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玩具的美妙旅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孟依依 日期: 2021-08-13

“你從來不會知道寫一首歌可能它就是你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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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傍晚,歐珈源、坤鵬和我決定穿過草地去摘桃子。聲音玩具把樂隊的工作室搬到成都東三環(huán)這個藝術(shù)園區(qū)差不多五年了,這里是樂隊的排練房,也是主唱歐珈源寫歌、創(chuàng)作的工作室,安靜又舒適,推開門就可以看到那一大片草地。草地東南角長著幾株桃樹,果實只有乒乓球大,但沉沉的,掛得樹枝一直垂到地上。

十分鐘前,導演坤鵬來找歐珈源,他一到排練房就說四五年前找歐珈源給他的歌做制作人,四五年過去,他已經(jīng)不玩音樂開始拍電影,而歐珈源還沒有動手。可是別說給坤鵬做制作人,聲音玩具自己的新專輯都是慢悠悠的。這一兩年里每有人問歐珈源他總說快了,上半年放出正式消息說4月要發(fā),結(jié)果又跳票,一直到5月份才見了蹤影,這是組樂隊22年來的第三張專輯。

“這次只用了六年啊?!眱蓚€月前,深圳場演出前的上午,歐珈源坐在餐廳的椅子上說。那是一個多云天,沒有陽光但紫外線強烈,曬得人懶洋洋,他瞇著眼睛靠在窗沿上:“進步了一半呢?!闭f的是上一張專輯《愛是昂貴的》花了12年。

生性閑散,他自己說,說的時候又誠懇又毫不在意的樣子。問他從小如此嗎?繼續(xù)靠在窗沿上說:“差不多,說得對,數(shù)十年如一日?!彼拈e散倒不是說沒有寫歌,而是沒有將它們做成成品,那些歌放在硬盤里,隨著時間流逝而頹圮了,意象變得陳舊又不合時宜。

可是不打磨好就是不愿意拿出去,有一次歐珈源說:“把不完美的作品拿出去傳得網(wǎng)上都是,還不如讓我去死?!?/p>

桃樹在人來人往的地方長得果實累累,總讓人覺得可疑。歐珈源一邊撥開桃樹的葉子喊我們快摘,一邊自己摘了好幾粒,剝了皮就開始吃,吃得直皺眉頭:“好酸!”

“十來年前我跟陌生人是很難交流的,別人跟我待在一起會特別累,總覺得這個人是收著,不夠打開的,某些東西太自我,某些東西又太內(nèi)向。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十幾年前做音樂的時候?qū)ξ枧_是恐懼的,因為覺得做這些事挺難對抗內(nèi)心里面頑固的自我,那個自我認為自己是不可更改的,覺得自己好像有一個形狀?!爆F(xiàn)在歐珈源意識到自己改變了許多,好像是這幾年終于習得了和陌生人溝通的本領。偶爾不自覺流露出類似“溝通無用”的想法,也很快在下一刻糾正:但溝通是必要的。

▲聲音玩具《勞動之余》專輯封面

《勞動之余》,歐珈源給新專輯取的名字來自早年間的西南同名巡演,他還有一首叫作《勞動之余》的歌,是寫于二十幾年前而一直沒有做成成品的歌曲之一,這些歌變成一種教訓,“讓你知道有些藝術(shù)是有時效性的,或者說它力量最強的時候是在當下,你的歌要讓年輕人聽見,跟時代發(fā)生關聯(lián)?!焙孟褚郧耙恢痹诎哆呑撸F(xiàn)在要跳入大河中。他把目光從空泛的大概念放到了具體而微的人身上,專輯的封面重心從冰冷嚴密的建筑變成了一個人,也第一次在歌曲里表達了具體的私人情感。

以及,為了和更多趕來聽歌的人產(chǎn)生交流,歐珈源把幾首很久沒演但有人留言想聽的曲目都安排進巡演中,從《生命》開始一直到《明天你依舊在我身旁》結(jié)束,多年前圓舞曲似的《秘密的愛》變成了一曲探戈,歐珈源搖著手鈴在紅藍閃爍的舞臺燈光和熱烈的呼喊里搖擺起來,呼喊里夾雜著驚喜、懷戀和轉(zhuǎn)瞬即逝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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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去成都進修的那一年,來自內(nèi)江市的美術(shù)老師歐珈源趁機組了樂隊。

