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 我看到的馬來西亞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孫凌宇 日期: 2021-07-26

“我骨子里就是那么一個自以為在開天辟地的人,心里也認(rèn)定了,要寫《流俗地》這樣的一部小說,以一幅充滿市井氣俚俗味的長卷描繪馬華社會這幾十年的風(fēng)雨悲歡和人事流變,舍我其誰?”

本刊記者 ?孫凌宇 ?實(shí)習(xí)記者 ?宮宇凡 張紫微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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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華人的寫作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難得多。在馬來西亞,國語是馬來語,官方語言是英語,日常使用粵語等方言,交雜著用英語和馬來語代替的詞匯,如果要表達(dá)一個工具的中文名稱,多數(shù)是要翻閱字典的。

因此,馬來西亞的華人作家們,總是呈現(xiàn)出一種用力過猛的態(tài)勢。為了能夠跟世界上其他中文地區(qū)的作者站在同一個高度,他們往往需要下更多功夫去閱讀、記憶、書寫,才能看似輕松地駕馭這門平日并不使用的語言。而這種刻意的訓(xùn)練,導(dǎo)致集體陷入對文字的雕琢,甚至演化為馬華作者的某種虛榮,仿佛要向全世界表現(xiàn),他們對中文的掌握有多么純熟。你會領(lǐng)略到更強(qiáng)烈華麗的文字,當(dāng)你閱讀張貴興、黃錦樹,或是剛在內(nèi)地出版了新書的黎紫書。

寫《流俗地》的時候,黎紫書回憶,身邊一直有一個無形的“讀者的你”在抗議、嘲諷,告誡“作者的你”要少賣弄文字,“就是你現(xiàn)在這個小說本身的文字需要到哪個程度,你就找出一個最適合它的語言,不是為了表現(xiàn)作者本身的能力,而是那個小說本身的需要?!崩枳蠒恢备嬲]自己,切勿過分炫技的同時,又不能寫得粗俗,“這本來就是寫一批很凡俗的人生,如果沒有很好的文字去襯托它,可能比較難吸引讀者讀下去。所以至少在文字上,我還是要去到一個文學(xué)的高度,不能讓我的小說從文學(xué)的架子上掉下來?!?/p>

她為這部近五百頁的長篇小說調(diào)配了一套屬于它自己的語言,一種馬來西亞人才有的語境。它必須駁雜,又不能完全寫實(shí),需要適當(dāng)?shù)卦诰璧牡胤椒湃胍恍V東話。找準(zhǔn)這套語言后,她順而想到適合它們發(fā)聲的場景,將故事的發(fā)生地?fù)Q成了組屋(當(dāng)?shù)卣ǖ牧夥浚?,這樣一來,人物就必須是比較底層的人民。為此,她推翻了前兩個版本寫好的十幾萬字,僅保留了顧老師和銀霞這兩個人物,其他都毫不猶豫地“丟掉了”,一口氣花了八個月寫完。

書中的“錫都”,即她的老家怡保,一個以錫礦馳名的北部山城。從小她在組屋旁邊的學(xué)校讀書,雖然不住在那邊,也算在那一帶長大。后來她在怡保當(dāng)新聞記者,經(jīng)常到那一帶去采訪,“所以其實(shí)那個地方我覺得挺熟的,寫起來還是順手很多,有各種各樣的回憶跟想法都可以出來?!笨赐辍读魉椎亍返漠?dāng)?shù)刈x者感受到了跨度幾十年的共鳴,紛紛表示小說里面的人物,就像他們以前認(rèn)識的某些人或身邊的某些人。就連黎紫書的母親,也一反常態(tài)地反響熱烈,對她說,“其實(shí)你每寫一本我都有看,但這本是真的好看,你為什么不寫長一點(diǎn)?”

