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倚潔是當今歌劇舞臺上輕型抒情男高音代表歌唱家之一,也是首位登上意大利“羅西尼歌劇節(jié)”的華人歌唱家,演出足跡遍布世界各大頂級劇院。在國內,他因擔任《聲入人心》出品人和《歌手2019》幫唱嘉賓而“出圈”,曾在國家大劇院版《軍中女郎》中以連續(xù)19個High C燃爆全場。2021年是威爾第逝世120周年——4月,石倚潔參演了國家大劇院版歌劇《茶花女》,向這位作曲家致敬?!恫杌ㄅ吩诰┮贿B六場演出,八千余張門票在開演前即售罄。接下來,他將率領從《聲入人心》成長起來的幾位新生代美聲男孩在國內巡演。近期,本刊特約撰稿人采訪了石倚潔,回顧他如何通過長久的學習吸收西方文化,成為世界級男高音,以及他為“用我們自己的東西去影響西方”的抱負所付出的努力。
從上海飛往東京,也就三個小時的旅程,就像一趟北京飛往廣州的短行,了無新意;但對19歲的石倚潔來說,他萬沒想到,小鎮(zhèn)青年的一小步,拉開了他人生的世界版圖。此后的20年間,他浸潤在不同文化的滋養(yǎng)中,如同一輛永不停息的列車,穿梭往返于世界各大洲:目的地,是每個城市的地標之一——歌劇院或音樂廳;職責,是演繹近40個性格迵異的西洋人物——這與他的東方面孔大異其趣。
按他自謙的說法,他是一個歌手,但業(yè)界的評論耀眼到灼目:世界級的男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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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1982年,上海浦東張江鎮(zhèn)的石家迎來了他們的獨生子石倚潔。石倚潔天生一副好嗓子,樂感也好。小學期間,石倚潔加入學校的少兒合唱隊,初中又進了川沙少年宮合唱團。上了高中,他才真正喜歡上了音樂,進入高中的藝術專長班。這時候,他才聽說有一種最好的科學發(fā)聲方法,叫美聲,于是決定學這個。
“美聲(bel canto)”本為意大利的一種聲樂學派,其發(fā)聲方法科學地運用了人體的共鳴腔體,使音量最大化,且音域寬廣,音色優(yōu)美,富于穿透力。之后這種唱法普及世界各地,又完美地呈現(xiàn)于歌劇舞臺。人們所熟知的世界三大男高音,也都是歌劇舞臺上的佼佼者。
高中階段,石倚潔走了許多彎路。17歲那年,父親的發(fā)小、上海音樂學院男中音廖昌永的一位朋友,把他引薦給了廖。當時廖昌永已是國內的藝術之星。廖發(fā)現(xiàn),石作為男中音有幾個無法克服的障礙,但他音色華麗、樂感良好,于是建議他改唱男高音,并把他推薦給了男高音歌唱家魏松。在魏那里,石倚潔學了自己的第一首詠嘆調——《茶花女》中的“沸騰激動的心靈”,體味到了美聲和意大利語的優(yōu)美。
2001年,石倚潔高考落榜。失望之際,他一度想去考技校,想著將來做個程序員。“以前唱流行好好的,一改美聲就要傻三年。因為原本有一個發(fā)聲習慣,改學美聲,十幾年的肌肉平衡被打破,你要去重塑。當時就處在打破后的平衡期,還沒顯露出特別好的條件,沒能把自己將來性的一面展示出來?!笔袧嵳f。
比石倚潔更失望的是他的父親。這位初中畢業(yè)后就去內蒙古下鄉(xiāng)的中年人,深感文化不高的痛楚,不希望自己的經(jīng)歷在兒子身上重演。
有一天,他從當?shù)氐慕逃娨暸_上看到一則三秒鐘的文字廣告,是一家日本的音樂大學在上海招生。于是,他拉著石倚潔在電視機前看重播,一等就是幾小時。最后終于看到是日本的東邦音樂大學。父子倆記下了電話和地址,第二天趕到現(xiàn)場。
看到招生簡章上600萬日元(當時相當于50萬元人民幣)的學費,石倚潔拽著父親的手要打退堂鼓。父親反而請招生的老師馬上面試兒子。石倚潔唱了兩首歌,對方很滿意,通知幾天后再來筆試??荚図樌袧嵞玫搅说诙甏杭救雽W的通知書。
