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楊宏濤
辜柳希
中國工藝美術大師、
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潮州木雕) 代表性傳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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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插柳的木雕大師
漫步在牌坊林立的潮州太平路,感覺像是穿越了時空。位于湯平路口的“戊辰八賢”坊,是為了紀念崇禎元年(1628年)戊辰科潮州府轄下同時登榜的八位進士,后人尊為“潮州后八賢”。往南走約600米,有一條辜厝巷。巷子因為老宅“辜厝內(nèi)”而得名。宅主辜朝薦,便是潮州后八賢之一,官至南明太常寺少卿。
1954年2月,辜朝薦的十三世孫辜柳希出生。20世紀50年代,辜厝內(nèi)的兩個大廳租借給潮州市樂器廠,木雕師傅陳春炎帶著五六名工人,在這里給二胡、琵琶等樂器雕刻琴頭和通花板。辜柳希走出家門口三步,就能看到陳春炎師傅做木雕。
16歲時,剛剛讀了兩年書的辜柳希,遇上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原本應該到海南插隊,卻因為家里湊不齊17塊錢、買不起“三大件”(當時指草席、棉被和蚊帳)而錯過,最終留下來做木工。老式木家具的床和衣柜都需要雕刻,自己又對木雕非常感興趣,于是辜柳希就跟陳春炎師傅學木雕,從最基礎的磨刀學起。
當時學木雕不用正式拜師,也不需要交學費,但是要孝敬師父。“你問他,他就給你講?!惫剂;貞浾f,“有的徒弟會拿點魚飯,搞一兩酒給他喝?!惫剂W哉J比較好學,在陳春炎師傅的啟蒙下,他很快踏入木雕行業(yè)。
1972年下半年,辜柳??歼M了潮州市二輕金漆木雕廠(以下簡稱“金漆木雕廠”)。他清楚地記得,1973年的正月二十八日,正式成為金漆木雕廠的員工。每月工資8塊錢,基本夠一家人開銷。1974年,金漆木雕廠擴招到217名員工,達到有史以來的最高峰。然而好景不長,當時木雕廠采取“以銷定產(chǎn)”模式,來多少外貿(mào)訂單就做多少,一旦沒有訂單,兩百多號工人就沒事做。從1975年開始,金漆木雕廠已經(jīng)處于半解散狀態(tài)了,有些人被分配到抽紗廠等各個地方去。
到了1978年,辜柳希每月工資已經(jīng)漲到34塊7毛5,比父親在合作社賺的錢還多。但如果當時出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一天就能賺到一百多塊,收入將近廠里的100倍。高收益也伴隨著高風險,當時“整個潮州市加起來不到20個人在做木雕”,市場前景并不明朗。權衡之下,辜柳希決定下海創(chuàng)業(yè),自己搞小作坊。潮州是旅游城市,時不時有歸國華僑前來游覽觀光。辜柳希便讓人力三輪車拉華僑來看他的木雕作品,就這樣慢慢賣,生意也逐步好起來,不出幾年已經(jīng)開始雇人幫忙了。到1989年,辜柳希才創(chuàng)辦了正規(guī)的“南濠工藝廠”(后改名“藝葩木雕廠”)。
在妻子李惠仙的協(xié)助下,辜柳希很快展示出超人的經(jīng)營能力。他不像其他手藝人只顧埋頭創(chuàng)作,而是主動出擊。當時廈門臺商多,他就跑廈門找臺商,進而打通東南亞市場,在看似不存在的木雕市場上,硬是闖出一條路來。
正當傳統(tǒng)木雕廠日趨凋零之時,辜柳希的生意卻越做越好。1993年,辜柳希收購了金漆木雕廠。
從2006年開始,藝葩木雕廠和潮州市職業(yè)技術學校合作成立教育實習基地,辜柳希開始潮州木雕的傳承工作。為了吸引年輕人學習潮州木雕,他不收學費還給學徒發(fā)補貼。2011年,藝葩木雕廠被文化部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生產(chǎn)性保護示范基地”;2012年,辜柳希被文化部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潮州木雕的代表性傳承人”,同年被授予“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榮譽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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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傳承放在第一步
駛進潮州西湖工業(yè)區(qū),兩旁的停車位滿滿當當,僅留中間兩車道,偶爾有摩托車穿梭而過,路口傳來機器切割路面的刺耳聲,與古樸的牌坊街相比,這里仿佛是潮州的另一個平行世界。清一色的廠房中間,一座仿古的飛檐門樓格外顯眼,檐下的版雕上寫著“辜柳希木雕精品館”幾個大字。
