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爾納的故鄉(xiāng),大海不再僅僅象征著傷痛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陳又禮 日期: 2021-11-05

桑給巴爾,一個曾因販奴、殖民而充滿傷痛的地方。過去,這里有無數(shù)古爾納筆下的“破碎的心”,也有它“骨子里的慷慨、高貴和觸手可及的熱情”。人們終將從歷史中汲取教訓(xùn),讓大海再次成為他們的希望

桑給巴爾,一名女子在退潮時撿拾海藻

2016年的新年之際,我第一次來到桑給巴爾——由南大島“溫古賈島”(又稱“桑給巴爾島”)、北小島“奔巴島”及其余小小島組成,下稱“桑島”——的首府石頭城(“Stone Town”),在某個日出朦朧的清晨,走到礁石參差的印度洋邊,看出海歸來的漁民們上岸。他們光著膀子,一臉疲憊地用斯瓦希里語嬉笑怒罵,扯不太滿的網(wǎng)子上岸,挑出龍蝦、大只的章魚和金槍魚,并把剩下的次貨甩到一旁。

幾個小時之后,這些優(yōu)質(zhì)而新鮮的海貨會被送到一眾西式、印度式、阿拉伯式或斯瓦希里式的高檔餐館里,再被擺到來自世界各國的游客的盤中。那些成色不怎么樣的,則會被運進本地的魚市,再以二十分之一不到的價格賣給無數(shù)頭頂竹籃、身裹艷麗康嘎(斯瓦西里地區(qū)女性的傳統(tǒng)服飾)、熱情地嘰嘰喳喳不停的本地婦女。

我想,假如讀過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的小說,那一刻,我或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不同的故事里那些大段關(guān)于桑島的只言片語,并感同身受,比如說:

“……水草被浪無止盡地沖刷著,躺在沙灘上,就像是被日頭曬傷的夢。還有海鹽的味道,隨空氣飄散在每一個角落里,鼻孔里、耳蝸里,就像從大海和港口吹來的季風(fēng)一樣?!保ā峨x別的記憶(Memory of Departure)》,1987)

可惜的是,雖然我在坦桑尼亞住了六年,桑島也去過三次,但在2021年10月7日諾貝爾文學(xué)獎授予古爾納前,我都對這位在桑島生長到18歲的作者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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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 石頭城

在東非群島,占統(tǒng)治地位的始終是大海,以及離岸更遠(yuǎn)的大洋。每年的11月,西南季風(fēng)和洋流都會經(jīng)印度南部、南阿拉伯和索馬里海岸,直刮到桑島,再往更南的科摩羅群島和馬達(dá)加斯加。在旅游業(yè)還沒有成為桑島支柱產(chǎn)業(yè)之前,石頭城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靠海為生,漁夫、水手和隨風(fēng)來去的商人——一度有販賣象牙、香料及奴隸的危險商人。

如今的石頭城,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房子綴滿了整條海岸線,許多是伊斯蘭式建筑,少數(shù)裝飾著繁復(fù)的歐式花紋,被改建成郵局、辦公樓、咖啡館餐吧以及私人住宅,其中夾雜著許多本地漁民簡陋的破瓦鐵皮棚子。

2019年初,我第三次來到石頭城,趁著新年假,閑晃了近一個禮拜,看七八個世紀(jì)以前古老的貝殼城墻殘跡、看奴隸販賣市場舊址的地牢和鎖鏈、看1964年桑島起義的紀(jì)念碑(桑給巴爾為推翻蘇丹的統(tǒng)治而起義,4年后,古爾納離桑赴英)、看湛藍(lán)可愛的海水如何一點點舔舐這層層歷史的礁石。

一天傍晚,我在舊城里漫步,走到一幢四方的老屋前,只見門虛掩著,里頭空蕩蕩的。屋子看不出是私用還是公用。順著屋旁的小巷繞到后院,能看見一群身穿長袍頭戴方帽的小男孩,他們半蹲著,正玩彈珠和汽水瓶蓋玩得起勁。院子的另一側(cè),有幾個靠墻的男人,他們抱著胳膊,有一搭沒一搭地談?wù)撝昙尽L(fēng)向和收購丁香的底價。他們身后有幾個擺小攤賣蔬果的婦女,看似賣著零星的魚干、小番茄和洋蔥,其實她們更熱衷于閑聊,東西賣不賣得出去并不怎么重要。