這一下石家犯難了。僅學費就要50萬,在20年前,對一個農(nóng)村家庭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大數(shù)目。父親賣掉剛買不久的新房子,全家搬回以前的老宅,籌集了6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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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
日本東邦音樂大學并非名校,但日本的古典音樂卻很普及,這要歸功于日本的現(xiàn)代化進程開始較早,對外來文化的吸收一直持開放態(tài)度。東京時常有歌劇演出。在新國立劇場,石倚潔第一次現(xiàn)場看了歌劇《卡門》。美,不言而喻,但石倚潔沒敢想日后自己也能站在舞臺上唱歌劇。
對一個自費的留學生來說,生存才是第一位的。盡管家里攢了一筆學費,但那遠遠不夠。為給家里省錢,他買了一輛單車,每天騎車半小時去學校上課;課余,他到餐廳洗盤子,之后在居酒屋做廚師。雖然很累,但很開心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減輕家里的負擔。最終,石倚潔只花了家里30萬元,其他費用都是自己掙來的。
學業(yè)也沒落下。他在音樂方面的修養(yǎng)得到了較大的提升,對相關文化的理解也深入了許多,同時把各方面所欠缺的東西都補齊了。而且,專業(yè)課年年第一,表現(xiàn)出色的他獲得了更多機會。
大三那年,石倚潔去該校在維也納的分校游學,分校校長林千尋看中了他的天賦,向校董事會建議,希望他畢業(yè)后來維也納繼續(xù)深造。
這需要一筆巨資才能實現(xiàn)。校董事會經(jīng)過一年多的討論,最終決定資助石倚潔。這在該校從未有過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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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茨
格拉茨是奧地利的第二大城市,距離首都維也納160公里。石倚潔一年的學習,就要在這座文化名城的一幢老宅里完成。
林千尋要用一年時間把他培養(yǎng)成為一位歌劇演員,但這樣要求甚高,不僅需要歌唱功底,還要通曉數(shù)國語言,不僅要有表演能力,還要對不同的文化有感悟力。
于是,每天會有不同專業(yè)的五位老師親自上門講授。
在石倚潔看來,最重要和有決定性作用的是教他學習歌劇的藝術指導老師。他要理解劇本、把握人物個性,尤其是要背下整部戲的曲譜和唱詞,而且一個月一部劇,一年下來學了12部。通常,一個學生三四個月才學一部劇。
那一年,他幾乎整天待在房子里。周邊樹林里就這么一幢樓,連個鄰居也沒有。去超市,要下山步行20分鐘。沒有電話和手機,也沒有網(wǎng)絡。想家了,只能跑到山下的電話亭聊上一番。每天睜眼就是唱歌、表演、背單詞、背曲譜。閉上眼睛,滿腦子里還是旋律、唱詞。
直到半年以后,石倚潔才知道自己是作為歌劇演員接受速成培養(yǎng)。這下壓力更大了:一來自己瘦小的東方體形要和歐美高大壯碩的演員一樣去唱歌劇,他有一點自卑;二來學校提供了這么好的條件,怕學不好對不起別人。但老師們總是鼓勵他,“唱得好,唱得很好?!?/p>
悶得發(fā)慌時,他向老師提出,想去外面走一走,“你不是說我唱得好么,那你讓我去看看別人唱得怎么樣。”老師讓他下山參加國際比賽。四場比賽下來,場場第一,一共拿了七個獎。石倚潔也懵了:我真有那么好嗎?
那四場比賽的等級不算最高,但第三場比賽讓石倚潔找到了自信。
事情緣起于第二場比賽。頒獎結束后,一位意大利評委主動找到石倚潔。他以為石倚潔用字正腔圓的意大利語唱詠嘆調,一定會講意大利語,卻發(fā)現(xiàn)石只會講幾句。
這個人就是當?shù)赜忻膭≡航?jīng)理賈尼·唐古奇,他熱衷于在比賽中發(fā)掘青年歌手。不久,石倚潔收到一封唐古奇的信,邀請他參加托蒂·達勒·蒙特國際聲樂比賽。
那不光是一場比賽,也是為一部歌劇選拔演員,獲勝者將獲得一份演出合同。進入半決賽的,是三位意大利人和一位中國人,石倚潔已經(jīng)很滿足了。和三位意大利人去比拼一部意大利喜歌劇,而且有大段的宣敘調(念白)演唱,能有多大勝算?