這座七層的展館,陳設著不同類別的木雕作品。走進去,一樓“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辜柳希工作室”牌匾下,兩名工作人員正在給辜柳希的通雕作品花梨木《三層龍蝦蟹簍》拍照,這件高3.28米的作品花費了辜柳希和5名徒弟6年時間才做成,曾經(jīng)獲得2008年中國第四屆國際文化博覽會“中國工藝美術文化創(chuàng)意獎”特別金獎。
繞過旁邊堆疊的木材走進去,幾名學徒正在忙活著,木槌與刻刀的敲擊聲此起彼伏,間或伴隨電動機器的打磨聲。
每天早上8點多,辜柳希到廠里后會先給工人安排工作,往往一講就是一兩個鐘頭,“要讓他們先領會”,再放手讓他們?nèi)プ觥?/p>
采訪期間太太李惠仙提醒辜柳希梳一下頭發(fā),他并不在意。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他們一起經(jīng)營木雕廠四十余年。太太負責整個廠的管理和經(jīng)營,辜柳希負責管技術和創(chuàng)作?,F(xiàn)在兩個兒子也參與到廠里的創(chuàng)作和管理。
作為非遺傳承人,辜柳希比以前忙碌了許多。“現(xiàn)在主要是接待任務比較重,比我們創(chuàng)作生產(chǎn)的時間還要多。剩下的時間,有時候是在晚上搞一點創(chuàng)作,其實搞創(chuàng)作沒有靜下來,人家來了就陪他們看看。等人走了,再接著做就做不了,靜不下來了?!奔幢闳绱?,辜柳希依然親力親為堅持創(chuàng)作,“最起碼占60%,都是自己創(chuàng)作和設計?!?/p>
新冠疫情暴發(fā)兩年多以來,辜柳希的主業(yè)務并沒有受太大影響,因為木雕是藝術品,慢工細活,一件作品常常要做兩三年,時間一拉長,問題就變小了。反倒是平時銷售的小產(chǎn)品受影響比較大。中國南北氣候差異大,文化審美也不盡相同,針對南北市場,辜柳希在木材的選擇、設計和銷售上,會做區(qū)分。北方這兩年基本沒有人來買了,但是工人不能閑著,辜柳希選擇先把作品做出來,“等時機”再賣。
盡管疫情期間每年只能招5-10名學徒,辜柳希仍然表示:“怎么去傳承放在第一步;第二步,怎么去創(chuàng)新改良?這是長期的任務;第三,怎么去做潮州木雕的行業(yè)規(guī)范?這是我們最大的責任。比如說一件作品怎么去完成?用什么做工?怎么認定?我們同行一起修訂了一個潮州木雕標準,已經(jīng)上報到文旅部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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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塊木頭到一個成品需要經(jīng)歷哪些步驟?
南方人物周刊:按以前版雕來講,就是說我們分成兩半:上道工和下道工。上道工包括圖紙設計、定型、造型;下道工就是收官,包括做細雕,包括開臉做手。后來為了生產(chǎn)需要,我們改良了不少工序,不是說一定硬梆梆分上下道,有時候可以分成五六道。具體工序多少要看哪辜柳希:一種產(chǎn)品,你版雕一般都是兩道就OK了,也不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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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決定一件木雕作品成功與否,最關鍵的因素是什么?
辜柳希:最關鍵的因素包括造型和你的手藝,你造型好,技術不好也不行。從造型到技術都要相結合。你技術很好,你造型不OK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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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造型就是還沒有拿刀之前在腦子里應該先有構想嗎?
辜柳希:我們不管做哪件作品,木頭都要從頭腦里面先構思。圖紙先畫六成到八成左右。做(通雕)的時候,我們用粉筆稍微畫一下,就可以做。但是版雕我們就可以做到接近圖紙的80%。其實做到后面基本上也沒有圖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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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我看到你很多件獲獎作品,都是以這個龍蝦蟹簍為主題的,這個主題本身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嗎?