倒也不能說蓄謀已久,總之在內(nèi)江他已經(jīng)和另一個朋友李琨開始搗鼓樂器,在他的美術(shù)課上給學生們大放搖滾樂,并且厭倦了每天教課領工資然后打麻將的生活,“在那個時代所有人都是被命運驅(qū)使的,你沒有主動參與的機會。如果連開啟你主動意識的人都沒有,你基本就完蛋了?!?/p>

內(nèi)江距離成都170公里,“無法想象的閉塞,但又有點縫”,歐珈源能接觸的流行文化基本來自旅港親戚帶回來的一兩盒磁帶,他一共有三張唱片,The Doors的海德公園雙張現(xiàn)場、吉米·亨德里克斯的伍德斯托克現(xiàn)場和一張B.B.King的布魯斯唱片;而90年代的成都顯然比內(nèi)江要開放得多,一部名為《霹靂舞》的影片在影院連續(xù)上映三年,男孩們會買一塊錢的電影票進去偷學霹靂舞動作,然后又到防空洞里的地下舞廳花一塊錢跳上一整天。

“其實原來你并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但當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一樣東西,明確地知道這就是我想要的,就會著魔似的向它趨同。所以在那個年代也不是什么反抗,就是一個人尋求美,或者尋求表達。他通過一個孔看到了外面世界,他就覺得,我要向這個世界趨近?!睔W珈源辭去了美術(shù)老師的工作。

剛到成都的兩三個月里,歐珈源會像上班一樣每天早上9點出門,買上一袋面包和一瓶水,到春熙路的西南書城看一天書,5點回家。和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那一年半一樣,因為年紀太小不能教課,他去學校圖書館當過兩年管理員,也是看書。

他和李琨再次相遇,再加上打鼓極有想象力的黃錦,這個新生樂隊“朝圣者的背叛”(聲音玩具前身)創(chuàng)作的音樂和周圍樂隊呈現(xiàn)出了極為不同的氣質(zhì):復雜的、內(nèi)斂又疏離的,受到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影響,從庸常的生活中掙脫出來,平靜地端詳著;像畫家蒙克的色彩,“打破了學院派的光影造型,走情緒性的線條”;也與攝影師蔡鳴為他們攝影設計的第一張專輯的墨綠色封面呼應,一幢蘇聯(lián)式的大學食堂墻面,樹影投射在彎折而上的樓梯上,“我們那時候的生活狀態(tài),包括他(歐珈源)寫那些歌時的情感狀態(tài)都不是特別好,那些年他又老是穿一件藍色的T恤,已經(jīng)洗得灰藍灰藍,要么就是一件墨綠的T恤,灰綠灰綠。”

▲2001 聲音玩具陣容 圖/蔡鳴

他們會在臺上表演長達四五十分鐘的組曲《晚安國王》和《英雄》,或者完全沒有唱詞的演奏。歐珈源一度將臺下的聽眾視為他的敵人,因此吉他是武器,歌曲是武器,他得在這樣的對抗中贏下來。

當然了,觀眾也不是那么好對付的?!澳菚捍蠹宜械臓顟B(tài)是憑借本能,你可能會不小心看到觀眾有點輕蔑的眼神,覺得不怎么樣,你就很想告訴他,其實我很行,你看著我?!爆F(xiàn)任的吉他手李哲說,“沒有人有更高的權(quán)力,他們真的想和你交流,而精神上的對話是不可能沒有對抗的,只有順服這是不可能的事兒。”

成都是西南樂手集散地,集散地的核心是小酒館。主理人唐蕾常會出面給樂手們解決麻煩,比如爭端,比如沒有收入的樂手都來小酒館當吧員,因此小酒館成為很多初來乍到的音樂人的落腳處,借此得以長足發(fā)展的樂隊更將之視為家一般的存在。

▲1999 歐珈源在小酒館玉林店與朋友們玩即興 圖/蔡鳴

2000年,唐蕾帶著9支成都樂隊到北京進行為期十多天的“地下成都”北京巡演,其中有一站是在開心樂園,正好是鬼節(jié)那天,北京的樂隊們先上場,“玩兒英倫的就穿著小西裝,玩兒說唱金屬都是大金毛、冰球服,各種HOT的大褲子,我們穿著媽媽做的那種破毛衣、穿著羽絨服就上去了?!?/p>