誰也沒想到,最終是石倚潔拿到了那份至關重要的合同。那部歌劇是莫扎特的《女人心》,石倚潔是六位主演中惟一的男高音。第一次登上歌劇舞臺,他就有了一個較高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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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米蘭-佩薩羅-羅馬-佛羅倫薩-博羅尼亞……
歌劇起源于1600年前后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就像京劇是中國的國粹一樣,歌劇也是意大利的名片。石倚潔的歌劇生涯就起步于意大利。從2007年開始,他每年有八個月在意大利演出,五年下來,幾乎跑遍靴子形的意大利。
2008年,石倚潔去羅西尼(作曲家)歌劇研究院進修,導師是研究美聲時代三位作曲家的活化石似的人物,石因此接受了非常嚴格和正統(tǒng)的訓練。也是從那年開始,他連續(xù)五年參加“羅西尼歌劇節(jié)”,出演了《蘭斯之旅》、《歐利伯爵》、《德梅特里奧與波比利奧》、《摩西在埃及》和《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被視為羅西尼男高音的代表人物之一。
媒體一開始對這張新面孔有點不知所措:“一個非常瘦小的東方人,弱不禁風,好像連譜子都拿不動,也就三個蘋果高,讓人驚嘆的是,他往那兒一站,嘴巴就開始放煙花似的?!敝螅澝乐o不絕于耳。
也有一些刺耳之聲:“這人唱得很好,但我是閉著眼睛聽完的?!被乜?009年石倚潔主演的《歐利伯爵》,當時石倚潔在一眾高大的歐洲人面前,無論身形還是面孔都會有些違和感。他全憑出色的演唱和表演征服了挑剔的觀眾。
同樣的事情,石倚潔的好友勞倫斯·布朗利也遇到過。這位美國黑人歌手曾被《紐約時報》認為是“迎接新的黃金時代的男高音”。但也有人挖苦說,你有偉大的聲音,但你不會有任何職業(yè)工作。直到30歲前,小黑(昵稱,因為個頭?。┮恢闭也坏焦ぷ?。
石倚潔說他能理解票友們的心理。他們長期有自己固定的審美取向,一張東方面孔去演他們熟悉的角色,他們就是不習慣。就像讓西方人去演梁山伯、賈寶玉,去唱中國的京劇,要正兒八經(jīng)地演一出戲,我們也接受不了。但如果他能唱得和我們一樣好,我們也會發(fā)出贊嘆。
最初上臺,就他一個東方人,學校學的那點東西根本不能應付舞臺上的要求,石倚潔抱著一個學生的心態(tài)在工作中學習。不同的劇院、大師和眾多前輩教會了他許多。那五年,他學完一部演一部,最多時一年演了八部,腦子都炸了。高強度的工作常常令他晚上做噩夢:夢中的他就要上臺了,卻發(fā)現(xiàn)沒有學過這部劇,嚇得一身冷汗地醒來。
語言也是一道坎。大學前學的英語,基本會話沒問題。日本四年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日語。在意大利一邊工作一邊學習,意大利語也拿了下來。家住格拉茨,當?shù)刂v德語,免不了日常的接觸和運用。而工作關系,要唱法語歌劇,也能講一點法語;至于偶爾唱俄羅斯、捷克的歌劇,只能標上國際音標模仿。五年下來,外界終于在語言上認可了他。有評論說,你閉著眼睛聽他唱歌,根本聽不出他是外國人,無論是意大利語還是徳語和法語。
▲2012年6月,智利圣地亞哥歌劇院,多尼采蒂歌劇《魯克蕾莎·波吉亞》
歌劇中的男高音依據(jù)個人音色質地的不同,分為輕型抒情男高音、抒情男高音、戲劇男高音、英雄男高音等,風格不同但沒有高下之分。早期的石倚潔被歸類為“輕型抒情男高音”,因為身材瘦削,音色偏輕巧明亮,羅西尼、貝里尼、多尼采蒂、莫扎特的歌劇是他最擅長的。但隨著日積月累的歷練和技藝的提高,他的音色變得圓潤透亮、張力十足。他在《坦克雷迪》中的表演,自信、有力、從容,已從以往略帶青澀的演出中超然而出,顯示了一種成熟的魅力。