辜柳希:我們潮州近海,海邊旺產(chǎn)的就是魚蝦蟹,這表達的是一個豐收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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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為什么近一二十年,通雕作品龍蝦蟹簍好像變成潮州木雕的一個代表?
辜柳希:沒有。在外面不管誰都認為(龍蝦蟹簍)是潮州木雕的代表,但我不認可。我們最早、最傳統(tǒng)的潮州木雕就是多層次版雕。
以前螃蟹簍和蝦簍是有,就是在祠堂的過水廳,兩個吊籃,有時候可以做蝦簍,有時候做花籃。其實做花籃的偏多,做蝦簍的偏少。還有我們進門有個倒綁的螃蟹,有的拿官帽、拿筆、拿元寶、拿花,我們叫“金花探元”。不管哪一個潮州的祠堂都有,4個螃蟹,以前都有這個規(guī)范。
從1958年陳舜羌、張鑒軒憑借通雕作品龍蝦蟹簍獲得(莫斯科第六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藝術博覽會)銅獎以后,慢慢地沒人再做,廠里有時候偶爾會做一個兩個。所以說龍蝦蟹簍是潮州木雕的代表作我不認可,以前在潮州的木雕廠里,95%以上都是版雕,潮州(木雕)是以版雕為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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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作為一個潮州木雕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也是業(yè)界公認的木雕大師,你覺得做一個木雕藝人必須具備什么樣的能力?
辜柳希:第一你要懂潮州的傳統(tǒng)文化,是最主要的,你不懂里面的文化,你說能做木雕我不相信。以前講文化,我們也不是很懂,到后來也是慢慢體會,其實我們做出來的就是潮州的文化。主要是你怎么去領會,領會深了,你做出來的東西(涵義)就越深,你不領會,做出來的東西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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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也就是說,對潮州本土文化的領會比技藝更重要?
辜柳希:對。技藝也很重要,好的木雕是多方面融合的結晶。
南方人物周刊:說到潮州文化,是不是木雕里面有很多帶有故事性或者象征性的題材?
辜柳希:對對對,這個很厲害。比如說,“七賢上京”、“公孫三進士”、“韓文公凍雪”……潮州的一片木雕,就是一個故事,比如“郭子儀慶壽”,你要怎么去表達他的7個兒子8個女婿?怎么表達,在哪里表達?這是很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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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所以首先得了解這個故事背景。
辜柳希:對啊。有不懂這個故事背景的說“我就做出來”,那我問他那7個兒子在哪里?8個女婿在哪里?他找不到。雖然他做出來,但是他沒領會它里面的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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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我聽說你收了很多徒弟,還給他們發(fā)補貼?
辜柳希:在十多年前,有的人開始厭學了,我們發(fā)現(xiàn)怎么他們來做了幾天就不來了?后來了解到是因為他們不想每天回家跟父母討這5塊錢零花錢。我和我太太商量,廠里生意還可以,我們就付一點補貼給他們。頭一年是每個月600塊,第二年每個月是1200,第三年每個月是1800塊。因為我們辦一個班30人,三年畢業(yè)的話,包括材料啊、工具啊,七七八八算起來最起碼就花費一百多萬,辦一期就要花費這個價錢。
辜柳希學徒正在雕刻《清明上河圖》(圖/楊宏濤)
南方人物周刊:你剛才提到有些年輕人學了幾天就不學了,那這個木雕傳承現(xiàn)在的現(xiàn)狀大概是什么樣子?
辜柳希:從1973年(金漆木雕廠)招考那一大批,到今天為止,一路走來算比較可以。具體到我們廠還算可以,加起來有幾百名年輕人來學過了。別的廠就要看各自的情況,有沒有經(jīng)濟能力去培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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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學生在你這里大概需要學多少時間?
辜柳希:你學版雕的話,一年半到兩年基本上就可以了。真正學到能出道,在社會上受認可,其實是深無底的,包括我到現(xiàn)在六十多歲,有很多新生的事物,我們還是在學,不是說你現(xiàn)在就學到底,沒有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