那時正值夕陽西下,光線恰到好處地灑在院子里、屋頂上,最后短暫地定格在男女老少汗津津的眉眼間和臉頰旁。

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圖/視覺中國

走出院子之后,我來到對街的一家咖啡館,點了一杯帶丁香風(fēng)味的美式,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舊書。書名叫《丁香之眼》(《Eye of Cloves》,F(xiàn)·D·奧瑪尼),出版于1955年。翻開時,我沒有報任何期望,純碎為了打發(fā)時間。桑島被稱為“丁香之島”,所以從這個書名看,它和絕大多數(shù)關(guān)于桑島的旅游叢書并無太大不同。

我走馬觀花地翻動著書頁,直到看見其間一張老舊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那棟方屋和院子,不正是我剛才路過的那個地方嗎?五十多年過去,一切好像沒什么變化,似乎連人們的狀態(tài)和打扮都凝固在那一刻,大人們百無聊賴地或坐或站,孩子們無憂無慮地或跑或跳。

照片的說明寫著:阿拉伯人居住區(qū)。

這個說明幾乎可以用來歸納今天我所經(jīng)過的任意一個街區(qū),但換個更準(zhǔn)確的說法,絕大多數(shù)街區(qū)都可以稱作“印度阿拉伯斯瓦西里混住區(qū)”。因為在如今的石頭城,絕大多數(shù)本地人都對跨種族的貿(mào)易、混居、通婚習(xí)以為常,光通過膚色和打扮,很難準(zhǔn)確辨出這人究竟是阿拉伯血統(tǒng)、印度血統(tǒng)、東南亞血統(tǒng)、斯瓦西里血統(tǒng)或是其中二者甚至三者的混搭,所有人幾乎都成了“桑給巴爾人”。

俯瞰石頭城 圖/視覺中國

2015年,古爾納在他任教的肯特大學(xué)的一次授課中提到過這片居住區(qū),他出生并成長于石頭城的那片被籠統(tǒng)稱為“阿拉伯人居住區(qū)”的區(qū)域。他在課堂上投影了一張與之相關(guān)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方屋小院,左邊立著一棟簡單的二層小樓。

“我就出生在左邊的那座小樓里,小時候,我們總是站在二樓的露臺上看離港或出海歸來的帆船,一艘接一艘,滿載著各種貨物。要是下樓的話,穿過樓下的這個院子,你會看見一個工作場所,倉庫,以及它背后的菜市場。

但你從照片里看不見的是,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住在這個地方。如果你能看見他們,你說不定會像我一樣,感覺到無依無靠。為什么呢?因為當(dāng)外界談?wù)撈鹞覀儭⒄務(wù)撈疬@個地方,他們總是會野蠻地把這里的復(fù)雜性和豐富性給總結(jié)成這七個不帶任何色彩的字(指“阿拉伯人居住區(qū)”)……但其實在后面的那座房子里,住的是一家印度人;他們的旁邊,住著丁香種植協(xié)會的會長,一個英國人;最邊上的那座房子是本地警察局,局長是索馬里血統(tǒng)的桑島人;警察局的背面有一家咖啡館,由一個也門商人經(jīng)營……但按照慣例,這里只是阿拉伯人居住區(qū)。”

古爾納對臺下若有所思的大學(xué)生們平緩地敘述著這一切,除了輕微皺起的眉峰,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想起那張攝于1955年的照片。那一年古爾納才7歲左右,說不定照片背景那群玩耍的孩子里就有他。打那時起直到他18歲背井離鄉(xiāng),其間,是桑島有史以來變動極大的十年。

石頭城碼頭附近跳水的男孩 圖/IC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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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桑島革命

