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灼的仔”到“南簫王”
5月中旬,行過排隊測核酸的長龍,拐進竹篙巷,兩旁店鋪逼仄,樓房老舊,傍晚日光斑駁涌動,爬向這條典型“老廣州”的小巷子里,前面就是“南簫王”郭大強的家。郭大強是“郭氏粵聲”笛簫制作的第三代掌門人,也是廣東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廣州簫笛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
隨他進門,需開了燈才看得清,屋內(nèi)小而雜亂,各處堆放著竹料木料。郭大強坐在工作臺內(nèi)主位,手指夾煙,各式各樣的簫笛成捆成捆擁住他。他的手指粗糙皸裂,指頭滿是劃痕。這是一雙長年干活的手,只看它,想象不到它的主人叫“南簫王”。
“南簫王”三字掛在側(cè)邊墻上,紙張泛黃,有回潮的痕跡,聽說之前掛在主位后方的墻上。
郭大強獲得這個稱號已經(jīng)二十多年。千禧年那會,簫笛演奏家張維良從內(nèi)地赴香港演出,途經(jīng)廣州,到星海音樂學院做客,郭大強作為當時頗有名氣的嶺南簫笛制作傳承人,也被邀請過來陪同。
郭大強抽了口煙,我坐在對面,他把煙噴到遠離我的方向。他回憶道,“我拿了支簫過去,說張老師你指點一下。他說我回去看看。”
張維良當場沒說什么,晚上突然打電話給郭大強,“你的簫很好!我錄音,一次過!其他的簫要不是音高不準,要不是音程不準,你(的)很準,一下就過了。真不愧是‘南簫王’!”
說到這里,郭大強下頷抖動起來,銀白色胡子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談興濃了些,“那時候做笛子的人多,做簫吹簫的少。你能找到一百個吹笛子的,但可能都找不到一個吹簫的。因為沒人玩!1968年那會,很多宣傳隊演出,(用的管樂)全是笛子,簫被稱為‘靡靡之音’,是被批判的。”
不獨廣州,那時全國都處于一個異??簥^的年代。笛子音色嘹亮,受人喜歡;簫則舒緩些,時人覺得簫跟古琴一樣,都是“靡靡之音,帶給人頹廢”,要拿出來批斗才行。改革開放后,吹簫制簫的才多起來,只是名家寥寥。
1999年,郭大強去見南方歌舞團負責吹笛子的石家環(huán),他一言點醒郭大強,“你的簫不錯。其實笛子很多人都做得好,你的也不錯。但是我給你一個建議,我吹了這么多簫,你的音最穩(wěn)定、最好?!彼嶙h郭大強專門把簫做好。
郭大強心動了。憑著多年的家傳手藝及制作經(jīng)驗,他的簫很快就在嶺南闖出了“郭大強的簫”這個名頭。
“以前(人們)都不叫(我)郭大強的?!彼Φ溃敖小⒆频淖小ā⒆频膬鹤印?。我爸是郭汝灼嘛,當時制笛子出了名的。”
始于“維持生活”
郭汝灼是郭大強的父親,嶺南簫笛制作工藝第二代傳承人,1963年研制出了木質(zhì)簫笛以及半音鍵改良中國笛,1966年和陳芳德等專家聯(lián)手制作出1.8米長的重量級低音橫笛,大大拓寬了笛子的音域,創(chuàng)下業(yè)界紀錄,很多人都知道廣州有這么個做笛子的師傅。