那時候聲音玩具已經(jīng)是出色的一支。巡演結(jié)束后,出于先前的唱片工業(yè)經(jīng)驗,小酒館決定簽下聲音玩具,兩年后制作了一張EP《最美妙的旅行》,這張原本只為留作紀念的EP后來在聽眾之間迅速流轉(zhuǎn),賣掉幾千張,甚至在北京供不應求,為聲音玩具贏得了早期的知名度。

他們?nèi)⒓拥?003年迷笛音樂節(jié),崔健站在臺上聽完整場,說,只有聲音玩具在好好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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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晚上下了一陣雨,一支剛開始獨立運作的樂隊正在小酒館演出,芳沁街上沒什么人,蔡鳴站在小酒館門口,穿著一套灰色的運動短袖短褲,有一股樂呵勁。這幾年小酒館的演出都由他負責,一個月十來場,篩選樂隊、打理場地、對接賬目。和以前一樣,樂隊們永遠在路上。

▲2002 小酒館五周年巡演,聲音玩具在武漢開往南京的輪船上 圖/蔡鳴

蔡鳴最早也是跟著襁褓樂隊演出來到小酒館的,后來慢慢成為專職攝影師,與聲音玩具相識二十余年?!八W珈源)還是蠻自由的一個人,或者有一種少年心態(tài)的東西,這些年年紀大了,我也會想著怎么多掙點錢,孩子越來越大了,讀書得花錢,出去旅游又要花錢,他經(jīng)常喊我,出來喝茶,我說我今天還有工作,(他就說)工作是做不完的,出來喝茶?!辈跳Q笑起來,“他特別會吃、會玩、會生活,以前雖然窮,但是窮有窮的玩法,一點都不苦逼?!?/p>

李哲在迷笛上完三年學剛到成都的時候,住在歐珈源那兒,每天歐珈源會負責兩個人的伙食,還會給李哲一些零花錢以維持生活;樂隊現(xiàn)任的另一位吉他手許屹是2018年到成都的,因為和歐珈源住得近,每次去排練房歐珈源都會開車帶他。有一回歐珈源說,你來四川了家里沒有一個泡菜壇子是不行的。于是他讓許屹去市場買了一個罐子,拿家里的泡菜水幫著起了一壇,許屹說,“我來這兒這么多年,基本上還沒有吃到過比這個泡菜更好吃的?!?/p>

▲ 圖/詹田力

可是很長一段時間里,雖然演出斷斷續(xù)續(xù)進行,聲音玩具卻沒有固定的樂隊成員,歐珈源在不斷的與人磨合中敗下陣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歐珈源決不允許他的樂隊出任何差錯。

先是演出前的調(diào)音環(huán)節(jié)。他們會花甚至比演出還長的時間進行調(diào)音,歐珈源要確認每一個細節(jié),“鼓手調(diào)了軍鼓,你這軍鼓什么聲音?拿下來跑到場地外面調(diào)一通,好,可以了。貝斯這個雜音怎么回事,又跑過去調(diào)整半天?!辈跳Q見過他后來在小酒館做調(diào)音師那段時間,即使不是自己的演出,碰到臺上年輕樂隊調(diào)不好音的,歐珈源也會從二樓那個低矮狹小的調(diào)音室走下樓梯,拿過樂手的效果器調(diào)試半天,還給對方講許多現(xiàn)場調(diào)音的技巧知識。

然后是演出。

有一回蔡鳴接到歐珈源從火車上打來的電話,說樂隊就地解散了。問他原因,答,演出的時候出了嚴重錯誤,“他就覺得這個陣容沒法用了,后邊所有演出計劃就都不要再執(zhí)行了。我說演出錯有啥對吧?回來改不就行了。這幾個人可能不是最合適的,但是樂隊得走起來,不能一停就是幾年,他覺得不行,必須停下來?!?/p>

▲2003/12/31 聲音玩具在廣州時代玫瑰園搖滾音樂節(jié)現(xiàn)場。演出結(jié)束后樂隊首張DEMO專輯《最美妙的旅行》在現(xiàn)場首發(fā) 圖/蔡鳴

前幾年李哲有時會主動打電話來認自己演出時的失誤。歐珈源又會生氣,大罵。蔡鳴在一邊擔心,不會又要把人罵走了吧?