自然,他也贏得了人心。“我的自信來自于觀眾。”沐浴在持續(xù)的掌聲和“bravo”的喝彩聲中,石倚潔迎來了屬于他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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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茨-巴黎-倫敦-哥本哈根-紐約-莫斯科-東京-耶路撒冷-圣地亞哥……
格拉茨是石倚潔的第二故鄉(xiāng)。在這里,他認識了自己的夫人——一位同樣從中國來學習聲樂的留學生,他們在這里成了家。格拉茨更是他事業(yè)起步的原點,以此為圓心,以各大洲為半徑,他開啟了職業(yè)生涯的世界版圖。
唐古奇把他介紹給了歌唱家安德列·波切利所在的經(jīng)紀公司,他們觀察半年以后便簽下了他,并一直合作至今。
2010年,石倚潔將要做父親,而且得知是一對雙胞胎姐妹,這打亂了他們原本留在國外的計劃。一來石倚潔每年待在家里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二來讓夫人獨自照顧兩個孩子也不現(xiàn)實。石倚潔不忍心讓夫人操勞過度,于是又在她的老家湖南長沙安了一個家,方便家里老人幫忙照顧孩子。
最初的五年,他更多的是在歐洲行走。從2012年后,一年有八個月的時間,他要在世界各地演出。格拉茨就像一個臨時停靠的碼頭,回來換個衣服或箱子,停留一兩天,又要飛往千里之外甚至萬里之外的國度。在家的時間,一年加起來不超過30天。
當人們問起住在哪兒時,石倚潔總是傷感地回答:“我住在我的行李箱里。演出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早些時候,石倚潔常一個人停留在格拉茨,夫人只能每年夏天從中國過來陪陪他,而孩子太小無法過來相聚。時間久了,石倚潔也想孩子。從2014年起,他索性把工作的重心慢慢向中國轉移。而且國內的藝術市場開始繁榮起來,演出也不少,可以一半工作在國外,一半在國內。
這些年來,他一直堅持每年在國外演兩三部歌劇,也就是四個月的時間。畢竟歌劇是別人的東西,在別人的陣地興盛,在國外有更成熟的觀眾群,他要逼著自己上足發(fā)條,充充電。
石倚潔說,雖然他在國內的幸福指數(shù)要高得多,可以陪伴家人,收入也與國外相當,但容易陷入舒適區(qū)。為了保持專業(yè)狀態(tài),就要時不時地跳出這個舒適區(qū)。
每次一下飛機,石倚潔又像回到了留學時代。自己打車前往預訂的公寓。因為排一部新劇通常要一個月左右,公寓里可以自己做飯。當年為就業(yè)考取的廚師技藝又派上了用場。保持過往的斗志,減少自己的惰性,是他抗衡時間的方式。
▲2014年2月,法國圖盧茲市立歌劇院,多尼采蒂歌劇《寵姬》
剛出道時,石倚潔從羅西尼的輕型抒情男高音角色開始,之后慢慢轉型抒情男高音,主演了多尼采蒂的《愛之甘醇》,威爾第的《弄臣》、《茶花女》等。經(jīng)過多年的打磨,石倚潔已將自己的聲帶這個樂器運用到了黃金分割點,良好的平衡掌握力,將氣息和共鳴腔體發(fā)揮到了極致,令他并不高大的身軀迸發(fā)出了驚人的能量和穿透力。
“作為一個異文化的人,能夠站在他們的舞臺上,唱他們的東西,唱到這個分上,已經(jīng)滿足了?!笔袧嵱盅a充道,“我這人很容易滿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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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2020年,受全球疫情影響,石倚潔這輛難以??康膰H列車,終因外力作用,在中國站長時間地停了下來。