郭汝灼以前在嶺南簫笛樂器廠做調(diào)音及專業(yè)笛子,妻子則在民族樂器廠工作。三個子女讀書,老母親在堂,總共兩個人工作六個人吃飯,勉強維持生活。改革開放后,可以允許人們賺些外快,郭汝灼便找了在讀高一的長子郭大強。
“賺外快,廣州話叫‘炒更’。那時候(我們要)從生存變到生活啊,我十幾歲,還小,就幫家里做一些‘手板眼見功夫’(一看就會的事情)。跟著父親做點小活,賺幾塊錢幫補家里?!?/p>
正碰上改革開放,新興事物包括西方樂器等一下涌入國內(nèi),掀起了沖擊潮,當時民族樂器的市場沒多久就面臨枯萎。郭大強母親所在的民族樂器廠,本來做琵琶、揚琴的,全改做了吉他;而郭汝灼所在的廠則從三百多人慢慢減到只剩兩個人,他就是其中一個。廠里大部分人被迫改行,很多去做眼鏡——那時候做眼鏡賺錢。
廠里的工作失去著落,郭汝灼只得回家里。做了半輩子笛子,不愿意就這么放棄,可還能靠這個維持生活嗎?他也不知道,只憑著之前積累的客源,逐一去聯(lián)系。
“我爸回家里做,接的單子哪來的?除了國內(nèi)的專業(yè)團體外,還有省市的粵劇團,都還需要定制傳統(tǒng)笛簫。只是這些團要的數(shù)量不多,不足以撐下去?!?/p>
轉(zhuǎn)機很快就來到。郭大強坐直身,“但是你知道嗎?當時的香港、東南亞等地區(qū),正處于粵劇最鼎盛時期,就是整個1980年代,特別是香港?!交鹁郑ㄖ赣擅耖g曲藝愛好者組織起來的以自娛自樂為目的、自愿組合為基礎(chǔ)以演唱粵曲為主的業(yè)余民間曲藝社團)’就從這時候出來的?!?/p>
這些私火局的主唱大多是有錢闊太或者公職人員,閑暇時聚起同好,以唱粵曲為主,為了更沉浸的體驗感,他們愿意出大價錢給有名氣的樂器演奏人員,請之來伴奏。
“他們家里有錢!就為了開心。因為她老公可能是上市公司的主席,或者他是總經(jīng)理啊或者什么的(不缺錢)。那時候香港、東南亞、美國、加拿大,還有英國,只要有華人在,就靠著口口相傳,都有單子聯(lián)系到我爸這邊來?!惫髲娬f。
“因為我爸當時在廠里呆過,都知道我們家是做笛子樂器。比如說,你是一個玩樂器的師傅,參加很多私火局,別的師傅問,‘你的簫這么好,在哪買的?’‘哎,就在廣州郭汝灼那!’你看,單子就來了?!?/p>
郭大強續(xù)了杯茶,繼續(xù)道:“還有就是做法事的,特別需要笛子跟嗩吶。那時候也是我們傳過去的?!?/p>
郭大強并未刻意統(tǒng)計那時家里的管樂器一年銷量多少,但一直持續(xù)到上個世紀80年代末,雖有西方樂器沖擊,靠著私火局那些支持,郭汝灼的營生都有得賺?!澳菚r候很厲害的!二十多三十(塊錢)一支(簫笛),最貴的好像三十塊錢。在那個年代,三十塊錢一支,很厲害的?!?/p>
“所以你是從那時就開始決定跟著父親學制笛簫,以此營生?”我問。
“沒有。那個時候還小,就賺點零用錢。那時我跟同齡人一樣,大家都有一個夢想,‘改開’了嘛:如何成為一個能賺到錢的人!”
當時流行的是怎么才賺得到大錢。一些比郭大強年長的玩伴去做了服裝生意,同學很多畢業(yè)就出來開大排檔當老板,郭大強也想著自己有朝一日成為跟他們一樣的人。這是他們那個時候大多數(shù)人的夢想。
“但是我慢慢發(fā)現(xiàn)這不是我想要的?!?/p>
“你想要什么?繼承做簫笛?”
