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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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在十里堡
孫悟空的名字只在寄快遞時出現(xiàn),在這個收獲的秋天,作家孫一圣從北京十里堡給各地朋友寄出了許多本書——新出版的小說集《夜游神》。
無論是客居的北京,還是家鄉(xiāng)曹縣,在華北平原,一顆種子種下,便有收成的時候,無論是好還是歹。過去十年,孫一圣如在老家種地般勤懇地寫小說,2016年出版的首部小說集《你家有龍多少回》引起了一些爭議,被一些人詬病為“一部糟糕的先鋒小說集”、對文學大師的拙劣模仿。五年后,孫一圣出版了第二本書,最近開始跑一場場相關(guān)的文化沙龍。
北京城里正值“北京十月文學月”,沙龍和講座不少,有高校文學院的、出版機構(gòu)的、各機關(guān)單位的,才華與聲名在字詞間流轉(zhuǎn)。在孫一圣的新書沙龍上,讀者在提問中說起同輩作家中那些閃亮的名字,他們中有些人作品獲得了影視改編的機會,有些新人第一本書就獲得了普遍認可。1985年出生的孫一圣才意識到年齡這件事,80后作家早已做出有分量的成績,90后作家也已足夠優(yōu)秀。
“年輕的時候覺得我寫不出來可以再寫十年,但現(xiàn)在再寫不出來就不行了,就得老老實實回去工作了,有一種人到中年的緊迫感。”孫一圣36歲,全職寫作,生活里不善言辭,見生人拘謹。
《夜游神》一篇篇均產(chǎn)于北京十里堡租住的一居室開間,而在字里行間,作家依然鋤犁著山東曹縣老家人事變化的土壤。這本書收錄著他從2016年至今的五部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呈現(xiàn)了千禧年前后小縣城一種原始的充滿蠻力的生態(tài),有性別生理特征的反轉(zhuǎn),有“槍”的隱喻,有歸鄉(xiāng)和妯娌間的抽絲剝繭,流蕩著一個千禧年前后的縣城漫游者。
“我認為在這個時代作者應該客居于他鄉(xiāng),才能獲得寫故鄉(xiāng)的授權(quán)……離開故鄉(xiāng),像天空中的無人機一樣俯瞰故鄉(xiāng)?!?021年10月上旬,北京朝陽大悅城單向街書店《夜游神》的新書沙龍上,作家阿乙說起作家與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他比孫一圣大差不多10歲,說起兩人之前在鐵葫蘆圖書做同事的事,“我當時給他一個可能不太好的建議,我說,工作都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要把自己的東西寫出來。至今也是這樣,孫一圣現(xiàn)在失業(yè),我不知道跟這句話有沒有關(guān)系?!?/p>
“這個時代有很多誘惑,有政治、有經(jīng)濟、有心靈雞湯、有直播。我經(jīng)常也受到誘惑,全是因為我的才能不夠才保護住了我。”阿乙覺得孫一圣也如此,他對孫一圣諸多照顧,有種相惜,“我覺得他的運氣也挺好,有很多朋友也在支撐著他。其實和我當時的處境差不多,好像我的生命中有一個導管,就需要通過筆、通過寫作抒發(fā)出來……從這方面來說,孫一圣是一個很純粹的寫作者。”
離書店不遠,就是孫一圣租住的十里堡,魯迅文學院也坐落在十里堡。穿過一條細河,他騎單車十分鐘就能到商場五樓的這家書店寫作。書店里常坐著在愁眉苦臉中飛速敲鍵盤的作家、編劇、記者、編輯,在這兒,你很容易偶遇孫一圣。作家阿乙也很好認,他背著一個綠色帆布書包。有次他們恰巧坐在我鄰桌,兩位作家討論著全職做純文學從出版到謀生的艱難。
“在上海的酒店做服務(wù)生的時候確實也租過床位,那時候剛畢業(yè),每個剛剛畢業(yè)的人都好不到哪去?!睂O一圣語氣溫和。在決定開始寫作前,他當過酒店服務(wù)生、水泥廠保安、化工廠操作工、農(nóng)藥廠實驗員。在寫作之后,他前幾年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工作,為專心寫小說,從兩三年前開始全職寫作。
在第二本書的新書沙龍上,活動場地書墻有整版的契訶夫、博爾赫斯、沈從文、胡里奧·科塔薩爾、胡安·魯爾福、赫拉巴爾這些文學巨匠的作品,在墻上卡夫卡、海明威的海報和本雅明《寫作條文十三則》的凝視下,讀者提問環(huán)節(jié)的第一個問題,來者告白,“已經(jīng)有那么多厲害的人寫過那么多好的東西……沒必要動筆”,“其實我對當代作家的作品一直都不是很感興趣?!?/p>
孫一圣坐在椅子上,因拘謹而坐姿近乎乖巧,沙龍嘉賓作家阿乙、淡豹,編輯羅丹妮也同坐一圈,聽來者的最終疑問——
“你們在寫作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寫的作品是有意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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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一定要寫小說呢?