事實上,早在2010年10月,石倚潔就出演了作曲家葉小綱的歌劇《詠別》,令國內觀眾初次領略了他在舞臺上的驚艷表現(xiàn),也就理解了葉小綱為什么會說,“如果不和他合作,我寧可等著不演?!?/p>
2021年4月,北京,國家大劇院地下三層排練廳正在排練歌劇《茶花女》。石倚潔坐在角落,看著B組演員的排練,嘴里默默地跟著音樂念念有詞,并不時地翻看曲譜。B組結束,扮演阿爾弗萊德的扣京對石倚潔感嘆:跪那么長時間,我都要累趴了。石倚潔打趣說,你就趴那兒吧,唱完大幕就會拉下,到時候讓別人拉你一把站起來。
之后輪到石倚潔上場。這是《茶花女》第二幕結尾處,眾人譴責阿爾弗萊德對維奧萊塔的謾罵和指責,石倚潔長跪地上五分多鐘,角色的悔恨和委屈,全然寫在他朝向地面的臉上。
通常,演員排練大多是熟悉節(jié)奏、站位,不會百分百投入,石倚潔則是全場最認真的那個。他說習慣了,多年養(yǎng)成的肌肉記憶,一旦進入角色,就會條件反射,全情投入?!把輪T也是一個體力活。”
▲羅西尼歌劇節(jié),《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
走出排練廳,石倚潔和大伙兒打著招呼,儼然是個老主顧。從2014年起,他開始了與中國國家大劇院的合作,先后主演了《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威廉·退爾》、《唐·帕斯夸萊》、《風流寡婦》、《拉美莫爾的露琪亞》、《法斯塔夫》、《軍中女郎》和《茶花女》等多部歌劇,還在音樂廳參演了多場演出及新年音樂會。
尤其是2018年的《軍中女郎》,他的19個High C在網(wǎng)上爆紅。歌劇上熱搜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許多人第一次知道,歌劇的返場是把剛才的曲目再唱一遍。能一氣唱出9個High C,已經(jīng)是檢驗男高音的試金石;石倚潔返場一次,還多加了一個,于是有了“石神”的美譽。歌劇因他小小地火了一把。
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文化的開放,中國的歌劇正處在井噴的上升期。許多國外著名的歌劇院開始與中國國家大劇院合作,他們不僅出編導和舞美,還帶來了不同聲部的主要演員,而通常男高音會留給中國人——因為有石倚潔。
但中國的男高音不只有石倚潔。這些年,大量中國留學生前往意大利或歐洲其他國家學習聲樂。石倚潔回憶說,當年他參加國際聲樂比賽,100個人里會有40個韓國人,只有兩三個中國人;如今,100個人里會有30個中國人,涌現(xiàn)了一批更年輕也頗具實力的男高音。
像曾在青歌賽中嶄露頭角的張喜秋,經(jīng)過在意大利多年的學習,有了脫胎換骨的質變,屢獲國際大獎,其輝煌的高音和質感令人驚喜。不到30歲的張龍拿下了頗具影響力的德國新聲音大賽的第一名,隨即主演了布拉格國家歌劇院的《弄臣》。還有米蘭的王川、維也納的夏侯金旭,也分別在各大歌劇院擔綱主演。采訪中,石倚潔對這幾位同行也是贊賞有加。
學習歌劇,肯定要經(jīng)過長期的留洋熏陶,在那個染缸里,三到五年才能染上一點顏色。唱歌的激情、語感的把握、風格的形成,只有多年的積淀才會形成演唱的條件反射,形成血液里的東西。這是石倚潔的親身體驗帶給他的感悟。
“但我們的文化繁榮不僅是去演他們的東西,而是用我們自己的東西去影響他們?!笔袧嵮葸^英語版的《紅樓夢》,他期待能用中文去唱一部中國的歌劇并影響世界。
▲《紅樓夢》
回顧個人經(jīng)歷,石倚潔總結,他的幸運是趕上了三個不同的時期。