在《丁香之眼》里,我還翻到另一張上了年份的黑白照片,它的說明寫著:歐洲人居住區(qū)——盡管照片上的阿拉伯式大平頂建筑看起來沒有一點“歐洲”的影子。

隔天,我打聽到那幢建筑的具體位置。到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一片建筑群都是在兩至三個世紀(jì)前由阿拉伯商人陸續(xù)建成的。到了19世紀(jì),英國人越來越頻繁地活躍于桑島,直至19世紀(jì)末,桑島成為英國的保護國,這個片區(qū)正式被英國人占據(jù)。

1872年,理查德·貝爾登發(fā)表了兩期關(guān)于桑島的旅行日志《桑給巴爾:城市,島嶼與海濱》,后來的不少評論都認(rèn)為,他也許想借此暗示歐洲的讀者已于1856年便開始探尋尼羅河的源頭,比李文斯頓還要早不少。但出人意料的是,這本日志所發(fā)揮的影響力,卻更多地顯現(xiàn)于他不經(jīng)意間對桑島奴隸販賣體系的描述,這提醒人們:東非奴隸販賣之猖獗,并不比西非遜色。

作為阿拉伯人、印度人、歐洲人和非洲人的交匯地,桑島就像一條連接各房各廳的走廊,同時給阿拉伯地區(qū)的甜棗種植園、印度的茶田和東南亞(甚至美洲)的制糖業(yè)提供著勞動力。最凄慘的是那些被奧斯曼帝國選去當(dāng)太監(jiān)的男奴,因為閹割條件不衛(wèi)生,通常十個人里只有一個能夠活下來。

貝爾登提到:調(diào)查表明,在英國軟硬兼施地要求那一時期桑島當(dāng)政的蘇丹廢除奴隸制度的1897年之前,桑島有三分之二的人口屬于奴隸階層。貝爾登還寫道,盡管如此,于他而言,要區(qū)分黑人和棕人以及他們究竟是什么血統(tǒng),實在是太難了?!八雇呶骼?、波斯(后發(fā)展成為“設(shè)拉子族群”)、阿拉伯和印度的……全部混在一起,我覺得這里(指桑島)的人簡直就像是一個全新的種族。”

1890年,英國正式接管桑島,卻并沒有提供任何有效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建設(shè)性機制,土地、財富以及權(quán)力仍然高度集中在亞洲(包括阿拉伯)商人階層的手中。與此同時,就像在許多其他殖民國慣行的那樣,執(zhí)政者在桑島所采用的硬性管理方法,是通過將所有平民百姓都按其種族分門別類,并強制摁進某個種族認(rèn)同群體。這使得桑島原本就復(fù)雜、微妙的多種族混居自帶的張力,變得突然緊繃起來。

直到20世紀(jì)50年代,一場反殖民統(tǒng)治的政治風(fēng)暴刮遍了整個非洲。1963年,桑島宣布從英國獨立,新的蘇丹繼位,英方勢力倉促從桑島撤離。

從“歐洲人居住區(qū)”出來兩天后,我來到石頭城的城郊,住進了一家經(jīng)友人推薦的民宿,“找老板聊聊天,你會感興趣的?!庇讶苏V劬Ω嬖V我。

民宿的老板威爾森是一位坦桑尼亞籍、英印混血的七旬老人,他在桑島出生長大到6歲,又隨父母移居至達(dá)累斯薩拉姆(坦桑尼亞第一大城市)直到20歲,接著去愛丁堡上了四年大學(xué),學(xué)人類學(xué)。畢業(yè)后他換了三四份教學(xué)工作,“感覺在歐洲怎么呆著都不得勁兒,找不到歸屬感”,又回到東非。他起初想再次扎根桑島,結(jié)果還沒落好腳,便遇上1964年的革命,只好帶著印度妻子和三個孩子,逃到肯尼亞沿海的內(nèi)羅畢、蒙巴薩,在那里住了十幾年,又換到坦桑尼亞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終年常綠的摩什小鎮(zhèn)。一直到2005年,他回到桑島,定居至今。