孫一圣很久沒寫讀書筆記了,新書和隨之而來的活動打亂了規(guī)律的生活。出差跑新書活動的路上,他白天想晚上爭取寫魯迅《鑄劍》的讀書筆記,到晚上卻作罷,“這幾天太累,一點一點寫完吧。”
幾年前,林培源在北京讀博時,也不時和孫一圣來單向街書店,和阿乙一起寫作。在青年作家林培源看來,過去五年,孫一圣一直勤勉地閱讀和寫作,他讀《紅樓夢》讀《聊齋志異》,讀??思{讀契訶夫,常寫閱讀札記,這種幾近苛刻的讀書習慣像是孫一圣的一種自我砥礪的手段。
“事實證明,這樣的訓練卓有成效。在小說集《夜游神》,詰屈聱牙的長句、生僻字被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質(zhì)樸的語言、平實的故事以及對小說敘事老練的掌控力?!绷峙嘣丛跁u《“曹縣故事集”,或風格的崛起》中寫道。
有時,商場的單向街書店幾乎像文學小組開組會,孫一圣和寫作的朋友們一人各據(jù)一點,對著電腦打字。青年作家周愷是孫一圣十多年的朋友,聽孫一圣說過一個玩笑:幾個人經(jīng)常一塊兒去寫作,有一位女生寫都市小說,“孫一圣覺得那個女生坐在那兒寫,跟周圍的氛圍很融洽,但是他坐在那個咖啡館,寫曹縣地里怎么收麥子,他就覺得特別的格格不入?!敝軔鹫f。
格格不入的場合并不少,哪怕在同輩寫作者的同溫層,他不是像林培源這樣少年成名、憑新概念作文大賽出道的,也不是在高校文學院一步步上來的,他甚至是少見的、長期不具有寫作自覺的文學青年,他從初高中開始有閱讀習慣,但沒有動筆念頭,連最初寫作的原因也少見——原本是抱著功用目的開始寫小說的。
當孫一圣高考復讀第四年、成績依然只能上專科時,一心只希望兒子讀個本科的孫爸爸也不好再說什么。2007年,孫一圣到鄭州某師范專科院校讀化學系,實習在上海某酒店當了一年服務(wù)生,畢業(yè)后回曹縣老家,在爸爸介紹下到水泥廠當保安。保安當了半年,年輕人受不了?!爱敃r跟我爸談判給我一年時間,至少希望能夠出去看一看,我覺得其他工作一年肯定掙不了什么錢,只能找找別的方式,想重拾之前看過的書,看能不能寫出一些東西?!?/p>
孫一圣從曹縣到了鄭州,那是2010年,他25歲,在郊區(qū)租了間月租一百的房子,15平的房子有一床一桌,廚衛(wèi)皆備。時間一點一點過,有時一字不出、有時才思泉涌,邊看邊寫、邊寫邊投,全部石沉大海,這么寫了一年。當看到北京的鐵葫蘆圖書的招聘信息時,他投簡歷,又掛了一篇小說。鐵葫蘆的負責人王小山,歷史組主編、醫(yī)生出身的阿丁,小說組主編、警察??茖W校畢業(yè)的阿乙收到簡歷,給了他面試機會。就這樣,孫一圣來到了北京。
到北京的第一年,孫一圣為工作沒顧上寫作,之后為了寫作,工作得斷斷續(xù)續(xù),“一開始我爸就跟我說過,他的家族觀念是我們家基因就是這種,不是聰明也不是有天賦的人,如果想干好一件事,最好是集中全力干一件,這樣做的時間長了,只能說有可能做到稍微比別人好一些。”
比起曹縣和鄭州,北京給文學青年的機會自然多很多。孫一圣的《而誰將通過花朵望天空》2012年發(fā)表在《天南》,同年被譯為英文。他和好友周愷、余幼幼也是因為《天南》的活動認識的,彼此間的文學交流很多,誰出了新作,大家都分享看看,直到2016年孫一圣出版首本小說集《你家有龍多少回》,收到一些銳利的長篇評論:“一部糟糕的先鋒小說集”、對文學大師的拙劣模仿……