連日常的排練也不可以。樂隊排練房樓下有個錄音室,有時候在樓下錄音室都可以聽到歐珈源氣沖沖罵人,隔著兩堵隔音墻。

大家多少對這樣的工作氛圍有些犯怵,“老歐是一個絕對自信的人,非常自信,非常自我,這是做音樂也好、做藝術(shù)也好必須的東西。甚至包括偏激,我覺得是允許有的?!必愃故趾鷦P說,但有一次,胡凱說擔心他再如此吹毛求疵下去,會孤獨終老?!八袞|西都像吉他上的一根弦,要調(diào)準,但是太用力就斷了。”

2004年,因為各種分歧和糾葛,聲音玩具在一次難以收場的對立中陷入停頓。一直到現(xiàn)在,樂隊都沒有再演過《晚安國王》和《英雄》這兩部長篇,它們要求樂隊的高度一致性,這需要時間、耐心、尊重和信任。去年蔡鳴辦攝影展,用整整一面墻掛滿了聲音玩具的照片,他和歐珈源在那里數(shù),照片上來來去去一共有27個樂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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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樂隊解散之后,歐珈源很長一段時間借住在唐蕾父親的房子里,那是撫琴小區(qū)里一幢居民樓的頂樓,再往上有一個天臺花園,他們搭起一間房子當排練室,用棉被隔音,夏天炎熱無比,雨天會不停漏水。

其實,聲音玩具的排練條件已經(jīng)不算差。隔兩棟樓的地方,巫師來了樂隊也租了一間房排練,房子中間有一個被單獨隔開來的兩平米小空間,底下墊一塊集裝箱廠拖來的廢棄木板,擺上一套架子鼓,二十來歲的王詠(聲音玩具現(xiàn)任鼓手)就在極度悶熱的狹小空間里練鼓。他溜達到聲玩那邊去過兩三次,“聲玩的排練房就覺得好高級,鼓手還有一個專門的鼓臺,這么寬敞,整個樓頂都是排練房。杜毅(當時鼓手)用的東西都特別好,挺羨慕的?!?/p>

那會兒排練室放著一張1米2的窄床,是李哲晚上睡覺的地方。很多時候,他和歐珈源會徹夜爭論關于電影中的某個畫面或者小說里的某個情節(jié),必須當晚得出勝負結(jié)果才罷休,如果不行那就停下來兩個小時,各自去找論據(jù),然后繼續(xù)爭論。

李哲后來才意識到,“樂隊要么成員不完整,要么有人但大家的工作狀態(tài)松散,還要面臨像我這樣的人,年紀小10歲,又很沖動,又很固執(zhí)。我太理想化。直到后來慢慢成長起來才會意識到其實他那會兒是很焦慮的,因為隊伍不是那么好辦,說實話,有新人有老人,‘新仇舊恨’全交織在一塊。而且我相信他也不是一個很善于處理這些問題的人,所以他不焦慮是不太可能的?!?/p>

▲2004 聲音玩具南方小巡演珠海站,演出前樂隊還在海邊曬太陽 圖/蔡鳴

李哲是一個總在焦慮的人,焦慮是一種緊張感,而他需要和外界保持這種緊張感,“這很重要,沒有這個的話你會被馴服,成為討厭的人的樣子。而且這種緊張感會讓你保持判斷力和學習?!?/p>

大二那年他退學去迷笛音樂學校學音樂,為了驗證一個自我判斷——做音樂這個完全發(fā)自熱情的選擇到底對不對。那三年是他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特別焦慮又沒有安全感的時間,也許是閱讀的影響,使他不斷在尋找“故鄉(xiāng)”,“也非常迫切想把它(音樂)當作一個職業(yè)養(yǎng)活自己,生活得很體面。但當時不太能夠看到這樣的可能性?!?/p>