一是趕上了留學吃苦的末班車。這是那一代留學生共同的精神財富。同是從上海出去的陳沖,是改革開放后最早的留學生之一,當年即便頂著中國影后的桂冠,她也一樣要到餐館打工端盤子。多年后,已在好萊塢站穩(wěn)腳跟的陳沖,有次在餐廳遇到曾經(jīng)的同事端著盤子想要躲閃,她上前安慰道:“沒什么,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p>
如今,許多富裕起來的中國人把孩子送往國外,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再也不用像前輩那樣去打工洗碗,而是拿著父母給的信用卡,解決生活所需的一切。而當挫折到來時,信用卡是無用的。
二是趕上了歌劇繁榮的末班車。2007至2012年,是歐洲歌劇最后的黃金時段,有許多劇可以演,還有不錯的經(jīng)濟回報。石倚潔聽歐洲前輩說過,上世紀90年代,他們一個月的收入就可以在當?shù)刭I一套房。2012年歐州經(jīng)濟危機沖擊到文化領域,政府資助少了,企業(yè)贊助也少了,市場萎縮,機會減少,青年歌手前面還有前輩,想冒出來很難。
三是趕上了網(wǎng)絡繁榮的首班車。以前看歌劇的視頻很難,查資料要去圖書館。現(xiàn)在,打開視頻網(wǎng)站,石倚潔的演唱隨處可見,“以前我主要在國外演出,國內剛剛有土豆、優(yōu)酷的時候,就有很多朋友孜孜不倦地從國外視頻網(wǎng)站上‘搬運’視頻到國內,漸漸大家都了解了我”。而在知乎、豆瓣等社交網(wǎng)絡上,關于石倚潔演唱技巧、演唱水平的話題,也被討論得熱火朝天。
通常,歌劇演員的黃金期是35至55歲,石倚潔正處在事業(yè)上升期,他說他還可以做得更好。但更重要的是,不要因為名利的誘惑去演不適合自己的劇目,過早地唱壞了嗓子。前些年,有人邀請他出演《波西米亞人》,那是他非常想演的劇目,但他謝絕了。因為《波西米亞人》的樂隊太重,他要抗衡樂隊,聲音就會繃緊,會把肌肉用到極限。人的聲帶是有彈性的,唱寬就回不去了。所以,歐洲的名歌手大都非常節(jié)制。石倚潔覺得,40歲后,自己身體機能的各方面進入穩(wěn)定的最佳期,就可以接一些有挑戰(zhàn)性的劇目。
他也不拒絕跨界去唱音樂劇,最想演的劇目是《歌劇魅影》、《西區(qū)故事》。他對中國藝術歌曲情有獨鐘,接下來有一系列的演出安排。他還用美通的方法演繹中國的原創(chuàng)歌曲,向大眾普及美聲唱法。
在可預見的未來,石倚潔還會是個全球旅行者。他的合約已簽到2023年。甚至在去年歐洲疫情暴發(fā)前,他還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排練威爾第的《法斯塔夫》,直到演出的前兩天才不得不停下來。一旦全球文化活動恢復正常,在巴黎歌劇院等全世界歌唱家夢寐以求的舞臺上,人們又會看到那張不再陌生的東方面孔。
這就是全球化的成果與魅力。仔細想來,石倚潔人生幾乎一半的歲月是在國外度過的。沒有當年日本學校的慧眼與胸懷,石倚潔可能真的為了就業(yè)去學了計算機、成了一個碼農(nóng);沒有長期的西方藝術訓練和文化熏陶,東方人要在歌劇舞臺上站穩(wěn)腳跟委實艱難;更關鍵的是,科學的方法和燦爛的文明,超越東西方之分,只有向人類一切優(yōu)秀的東西學習,才會有一個又一個的石倚潔出現(xiàn)。
即將步入不惑之年的石倚潔有兩個愿望,“一是想知道自己60歲后,會唱出什么樣的聲音;二是想坐在劇院里,聽自己(在臺上)的聲音?!鼻罢?,時間可以給出答案,后者則像是無法完成的奢望,除非他能像諾蘭電影《致命魔術》中的安吉爾那樣,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通過魔術復制一個自己——臺下的石倚潔,是一個中國人,臺上的石倚潔,是一個國際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做到了把不可能變?yōu)榭赡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