“當時打擊太大了,不過主要是反思自己,羞于給朋友看,覺得自己寫得不好,更不說給讀者看了。那段時間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覺,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高考復讀多年的階段?!睂O一圣那時有不少未發(fā)表的小說,他繼續(xù)寫,沒敢投稿,寫完就放著不再管,也有些小說他耐不住寂寞,放到網(wǎng)上,后來又刪掉。
“我覺得這兩年一圣過得稍微好了一些,前幾年他出第一本書賣得不好,有些評價也挺尖銳的,那個時候他精神壓力比較大,生活的壓力也大。因為他很長時間都沒有工作,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沒有工資的,發(fā)表小說也不是太多,可能一年四五篇。他不太愛去表現(xiàn)自己比較艱難的一面,我是沒有辦法想象在那樣一個途徑之下,怎么樣去寫東西?!敝軔鹫f。
“反正他是這樣的一個性格,既自卑又自傲,有一些比較狼狽的東西,他是堅決不會去展露的,希望自己的整個形象是干凈的?!?/p>
《夜游神》目前的反響還不錯,周愷忙著自己的新書,還沒來得及讀,但讀了孫一圣明年要出版的長篇小說。比起他們十年前剛認識時,孫現(xiàn)在的小說確實更嫻熟了,“其實是一以貫之的。孫一圣確實是在自己文字世界里沉得很深的人,不會根據(jù)一時風向去做什么改變。”很多寫作者在文字風格上是一種橫向試探,嘗試更多的風格。他寫作十多年是在一條路上越挖越深,而不是說有什么樣的轉(zhuǎn)向和改變?!敝軔鸶惺茏钌畹氖菍O的摳字眼,無窮地補充那些他看重的細節(jié)。
新書有兩篇歸鄉(xiāng)的小說,沒有作者偏愛的敘事游戲,無激烈情節(jié),平緩又筆筆用力。作者描寫多人在場的重要場景時,先按大全景鋪畫草稿,每個人圍繞什么事、說了什么話,所有能想到的細節(jié)和對話全部寫下。正式寫作時,他再把草稿放一旁,在正式稿中榨取草稿,話里榨出另一層話,編織成篇。在角色言語的微妙搖移中、故事暗流中汩汩向前。
火車從北京出發(fā),先坐到山東菏澤,再從菏澤坐大巴到曹縣,再坐車回村,這是孫一圣自己的歸鄉(xiāng)路。小說下筆最流暢的,往往是回鄉(xiāng)途中窗外的華北平原,開闊空曠。秋景如皴,冬日則冰脆,“天光像一大片一大片結(jié)冰的云,非常脆,路面安安靜靜。遠處彎一點的路突然動了一下,掉下來一輛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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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曹縣為計量單位,夜幕降臨華北平原
一個個故事耕種在曹縣的土壤,而曹縣老家的十畝地則種著麥子和玉米。5月回村時,孫一圣給父親看他將出版的小說集,父親讀到《還鄉(xiāng)》生了氣,這篇小說里親戚間齟齬、父子如仇敵。父親不懂小說,不知道小說都是虛構(gòu)的,要求兒子將文中“爸爸”和里面所有人物都改成好人。兒子解釋幾次,最后只能口頭承應。