現(xiàn)在的組屋(當(dāng)?shù)卣ǖ牧夥浚?圖/受訪者提供

十幾年前,黎紫書辭去了馬來西亞最大華文報紙《星報》的高級記者工作,再之前,她漫無目的地干過各樣雜活,小學(xué)教師、鞋店銷售、茶房洗碗工。三十多歲時拉下電閘般重新整理人生,在朋友家靠近吉隆坡的半山豪宅里休養(yǎng)半年后,她決定余生要當(dāng)一個作家,“像工作一樣地去當(dāng)作家”,開始規(guī)律生活,早起、收拾、打掃,一改往日的雜亂散漫。

她堅信,要當(dāng)一個作家,一個更好的作家,首先要開拓自己的視野,到外面去看看,成為有更遠(yuǎn)大目光和廣闊見識的一個人?!翱纯此麄兿胧裁?,他們關(guān)注的是什么,回頭再來思考馬來西亞自身的問題?!彼缫晃矡釒~潛入北冰洋,在中國、英國、德國等地巡游,每一處都盡量逗留一兩年。在北京,她適應(yīng)了連狗也沒有的獨(dú)居生活,客廳的電視機(jī)長期鎖定第12臺的社會與法頻道,制造人氣的同時也不斷提升她對“荒誕”的認(rèn)知;英格蘭陰冷的夏季,她隔著落地玻璃,坐在濕冷的陽光中觀看一只松鼠如何在院子里埋下果實(shí),然后攀到籬笆上沉思。

旅居的十幾年里,她寫了許多字,也看了不少書,除了平靜,再沒有什么可以炫耀。沉淀過后,旅行經(jīng)歷為她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離散氣質(zhì)和更超越開放的寫作姿態(tài),也賦予了她以局外人的視角省察闊論的底氣,“提到馬華文學(xué),會想到‘悲情’兩個字,好像是在中文世界的邊緣寫作。關(guān)于馬華文學(xué),都是身份認(rèn)同、民族創(chuàng)傷、雨林風(fēng)光,好像沒有這些就不是馬華文學(xué)了。我是不認(rèn)同的。”

離開家鄉(xiāng)成全了她更好地書寫家鄉(xiāng),“以前我可能會追著留臺作家的寫法或者他們的方向跑,可是今天我會問我自己,總是有一些什么是我自己才能寫的,不管其他留臺作家的文字有多好,或者他們多么有才華,但是他們寫不出來的,就是我看到的馬來西亞。”

由于就讀華文學(xué)校的學(xué)生無法在馬來西亞考大學(xué),當(dāng)?shù)氐娜A人作家們往往20歲左右年紀(jì)輕輕就離開了故鄉(xiāng),此后大半生都在臺灣或別的地方度過,“他們回過頭來寫跟我寫馬來西亞完全是兩回事,盡管我出生時,老家怡保已是個沒落的錫礦之都,但那畢竟是一座‘城市’,故而我的成長背景,包括我出生的年代,我受的教育,還有我人生中大半時間待在馬來西亞,看著它變化,我對生活在這國土上的人們的了解,還有對這國家所投注的感情,以及對它所懷抱的希望,都是和他們不一樣的。我看這個國家的眼光,也不可能像他們那么尖刻或者批判?!泵看位氐解?,坐在出租車上,和司機(jī)交流,聽電臺里的聲音,都讓黎紫書覺得溫暖,因此書寫的時候筆觸自然也就會溫暖仁慈起來。出于同情,她為書里的主人公盲女銀霞安排了一個不那么悲劇的結(jié)局。

2020年1月3日,她寫下最后一個句子,寫作期間因大腦高強(qiáng)度運(yùn)作而引發(fā)的嚴(yán)重的胃酸逆流,尖銳的耳鳴、眩暈、嘔吐等癥狀也隨之消散。幾個月后發(fā)表的創(chuàng)作手記(《吾若不寫,無人能寫》)里,她豪情萬丈地宣布,“我真相信,這世上會有‘我若不寫,以后也不會有別人能寫’的小說?!彼龔男【蛯Α端疂G傳》里的梁山好漢、《三國演義》中的各路英雄以及金庸的武俠小說著迷,寫作以后,便時時幻想著自己以后也要這么寫——寫一部有很多人、有許多聲音、如同眾聲大合唱般的小說。

《流俗地》的主要人物多出生于六七十年代,小說里的錫都?xì)v經(jīng)數(shù)十年變化,其中裝載的正是黎紫書在馬來西亞的歲月,或者說,那里頭寫的是她這一輩馬華人的經(jīng)歷。“我骨子里就是那么一個自以為在開天辟地的人,心里也認(rèn)定了,要寫《流俗地》這樣的一部小說,以一幅充滿市井氣俚俗味的長卷描繪馬華社會這幾十年的風(fēng)雨悲歡和人事流變,舍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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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個盲人的角度

?設(shè)計主要角色銀霞的時候,是出于什么樣的念頭想到要寫一個盲女?