一名男子繪制特色的tinga tinga畫作并向游客售賣 圖/IC photo

我找到威爾森,和他坐在晚風(fēng)中的椰林間喝冰鎮(zhèn)姜汁汽水。他的目光和聲音一樣低沉,與絕大多數(shù)桑島人一樣,光看外表,很難辨別出他究竟來自哪里。

“雖然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桑島人,但在與許多桑島人談到那次革命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它的記憶、給它的定義——它究竟是正是邪、利弊何斷,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將什么人視作摯友、常與誰分享同一壺咖啡,或者誰才是常能被他們邀至家中共進晚餐的親戚朋友,總的來說,是極其私人的。就好比說,假如你最要好的哥們兒是一個印度人,或是一個桑島設(shè)拉子,那么你對革命的評價也許會截然不同,因為印度人可能慘遭掠殺,設(shè)拉子則能夠全身而退……”威爾森緩緩地說。

“但其實早在1964年之前,那場革命已經(jīng)顯出端倪,”威爾森接著道,“因為奴隸制度被廢止才不過半個多世紀(jì),社會的舊骨架被基本打碎,合理的新骨架又還沒長出雛形,漏洞百出,加上英方推行了很多關(guān)于明確階級劃分的政策和條例,阿拉伯人在當(dāng)時的桑島,仍占有絕對卓越的地位。所以當(dāng)英方撤離,在多數(shù)無土地的非洲勞動者和少數(shù)阿拉伯地主之間暗涌的沖突,一下就轉(zhuǎn)化升級成了革命。”

威爾森還記得在1963年,獨立后的石頭城,警局鐵門一道道打開,被關(guān)押、毒打的非洲人一下子全部涌進大街小巷,滿眼憤恨和暴怒,仿佛積蓄力量、隨時準(zhǔn)備噴發(fā)的火山熔巖。

1964年1月12日凌晨3點,“非洲-設(shè)拉子黨(ASP, Afro-Shirazi Party)”的成員、烏干達(dá)人約翰·奧克洛帶領(lǐng)著600-800名裝備極其簡陋的“革命者”對警察總部及廣播站發(fā)起了突然襲擊。他們沒有槍支彈藥,有的只是長矛、砍刀、鐵棍和短刀,卻因為出其不意和拼死的決心,在短短幾個鐘頭內(nèi)全面獲勝。

對此,革命的領(lǐng)導(dǎo)者奧克洛始終堅持自己及其他起義者的行動是“朝圣行為”,為的是替天行道,解放飽受迫害的桑島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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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在海邊

在《朝圣者之路》(Pilgrims Way,1988 )中,古爾納將主人公道達(dá)設(shè)定為一個于1964年桑島革命后逃亡到坎特伯雷(英國城市),并成為某醫(yī)院護工的桑島設(shè)拉子。

在英國住了很多年后,道達(dá)回到了石頭城。在海邊,想起自己和好友博西也曾像這樣坐在碼頭,“看大海如何手腳并用、咬牙切齒地吐著泡沫”,想起在同一天,他們乘著小船劃槳出海,享受那一刻“仿似無邊界的自由”,看石頭城在身后如何一點點地變小再變小,直到“好像變成了美麗的海市蜃樓”。那一刻,他們幻想著逃離這座小城里那些狹窄扭曲的街巷,去遠(yuǎn)方找尋那些像肥皂泡一樣五彩繽紛的機遇。

突然,風(fēng)向和洋流像被攪亂,小船也開始蹣跚。道達(dá)變得警惕起來,但博西卻一邊微笑著告訴他,這只是東北季風(fēng)“musim”正從印度和阿拉伯海岸刮向東非的征兆,一邊有條不紊地將船劃穩(wěn)。當(dāng)大??此奇?zhèn)靜下來之后,博西解釋了自己為什么不能拋下母親和女兒跟道達(dá)去英國、等扎穩(wěn)腳跟后再回來照顧她們:

“總有一天,這些多少個世紀(jì)以來被我們看作、用作奴隸的人會團結(jié)起來并切斷那些奴役他們的人的喉嚨。到那時,印度人會回到印度、阿拉伯人也會逃回他們的阿拉伯,你和我呢?我們怎么辦……我們會被像牲口一樣地屠宰掉……有誰會在乎我們呢?他們只會告訴我們這就是非洲,屬于他們的非洲,盡管我們比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更多年。”