十幾歲時,家里專門給孫一圣打了個小鐮刀,秋收時割麥子用。割麥子實際就三四天,但他印象中每年都割了兩個星期,整天祈禱別下雨。整個麥收的記憶除了勞累,就是跟天氣搶時間。這次回鄉(xiāng),父親說今年天旱,麥子長得不如往年好,人手不夠。“其實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回家,覺得科技已經(jīng)發(fā)展得很好了,卻還是要看天吃飯?!?/p>
2021年5月,曹縣因棺材和壽衣、漢服成了頻頻上微博熱搜的網(wǎng)紅縣。孫一圣在家收到許多朋友發(fā)來的曹縣快手抖音視頻。曹縣火了,村里沒什么動靜,隔壁鎮(zhèn)是棺材集群村落,也沒什么動靜,只有北京的朋友們在微博微信上熱鬧。
上中學時,家里沒錢,但孫一圣和姐姐都要讀書,父親一邊種地,一邊想了個開靈車的掙錢門路,靈車往往是廢車處理廠的報廢車,運氣好能遇上醫(yī)院退休的救護車。父親改裝靈車改出了經(jīng)驗,車頭焊鐵皮牌,毛筆寫火化車三個大字,車身環(huán)繞著白布白花,夏天和冬天生意多一些,平時一個月也就一兩趟生意?;鸹囬_了三四年,很多人來問,家里順便開了壽衣店,方圓十里地都是他家靈車的輻射地。
成長這些年,父親一直為了全家生計而奔波,讓一家人的生活運轉(zhuǎn)起來。孫一圣和父親關(guān)系很好,父親說什么,他也就做什么(除了這回改小說),最初高考是父親的一句話,他就老老實實復讀了四年。他信服父親的話,“有時我也會想,他這么多年,如何在自己的家庭生活和社會關(guān)系中,不斷去處理這種關(guān)系,面對我的多次高考失敗,他可能已經(jīng)開始有點疲憊了?!?/p>
在北京十多年,他覺得和很多人的關(guān)系都很微弱,反而和老家多年沒聯(lián)系的同學關(guān)系更緊致,“其實我比較喜歡這種家庭和宗族、農(nóng)村的感覺。”他分不清是因為這種環(huán)境滋養(yǎng)了小說,還是因為自小的習慣,“縣城和大城市的樓房之間人們不太說話,我反而覺得農(nóng)村的家族關(guān)系比較親切,不管親戚間的別扭會不會對你造成傷害。人與人之間的傷害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是血親還是鄰里之間。我覺得人與人之間沒有傷害,就沒有真正的理解,都是矛盾的?!?/p>
每一次回鄉(xiāng),農(nóng)村都變得越來越像鎮(zhèn)上,鎮(zhèn)則越來越像縣,而縣變得越來越像市。“曹縣和農(nóng)村也沒有太多區(qū)別,就是公路多了一點,樓多了一點,我再去到鄭州時,感覺鄭州只不過是一個更大的曹縣,我來到北京,又感覺北京就是比曹縣大兩輪的曹縣?!彼f。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和同樣在農(nóng)村長大的阿乙聊天時,阿乙說到鄉(xiāng)村正在消亡,孫一圣才意識到,農(nóng)村不再是以前村村不通的局面,而是隨著很多打工者的返鄉(xiāng)有新的變化,“之前我可能只寫農(nóng)村的事,后來覺得這樣太封閉了。后來的作品,無論是寫從鄉(xiāng)村到另外一個鄉(xiāng)村也好,還是從縣城到城市也好,視野開闊很多,我也改變了自己寫作的方向?!?/p>