歐珈源呢,高三時因為不想去媽媽說的技工校,也不想成為社會待業(yè)青年,于是報美術(shù)補習班去考美術(shù)學院,之后成為美術(shù)老師。

李哲說:“我和老歐都屬于從自己舊有生活里跳出來的人,不可能對另一個東西完全沒有想象?!?/p>

▲2007 迷笛畢業(yè)的李哲(左二)加入聲音玩具 圖/蔡鳴

歐珈源最焦慮的時候是三十四五歲。大多數(shù)時候白天可以安然度過,但到了晚上獨處的時候,注視著自己的現(xiàn)狀,焦慮就無限膨脹?!鞍词浪椎恼f法就是,一個中年男人,事業(yè)無所成,情感又沒所皈依,自然會產(chǎn)生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p>

然后去抓任何可以抓住的稻草,沉浸于工作,和各種各樣的朋友在一起玩,沒準喝大了就能睡得好。對了,幸好還有創(chuàng)作,他找蔡鳴幫他裝好電腦系統(tǒng),寫歌寫到犯腱鞘炎。

那段時間他創(chuàng)作出了《時間》《你是無可替代》以及其他的幾十首歌。在那些歌里他經(jīng)常想象,想象爆炸毀滅無序的宇宙,坐著飛船逃離,在浩瀚的時空里帶著火種尋找下一個棲息地,一千個太陽的光亮在身后的空中不停綻放;想象一個遙遠的愛人,在無主的曠野上漫步一生,在許多年后互相訴說彼此經(jīng)歷。

他熱愛想象,有時候想象也逐漸凝固成了他的生活,二十七八歲從不考慮未來的歐珈源在十多年后也成了《愛玲》里那個父親和丈夫,“你從來不會知道寫一首歌可能它就是你的命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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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聲音玩具再次重組,其中大部分成員維持至今。

新樂隊的排練房從撫琴小區(qū)天臺搬到了羅馬假日廣場,位于市中心半荒廢的商鋪,得從擺滿古玩的一樓爬上二樓,樂隊的排練頻率從一周至少三次增加到每晚進行。雖然還是會出現(xiàn)分歧,但他們充滿干勁,以至于十年后胡凱翻出那時候演出的錄像帶來看還是會覺得:“我們幾個狀態(tài)還挺好?!?/p>

“那會兒我覺得大家還有一個共同點是,對風格這件事其實沒那么著迷。我們只對足不足夠好聽、夠不夠精密、思維快感夠不夠感興趣。時至今日也是這樣。”李哲說。

“但是持續(xù)的創(chuàng)作力對于國內(nèi)的音樂人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zhàn)?!焙鷦P說,“我們靠感覺吃飯。有靈感的時候和沒有靈感的時候必須加在一塊才會越來越好。很多人說瓶頸期、低谷期,太多的問題都來了,因為它已經(jīng)不是原始沖動了。”

歐珈源曾經(jīng)表達過類似的看法:如果藝術(shù)真的有一個繆斯,她隨時可能站在任何人身上,但問題是她站一下就走了。如果你不具備召喚她的能力,那一輩子也就只有一次。

▲2004 聲音玩具參加動感地帶巡演在四川某飛行學院現(xiàn)場的休閑時光,數(shù)年以后歐珈源認識了自己后來的妻子,正是當年這場演出中臺下的觀眾之一 圖/蔡鳴

第一次采訪后吃完飯,我問他是否覺得自己創(chuàng)作力衰退,他答目前沒有。他的方法是讓自己更接地氣,認真地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故事,并且講述他們的生活。在《勞動之余》里他最喜歡那首《月上烏尤》,便是他外公和外婆的故事。他們倆相濡以沫一生,兒孫繞膝,但外公去世后外婆患上阿茲海默癥,度過生命最后毫無尊嚴的兩年后離開了。歐珈源后來總是想,所有美好的都將成為過去,所以怎么樣的人生才可以理解為不是一個悲劇呢?又常常想起和外公的一次爬烏尤山經(jīng)歷,那是為數(shù)不多的出游記憶,都如水中月。