?我很確定自己要從地方書寫,我就想要從誰的眼睛、從誰的角度去開始這個地方書寫,我不曉得具體的契機(jī)是什么,也許是我想到像馬來西亞這樣一個社會,因?yàn)橛懈鞔竺褡逶谶@里一起生活,雖然共存這么多年,可是有各種各樣的貌合神離,我想從一個盲人的角度出發(fā),可以把種族的問題和偏見都抹掉,由她去看馬來西亞、去看怡保,會更廣闊一些。對銀霞來說,沒有誰膚色比較黑,誰長得比較像華人。對她來說拉祖(小說人物)雖然是一個印度人,可是他能說很好的華語,跟華人也沒什么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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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是你以前在構(gòu)思小說的時候沒有想到過的?

?我以前想過要從一個盲人的角度寫一個小說(但最終沒寫),當(dāng)時沒有那么深入地想到要通過它去進(jìn)行地方書寫或者說抹掉我們這里的一些種族偏見,純粹是想完成寫作上的挑戰(zhàn)——不能夠從影像形象的部分去著手,常常都要用聽覺跟嗅覺來輔助完成我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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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里其實(shí)也不是一直用銀霞的視角,而是不停地在更換。

?對,因?yàn)檫@個小說里面人物太多了(大概二十多個,我猜),銀霞不可能從她自己一個人的視角去說完這么多人的故事,這不合理。所以作者不能太固執(zhí),不能因?yàn)橐魬?zhàn)自己,就堅持用自己喜歡的視角去完成。我覺得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一個讀者跟一個作者之間的辯論,讀者說這是不可能的,那么作者你就要妥協(x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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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那種很靈動的感覺,敘述的鏡頭忽近忽遠(yuǎn),常常是一個人在回憶往事,旁邊的人就及時地跟他對話,好像他們倆都一起回到了現(xiàn)場,在旁邊看著這個事情。我非常喜歡這些處理,但我也看到有評論認(rèn)為這本書的寫作技法過于平淡,甚至說像流水賬一般,對于這種說法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剛才你說的時候,我是很同意的,那個角度的迅速轉(zhuǎn)化其實(shí)我自己也引以為榮,我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剪接、轉(zhuǎn)換的手法非常自然。后面的問題,我覺得《流俗地》看起來就屬于一些再平凡不過的人,連一個具體的故事也沒有很清晰地呈現(xiàn),難免會流于一種像流水賬的書寫困境。可是我覺得如果說因?yàn)楹孟窈芷降卦趯戇@些事情,就覺得它是一個沒有怎么用技巧的寫法,我是大大反對的,我覺得這其實(shí)非常考驗(yàn)技巧,只是它的技巧是不外露的,是深藏在敘事里頭。比如小說里頭有很多的重復(fù),里面三番兩次地講到百日宴,一般會把這個當(dāng)作大忌,讀者會覺得是累贅,可是我知道每一次重復(fù)都是有意義的,每一次重復(fù)都是有更深層的東西在里面讓讀者去發(fā)現(xiàn)。而我覺得我在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做得挺成功的,這不也是一個技巧嗎?

從馬票嫂的南乳包子到密山新村,

再到盲人院

?剛剛講到多次寫百日宴,需要事先有一個鋪排嗎?你會畫好人物關(guān)系圖或者是事情進(jìn)展的大綱,還是說寫到那兒的時候,自然而然提到這個事情?

?我的小說看起來時間一直都在跳躍,可是沒有讓讀者覺得很亂,原因就是我確實(shí)是在開始寫的時候,以及寫的過程中,把時間表列了出來。我畫了一張很大的圖,把近打組屋的構(gòu)造、下面的店鋪挨家列了出來;以及近打組屋是幾幾年建好的,卡巴爾·辛格(書中政客)是哪一年死的,南北大道什么時候通車,那時候大輝幾歲、細(xì)輝幾歲、銀霞幾歲,我要知道在發(fā)生每個事情的時候,這些小說里面的人物分別處于人生的哪一個階段,所以在寫百日宴的時候,我知道那時候銀霞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些轉(zhuǎn)變,因此故意安排她在百日宴出現(xiàn),這樣就可以表現(xiàn)出當(dāng)時她的人生在哪一個階段、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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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奇,《流俗地》里的幾乎每一個人物都寫得挺詳細(xì),而且是貫穿始終反反復(fù)復(fù)地出場,不是說這一章寫完以后就不管了。這么多人物的故事在你腦海中共處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會是一種干擾嗎?