在《夜游神》中,孫一圣依然書寫著農(nóng)村,但不再是農(nóng)村本地人看農(nóng)村的封閉故事,或外人景觀化農(nóng)村的刻奇故事,“是一個去過北京、濟南或廣東再回到家鄉(xiāng)的人如何去看自己的家鄉(xiāng),經(jīng)過了地區(qū)和時間的差異,比一直封閉在小地方寫有很大區(qū)別?!币驗橐咔?,5月的回鄉(xiāng)是孫一圣兩年來第一次回家,盡管農(nóng)村在變化,但他寫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這種社會性的變化并不大。
在林培源看來,《夜游神》收錄的五部中短篇小說中,同名小說可視為寫給故鄉(xiāng)的一曲挽歌,故鄉(xiāng)不特指曹縣,而指向以曹縣為圓心向外拓展,含納了菏澤、定陶、萊蕪、濟南、青島等在內(nèi)的廣闊社會空間,甚至就是整個華北平原。這種空間上的延伸在《還鄉(xiāng)》和《山海》中更為徹底,以一種舒展、平和的敘述基調(diào),深入到了錯綜復雜的家族關(guān)系、社會網(wǎng)絡(luò)以及夫妻生活。
林培源在書評中特別點出,文本相關(guān)聯(lián)的《還鄉(xiāng)》和《山?!?,是整部集子里最為動人的篇目。但《夜游神》是一部煥發(fā)著強烈“小說感覺”的小說集,從中能看到孫一圣對傳統(tǒng)說書、蒲松齡的“志異”故事的化用和復歸,這使得小說在敘述現(xiàn)實生活的同時充滿了攝人心魄的“鬼氣”。
《還鄉(xiāng)》不只是一個關(guān)于幾位叔伯如何推諉贍養(yǎng)爺爺?shù)墓适?,爺爺已蒼老得像一根干柴,重復地說“多活一年多受一年罪”,叨念著自己將死去?!拔摇迸c妻子回鄉(xiāng)又要告別,“我把錢數(shù)給爺爺,像一張一張燒冥幣,不留余燼?!?/p>
生活里,孫一圣沒遇過親戚關(guān)系因財產(chǎn)與贍養(yǎng)老人而顯得如此緊張,隨著他這代人生育觀念的變化,也許不會再出現(xiàn)那種大家族的復雜關(guān)系,“人與人的關(guān)系總會有別的東西來填充進來,這種利益讓我們覺得憎惡惡心,是因為我們是親屬,我們血脈相連,怎能因‘利益’改變,但人性是不會變的,血緣關(guān)系中也會有其他東西填進去?!?/p>
而現(xiàn)實蘊含的殘酷,他只在成稿里放出來十分之一,因留白舍去的十分之九,他計劃接下來在小說中一一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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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身體里住的一只鬼”
“這兩年他好像變化還挺大的,在一些場合更知道怎樣應付,最早認識他時,就算參加發(fā)布會他也不怎么說話?!敝軔鹫f。
在小說文本之外,孫一圣幾乎不會表露出任何對文學的野心。一位朋友說他對文學是“暗戀不朽”,“他對感情對怎么生活都很模糊,當生活過得一塌糊涂的時候,他也會去想該做什么工作。他好像只有在寫作時是特別迷戀的狀態(tài),對其他東西都不那么堅決,其他時候都挺瑣碎的,有時也挺無聊的。”
