升。
我們不知道疫情什么時候會結束,但我知道它總會結束,過程當中有很多不確定,但重要的是做我們真正可控的事。我們沒有辦法穿越到過去,也沒有辦法穿越到未來,我們活在今天,一天一天很充實地活著,有所收獲,就能去跨越任何一種障礙。像《懶人天才》中所說,“真正使我們前行的,是日復一日微小而持久的進步”,真正讓我們走出疫情的,也是每個人今天扛下一天,獲得內在提升,明天又扛下一天,一天一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