?一般的情況是這樣子,這一章我是要寫馬票嫂年輕時的遭遇,我可能要從現(xiàn)在開始,講她做南乳包子,可是我在講南乳包的時候,就要講到密山新村,講到密山新村,我就想我可能要講一講盲人院,所以最后可能就變成是從新村開始,在這個過程當(dāng)中不免會提到別的人或別的時間,所以你要找一個很順當(dāng)?shù)娜肟谶M(jìn)去,又要找一個很順當(dāng)?shù)姆椒◤哪莻€時間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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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會很耗神嗎?

?有時候真的挺耗的,我這樣寫完其實(shí)我都覺得很害怕,可能我大概知道明天下一段要寫什么,可是當(dāng)天停筆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要怎樣進(jìn)入下一章,我就不讓自己去想。等到第二天我坐到電腦前面,不得不開始想的時候,我是真的挺痛苦,每一天你都不知道要怎么進(jìn)入那個場景,我覺得我當(dāng)時的病很多時候就是因?yàn)檫@個問題搞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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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按最后八個月寫完的結(jié)果來看,其實(shí)還算挺快的?

?很快,因?yàn)槲也粫O聛?。病到很?yán)重的時候,我自己開著車到醫(yī)院要求住院,那時候我想是不是應(yīng)該放一下。也有人勸我說,不如放下來幾個月不去寫它,可是我覺得是沒用的,可能這幾個月不寫它,我就不會病發(fā),但當(dāng)我要回去的時候我就更難回去了,對嗎?對我這種人來說,寫作好像要演戲一樣,不能抽離,不然得花更長時間才能再回到那個世界,同時那些病也還是會卷土重來,所以我寧愿一鼓作氣寫完,那樣我就可以自由了。

老家怡保的街景 圖/受訪者提供

?寫的過程雖然痛苦,但是不是也時常伴隨著興奮感?

?對,就是你每完成一章,覺得這章居然完成得很不錯,那種興奮感覺是很強(qiáng),造成自己睡不著,一邊想著怎么會比預(yù)期做得更好(那種感覺非常美妙,我必須承認(rèn)),同時又要承受生理上的不舒適。自己有強(qiáng)大的意志力,可是身體會抗議,它們?nèi)淌懿涣诉@種持續(xù)緊繃的狀態(tài),胃成了最先發(fā)出抗議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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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之前就已經(jīng)想好了要用《流俗地》這個書名嗎?

?我就故意用這樣子的書名,向那些將要批判我的同行宣告,不管是小說內(nèi)容還是寫法本身,我就是要流俗,我已經(jīng)知道我流俗不要再講我了!當(dāng)時有一位大陸的刊物主編看了以后給我提建議,他認(rèn)為小說里面的人物的精神都很值得尊敬,不應(yīng)該用這么一個充滿貶義的詞來做題目,但我還是堅持,我覺得“流俗地”對我來說本身有好幾層意義,是不能隨便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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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法上的流俗表現(xiàn)在哪里?

?我覺得首先不管是馬華還是留臺的馬華作家,我們已經(jīng)有點(diǎn)看不起寫實(shí)主義了,認(rèn)為寫實(shí)主義比較傳統(tǒng)比較老氣,是跟不上時代的一個寫法,沒有人用這種手法去寫角色了,我自己在寫的時候也知道出來了以后,肯定有人有話要說,“是不是覺得寫實(shí)的東西比較容易寫,或者比較容易受歡迎”,我自己預(yù)期會受到這樣的批評。

可是我覺得這個小說本身非得這樣子寫,非得用寫實(shí)主義去寫。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你必須相信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手法最適合表現(xiàn)你當(dāng)下在寫的那本小說。我相信每一個作品我們都應(yīng)該是這樣子,我把之前寫的兩個版本打掉,找到這個我自己覺得最適合的手法去寫它,我覺得寫作的人必須有這個信念,相信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用來表達(dá)的最好的手法,你就用它,這個小說本身,我相信就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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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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