隨后博西把船交給道達(dá),作為挑戰(zhàn)讓他劃船歸岸、自己跳下海游回去。但大海卻忽地變了臉,激烈的颶風(fēng)灌滿了整片洋面,“我邊掙扎邊亂拍著木槳”,道達(dá)回憶著,“可當(dāng)風(fēng)暴終于靜止下來,我放眼望去,卻再不見博西的影子。”

“我找不到他了……博西,我想念你,甚至這一刻,我仍在為了你掉眼淚。我還能說什么呢?風(fēng)和潮水把我打向北邊的岬角、又把我扯上岸,我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用盡了一切辦法才終于回到岸上的……但博西,你錯過了最糟糕的一幕,在上岸的那一刻,我被人們用棍子和石頭痛揍了一頓?!?/p>

古爾納把時間線的兩個端點設(shè)置在了“某個東北季風(fēng)即將照常開始、商人們即將再度造訪東非的11月,那奴隸買賣馬上就要又一次將桑島貿(mào)易推向高潮的11月”,與“1964年桑島革命爆發(fā)的1月12日”之間,并將刻度在這兩點之間來回拖拽,離散聚合、周而復(fù)始。

后來,威爾森帶我來到了一片距離民宿40公里的海灘,那片他和家人曾經(jīng)在烈日下枯坐著等了上百個小時、期盼英方從肯尼亞發(fā)來救援信號和船只的海灘。

上午10點,這片距石頭城不近且不為游客所知的無名海灘空曠安靜,無人無風(fēng),唯有燦爛的日光熱烈地照射著奶白色的細(xì)沙,只稍微看久一會兒, 就感到頭暈眼花。

俯瞰石頭城 圖/視覺中國

關(guān)于海灘,在《離別的記憶》中,古爾納寫道:在過去,那些拒絕奴隸身份的奴隸,會來到石頭城邊的海灘上,并死在那里。他們的尸體會和枯枝爛葉、廢料垃圾一塊漂浮在海上,顯出斗爭過后的疲倦,就像他們皺褶遍布的黑色皮膚、以及皮膚之下破碎的心一樣。

除此之外,不知那片道達(dá)瘋狂尋找博西、又被瘋狂毒打的海灘,是不是也和這一片相似?

2005年,古爾納發(fā)表了《逃亡》,與他幾乎所有小說一樣,這也是關(guān)于“想逃離一個逃不開的異鄉(xiāng)、想回到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的移民故事。

同年,威爾森在與他內(nèi)心的另一個自我斗爭多年后,終于鼓起勇氣,獨自重回桑島。定居下來不久后,他遇到了現(xiàn)任妻子哈迪佳——一個比他小差不多30歲、土生土長的桑島姑娘。

與威爾森從海灘回來的那個下午,我和哈迪佳坐在海邊的藤椅上,折摘新鮮的野生菠菜,一塊準(zhǔn)備晚餐。

哈迪佳出生于上世紀(jì)70年代,在漁夫之家長大,對奴隸販賣、殖民與革命都只有籠統(tǒng)概念,沒太多具體的感受。威爾森幾乎從不對她提起自己那些封印已久、又像是發(fā)生于昨日的苦澀記憶,“我當(dāng)初就是愛上了她的單純,無憂無慮,不需要被前塵往事纏累……總而言之,經(jīng)歷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好在如今桑島的這一代人,因為旅游業(yè),已經(jīng)算是重新振作起來了,多少年之后,大海,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不再僅僅象征著傷痛和陰影,而再一次成為了他們的希望所在?!?/p>

威爾森的感慨猶在昨日,讓我想起古爾納書中的一段話:

“回到海邊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家里,怎么說呢,就像是我能夠意識到這里曾經(jīng)是屬于我的地方……無論你去到這里的哪一個角落,都會被人們像自家人一樣款待……我終究還是能夠從這個地方感受到她骨子里的慷慨、高貴和觸手可及的熱情?!保ā对诤_?By the Sea)》,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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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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