在采訪的這個早上,孫一圣說到他在寫小說的過程中一種對句子的理解,即應該怎么寫句子。比如今天早上,在十里堡的家中刷牙時,孫一圣在鏡子上看到一只蟲子。他便想,如果這個場景要寫進小說,這個句子應該怎么寫?如果寫:“我在鏡子上看到了一只蟲子?!边@樣寫對嗎。孫一圣說,這樣寫是不對的。應該寫那一瞬間的反應,是這么寫:“我在鏡子上看到了兩只蟲子?!睂O一圣解釋說,雖然鏡子上只有一只蟲子,但是,因為鏡子反射的原因,看見蟲子的那一瞬間看到的是兩只蟲子。后面,也不需要再花費句子去解釋實際上只有一只蟲子,就讓讀者自己去感受就好了?!皩懶≌f的時候就需要寫出這樣經(jīng)過思考的句子。生活里我劃掉很多東西,寫小說時絞盡腦汁也會想哪些東西可以寫,哪些東西被我忽略了,抓準這個時機對我來說也非常困難,以前我可能只會寫,鏡子上有一只小蟲,現(xiàn)在我的理解就不一樣了,我會寫第一時間的應急反應,鏡子上有兩只蟲子,而且不對兩只蟲子做出解釋?!?/p>
來北京寫作的十多年里,孫一圣遇到的很多天賦很高的作者現(xiàn)在都不再寫了,有的三十多歲結(jié)婚,被生活瑣事牽絆,或生活拮據(jù),無法繼續(xù)寫下去。他自己也寫得艱難,各種生活的問題來阻礙。上世紀80年代也有許多優(yōu)秀作家中斷寫作,“有些人是疲于生活,有些人就是興趣轉(zhuǎn)移,我應該是屬于賴著不走的人?!彼趩蜗蚪謺暾f,椅子旁是他的筆記本電腦。
“我一直屬于又努力又學習不好的那種人,對自己一直不太確定,覺得自己什么人都比不上??赡苁歉咧心欠N感覺的延續(xù),高考考了五次還是考不好,自始至終感覺自己很笨,”他覺得自己一路走得磕磕絆絆,在寫作之外,“現(xiàn)在我也是在絞盡……說絞盡腦汁有點矯情,我也是在努力地體驗自己的生活。”
在新小說自序《我是我身體里住的一只鬼》中,孫一圣寫道,雖然小說是虛構(gòu)的,但是在小說里說真話是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除了真誠,還有不避諱,不避諱人的——特別是自己的——缺陷,甚至平時內(nèi)心深處諱莫如深的頑疾。人自身是一潭深淵,只有通過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的狀態(tài)才能窺見一點真貌。在寫小說的過程中保持說真話是漫長的拉鋸戰(zhàn),那些廉價的道理或情感很容易乘虛而入。因此,小說寫作中需要時刻警惕。
新小說集中,同名篇目《夜游神》引起一些爭議,小說中,縣城高中有嚴重潔癖的年輕女教師毛毛,是男學生們性幻想及戲謔的對象,“我”借由毛毛的斷指,慢慢知曉了毛毛的情感生活,這位被愛人拋棄又生活在家庭重壓之下的女性,開始做性工作者。小說尾聲的場景意味含混而頗具性象征,“我”拿著毛毛想要卸下戒指的小指,放進了自己柔軟的口腔和舌頭。文字的描述中,甚至能感受到作者關(guān)于顛覆的快樂,他細細摩挲著字句,小指與舌頭在口中的攪動,征服感曖昧溫柔。
但是,小說散發(fā)出男性蓬勃性欲的氣息,令一些讀者覺得不適。“這是一篇反叛的小說。最初觸動我要寫這個小說的是男性與女性的生理構(gòu)造天然有別,我寫這個小說的構(gòu)想是顛覆這個生理構(gòu)造,讓女性變成主體。我想寫一個就是以‘女性插入男性為主題’的小說,前面不鋪展這么豐富強烈的氣息,結(jié)尾場景的顛覆力度就不強,我就是想寫這個?!闭f話一直溫吞、磕磕巴巴的他,忽然像傾瀉般講完所有的話。
“如果我要寫一個主題性的小說,那一定是被這種反叛性觸動。”他坐在接下來要繼續(xù)寫作一下午的書店,聲音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