聲音玩具也在不斷學習舞臺表演,為了制造更好的氣氛,演出時穿上綢質(zhì)襯衫,注視著,舞蹈著,“我以前寫過一首歌,那個歌詞是,我的心怎么可能像一個盒子,被你打開一次又一次。而表演就像在火種上給它加一面放大鏡,讓你覺得震撼,讓你覺得無可挑剔?!睔W珈源喜歡這樣的表演,這使他更了解自己,也更了解他人,“我一定會做你們想要的,不然我們倆之間就沒有聯(lián)系了。但我還是會堅持我藝術(shù)的東西,我會給你這個也會給你那個,你不用都喜歡,喜歡一個就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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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聲音玩具發(fā)布第二張專輯《愛是昂貴的》,反響頗好,當年便獲得第7屆中國搖滾迷笛獎年度最佳搖滾樂隊獎、第16屆華語音樂傳媒大獎年度最佳搖滾藝人及年度最佳樂隊,以及次年的第16屆音樂風云榜年度最佳搖滾歌手及樂隊。

但是市場在改變,李哲想,某種程度來說變得更精致了?!拔覀兌际强磭饽且慌?jīng)典樂隊現(xiàn)場長大的,沒有人可以抗拒那種狀態(tài)——你在上面一呼,下面幾萬人(回應)的體育現(xiàn)場。每個吉他手每個貝斯手都跟觀眾非常有挑逗性,非常熱烈。但到現(xiàn)在我們也不是那種表演性很強的樂隊,我們只是在本能的基礎上稍微總結(jié)了一下經(jīng)驗。離那些真正表演型的樂隊,我們顯然談不上?!?/p>

去年,聲音玩具去參加綜藝節(jié)目《樂隊的夏天》,他們把《生命》排練了很多遍,把原本9分鐘的歌塞進6分鐘的表演時長里,燈光、舞美一一確認。但在開始前臨時改成了《明天》,這首2015年和譚維維合唱過并且獲得“新能量音樂計劃”年度最佳單曲的歌最終并沒有為他們帶來好運,聲音玩具在第一輪晉級中失利被淘汰,被復活,又被淘汰。

在更商業(yè)化的機制里面,聲音玩具多少有些不適應。

面對落差,歐珈源和許屹有了為當下寫一首歌的想法,歐珈源甚至給自己定了一個時間,十天之內(nèi)完成。后來他們果真完成了,很快上線了這首《超級巨星》,將自己在比賽舞臺上的局促、不安和慘淡全盤托出。

這也讓歐珈源意識到原來自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強大,內(nèi)心那個固定的形狀開始被打破?;貋碇蟪蓡T們發(fā)現(xiàn)歐珈源變得“更尊重樂隊”。當然還是忍不住發(fā)脾氣,不過每次會冷靜下來,然后講,我這樣罵人不對,下次改。

▲2005/7/27 聲音玩具在去往內(nèi)蒙格根塔拉草原音樂節(jié)的火車上排練 圖/蔡鳴

今年的巡演是樂隊成員們第一次長時間一起出行,離開各自家庭。許屹倒挺喜歡待在樂隊,“它的魅力大概就是成員之間的,在舞臺上對彼此的依靠?!币郧皶蜌W珈源爭執(zhí)的李哲也總是溫和地化解,“你知道爭論不能解決問題,破壞性大于建設性。現(xiàn)在大家其實沒有像以前那么緊密地在一塊,就會格外珍惜在一起的時間,盡量不要不愉快?!?/p>

許屹常常有一種感覺——聲音玩具雖然是一支老樂隊,但是它并不老。

誕生在潮濕馥郁的蜀地22年,聲音玩具在磕磕碰碰中一路走到現(xiàn)在,大家有了相對成熟溫和的處事方式,也幸好都保持著做音樂的熱情。歐珈源想他仍會繼續(xù)做下去,他曾經(jīng)在《街聲》的訪談中如此解釋——聲音有一個無法取代的東西,去過現(xiàn)場的人都知道那種共振——當鼓聲響起,低音會拍擊你的胸腔或腹腔,這種物理的振動,VR至少在短期內(nèi)(十年二十年內(nèi))不會達到。還有最重要的,人的味道。其實你去現(xiàn)場很重要的就是你可以看到跟你一樣的人。人骨子里雖然自私,但還是渴望分享,因為處在同類的群體里,會有安全感,會有一種被愛的錯覺。你會享受那個感覺。這種現(xiàn)場的感覺,在現(xiàn)階段還是取代不了的。

▲《另一種語言》音樂藝術(shù)現(xiàn)場? 圖/Sui


聲音只是玩具——對話歐珈源

人物周刊:你認為你的歌里缺少一些社會性?