“不是。”郭大強沒有遲疑,“做生意第一個需要成本。那時我爸收入也不算特別多,家里生活好一點吧,他一直都想我繼承做這一行。所以我就慢慢熬著,做了幾年,覺得還可以維持生活,就做下來了?!?/p>
繼承與發(fā)展
生活穩(wěn)定后,郭大強對樂器的思考漸漸多起來。他覺得,樂器跟地域環(huán)境、人文性格息息相關(guān)。
他舉例道,“我們說北方豪爽,你看它的地理環(huán)境;唱歌,你看看西北的,吼出來的。但是我們(南方)這里不是吼出來的。因為我們嶺南、江南,還有南方幾地,人文性格溫和一點,沒那么烈。所以在往時,簫幾乎都在南方沿海一帶流傳,北方則很少用到?!?/p>
不同的方言、地域人文性格等長期共同作用,形成不同地域的樂器各自的特色及音準,這在以前似乎沒有什么問題,各行其是即可。但改革開放后,西方樂器大量進入國內(nèi),當時提倡的是“與國際接軌”、民族樂器“交響化”,事情變得麻煩起來。
用于交響樂的西方樂器統(tǒng)一按國際通用的十二平均律定音,民族樂器則多采用傳統(tǒng)律制,二者不同,導致樂器混著“交響”,如“雞同鴨講”般格格不入。尤其像簫笛這些按傳統(tǒng)七平均律制作的管樂,得按十二平均律進行改良才行。
郭大強瞬間坐直,呼出一口煙,“吶!說到這個,我有發(fā)言權(quán)了。在1978年,那時香港中樂團成立不久,他們就覺得笛簫跟大提琴、鋼琴這些西方樂器搭不起來。我們剛才說,香港離廣州近,那時他們第一任首席笛子手黃權(quán)先生,經(jīng)常過來廣州,找我老爸一起商量要怎么改?!?/p>
傳統(tǒng)簫笛通用是六孔制,按七平均律制作,現(xiàn)在演奏時轉(zhuǎn)調(diào)不方便。郭汝灼跟黃權(quán)嘗試著加多一個降mi孔,逐漸出現(xiàn)了按十二平均律去改的七孔、八孔簫笛。這個改革,是民樂中傳統(tǒng)管樂與現(xiàn)代管樂的分野。
“1990年代,九孔、十孔的我都做過。十孔笛,那時候是給香港中樂團的蘇紹勛做的,他來找我。”
蘇紹勛原本吹的是笙,笙的按孔要比簫笛多得多。為了轉(zhuǎn)調(diào)方便,也需要改革用十二平均律。只是簫笛容易改,笙卻麻煩,因為它還涉及到簧片。
“那時我就順便嘗試做了九孔、十孔的簫笛。但是孔太多,每個手指頭都要用上,反而不方便。樂器是要與人方便的。久而久之,就定在了八孔?!?/p>
暮色漸深,外面?zhèn)鱽砗粲蹙用衽抨犠龊怂岬睦嚷暋U牭没猩?,郭大強手一揮,“好了,為什么這種改革的嘗試出現(xiàn)在我們廣東?你知道我們廣東人很務實的,基本上我們改革了很多東西,都不會去說我們怎么怎么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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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廣的“虛與實”
郭大強是典型的老廣州人,務實,言行粗中帶細,有著老廣的處世智慧。交談時,找不到合適的表達,不自禁就用上粵語,以求表述得更精準。
“我自己的話從8歲開始跟著余旋文老師學吹笛簫,他當時是市歌舞團的笛子老師。后來我跟過很多老師,但對外基本都只提啟蒙老師。因為在我們粵語里面,‘啟蒙老師系最辛苦嘅’(啟蒙老師是最辛苦的),其他老師從啟蒙老師手上接過學生,再調(diào)教就容易多了。再者我跟了很多老師,說漏了一個都不好?!闭劦接啄陮W吹奏的經(jīng)歷,他力求表述妥帖。
要學制簫,得先會吹簫,這是前提條件。不會吹,就無法辨別音色、音準等,吹奏時氣息不訓練到穩(wěn)定,那么做出來的簫,音不一定準。作為星海音樂學院樂器工程系的客席教授,郭大強很清楚這點。
郭大強并沒有放開去招收專門學制簫笛的學生。在他眼里,“簫笛制作”這項手藝,以前“一脈相承”,是因為資訊不發(fā)達,找生活艱難,人們學會了一門手藝,只想傳給后代,希望后代有口飯吃。至于現(xiàn)在,時代早已改變,人只要勤奮努力,很多工作都可以做,不一定要靠這個辛苦活來維生。
但他不擔心“郭氏粵聲”“南簫王”這些牌子到了下一代會沒落。這些年,他一直在留意尋找合適的傳承人?!扒皫啄暧锌礈室粋€人,他心好,淳樸,熱愛幫人,不是那種為了一點小利去騙人的人,這是我看重的。”嘆口氣,郭大強繼續(xù)道,“可惜他興趣不在這里?,F(xiàn)在也在慢慢找,暫時還沒遇到緣分合適的?!?/p>
制作簫笛,掌握了方法后,剩下的就是大量實踐。郭大強認為每個人做出來的都差不多,“手板眼見功夫”,區(qū)別只在人與人的思想高度。
“做人很重要。比如說你看中了這個竹料,我們約好價格給你做,過陣子別人來看到這個竹料做出來的簫,要出多一倍的價錢買,很多人是給他的,但是我不。你就是給我10萬塊錢我也不。這關(guān)乎到我的誠信問題。找傳承人,首先要看做人?!?/p>
“沒有考慮傳給自己的孩子嗎?聽說他學的是西方樂器簧管?!?/p>
“對,現(xiàn)在他沒有去學制簫。我覺得‘傳承’是什么?一定不要去說得太高大上,你的工作我的工作,大家的工作,干活而已。包括我傳給下一代的也是工作。我們老廣東人稱呼工作,叫‘搵飯食’(找口飯吃)。提‘傳承’,不能脫離生活。不過現(xiàn)在做哪一行都能夠去糊口,沒有以前那么窄的路子了。有人在吹簫、在用‘郭大強’的簫,就有傳承在。我不擔心它會失傳?!?/p>
2012年,郭大強決定進行簫笛演奏的教學,繼而在2015年組建“郭家班”,帶著朋友和學生出去做公益推廣、慈善演出、慰問老人,竭力推廣嶺南簫笛文化。
直到現(xiàn)在,開的演奏教學班也是半公益性質(zhì),課時費全給郭家班的老師團隊,郭大強表示分毫不取?!爸荒苷f是給他們的車馬費。”他特地用粵語念“車馬費”這三個字,“車”念成象棋里“車馬炮”的“jū”音。
“我為什么要做這些?第一個現(xiàn)在我自己還可以(過好)生活,第二個是情懷,第三個是責任。制作簫笛能堅持到今時今日,最后這兩個才是重點。我不想在我手上把老祖宗給我的東西丟掉,肯定要傳承下去的,只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所以我不會為了那些榮譽、補貼,去招很多學生學徒?!?/p>
話鋒一轉(zhuǎn),他又解釋,“有些人問我(制簫)我都很愿意說。以前每年的9月、10月份,都有各地音樂學院的畢業(yè)生,找到我,電話打過來,問收不收徒弟,我說我們不是做大生意,不收徒弟,我可以提供吃的給你,但是住要成本,我負擔不起的,工資我也負擔不起。我不建議你大老遠過來當學徒,那是害了你,但是你過來我都教?!?/p>
務實的老廣,也有務虛的一面。
這兩年,很少有音樂學院的畢業(yè)生找上門來學制簫了。
“原因你知道的?!惫髲姏]有過多解釋。
“另外,現(xiàn)在當學徒跟我爸那會兒感覺不一樣了。那個時代,學三五年沒工資的,你每天做完活,自己回家吃飯。師傅不會包你什么,學到東西是你的事,你自己有本事就學,學好了也自謀出路。但現(xiàn)在誰沒口飯吃?只不過賺錢多少而已,很多人都不是生存問題了,是生活問題?!?/p>
“2020年到現(xiàn)在,你的簫笛銷路有影響嗎?”
郭大強沉吟了一會,說道,“跟2019年比,相差真的很大,平均只有2019年的三分之一?!庇竹R上補充道,“但它不僅是行業(yè)的問題,它是國際性的。而且這個影響不單是對收入,隨之而來的各種觀念、日常生活、習慣、審美等等,都會改變。我以前是開車出門,現(xiàn)在都改成坐公交了?!?/p>
被問到艱難的時候有沒有做不下去的感覺,他很平靜,“那倒沒有。我是面向全國的。大家雖然艱難,但都要生活,必須要維持下去,千方百計都要維持下去。我們這行,也要這樣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