歐珈源:搖滾樂本來應該承擔更大的社會性,可是我們這方面表達能力差。有的樂隊寫承擔社會性的歌寫得不錯,就會特別(有勁),像萬青和草東。而我這方面比較笨拙,也限制了我的作品量。因為我也不太能接受言之無物的東西,小時候的經(jīng)歷讓我在文字方面根深蒂固地沾染了一些東西,就是著書立言這件事要特別謹慎,在寫歌上面,如果它不是一個有價值的東西,或者是我覺得有必要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那我就覺得傳出來干嘛呢。

人物周刊:你說很多歌總是寫了但沒做出來,但2008年有首給電視臺的歌一晚上就做好了,是不是缺少一些不可抗力?

歐珈源:我覺得沒有什么事是必須要做的,除了救人。也許是天生有一種閑散,覺得這一切不值得你花很多時間去追求,所以也會覺得人生沒什么意義之類的。我充滿宿命感,但這并不代表被宿命感所束縛,只是覺得我與生俱來帶了很多東西,而我后天并不愿意自己是這樣,所以會矛盾的。就像我覺得人生是一個悲劇的時候,就很難產(chǎn)生安全感,或者很難對一個東西產(chǎn)生過分的依賴,時刻會提醒自己不要太過執(zhí)著,但同時你又那么渴望愛或者和別人交流,那沖突就來了,就要嘗試修復人生的bug。我覺得我是那種修復bug修復得比較慢的人。

人物周刊:你說自己在生活上很務實,和創(chuàng)作里呈現(xiàn)出的浪漫化氣質(zhì)挺不一樣,這部分創(chuàng)作的來源是什么呢?

歐珈源:正因為你所愛的可能是你所恐懼的,你渴望表達的恰恰是你沒有的。欲望是什么?欲望就是矛盾,得不到又想要,從頭到尾我那些年恰恰可能就是因為現(xiàn)實生活無比平淡,才可以催生最強的想象力。在藝術(shù)家那兒所有的創(chuàng)造力都來自于他的想象力,想象力就是一種共情,而能共情的人最終應該對這個世界理解得更多。

人物周刊: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習成為一個全面的音樂人的?

歐珈源:2007年開始。那個時候因為樂隊經(jīng)常處于不完整的狀態(tài),我更加意識到做音樂不能完全依靠別人,所以對我來說,要做一輩子音樂,就必須具備所有的能力。然后這個就花時間,可能我笨一點,還有我想學的太多了,鼓該怎么打,這個聲部該怎么樣,后期混縮該怎做,想知道音樂的所有環(huán)節(jié)?,F(xiàn)在我可以從0-100直接給一個成品出來。不是說自己要每一個方面都特別優(yōu)秀,但對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做到均衡了解,這樣我不會犯常識性錯誤,最終有助于音樂的創(chuàng)作和表達。

人物周刊:所以它會讓你做音樂更自由。

歐珈源:音樂本來就必須要自由,終極的自由。真達不到,有一天做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

我從一開始會把音樂視為最重要的事情,但慢慢在做的過程中思考,明白了原來我做音樂根本就不是為了喜歡音樂,而是因為音樂可以讓我表達。我的內(nèi)心里面充滿太多的欲望,要表達的欲望,所以只有這樣的事情,精神層面的表達才可以讓我成為一個正常人。所以我根本就不介意用什么音樂,只要那音樂我能駕馭。整體來說,我不會認為音樂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兒。

在我看來,音樂沒有什么風格的創(chuàng)新,如今所有這些無非就是各種拼貼,除了少部分世界音樂不是12平均率的——比如印度音樂、中東音樂是微分音的——主流音樂只要在12平均率里面,都是不停換不同音色、節(jié)奏。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是有趣的呢,一樣東西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后邊界都在那了,只有宇宙才是有趣的,未知的才是有趣的。音樂里面,只有人的情感是真正有趣的。而在音樂模式上,對我來說,它就是個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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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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