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重慶旅游的人大概很難避開臨江門,它位于市中心,毗鄰解放碑商圈,第一條輕軌線在此穿過,最早的高樓、商場也在這一片出沒。如今你看著彩燈倒映的江面,已很難想象改造前的港灣模樣——三面環(huán)山,走下寬闊的臺階,便能到達嘉陵江邊。一眼望去,不斷走動的搬運工將船上的貨物卸下,用竹竿扛著送至城中。兩側重重疊疊都是依山而筑的捆綁房、吊腳樓,每個山彎里都布滿了傳統(tǒng)民居。一排排屋頂像畫卷里不經意的著墨,彼時不論是日本的學者,還是德國的學者,看到這番場景都會興奮得跳躍起來,如同看一部全景電影一樣被傳統(tǒng)民居之美感染。
上世紀90年代初,臨江門被拆除,當時王其鈞(現(xiàn)中央美院教授)在北京,不知此事。1997年他從加拿大回重慶,特地帶朋友去看臨江門,想讓別人吃一驚,結果人是物非,自己吃了一驚。他與臨江門結緣,是在重慶建筑工程學院讀研究生二年級的時候,那時中國經濟正飛躍發(fā)展,同學們都跟隨導師到深圳、北海、三亞、??诘饶戏匠鞘腥プ鼋ㄖO計,唯獨他,留在了學校,給從加州理工大學奧斯堡分校來的建筑學外教做向導,課余陪同教授到重慶城里轉悠。
白格勒(James R Bagnall)教授在學校講授《建筑的模式語言》,對事物抱持鮮明的態(tài)度。當時建筑圈紛紛推崇以邁克爾·格雷夫斯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主義大師,但他卻對鋼筋水泥、玻璃幕墻不屑一顧,反倒對臨江門、磁器口古鎮(zhèn)等民間建筑贊不絕口,甚至認為臨江門民居是全中國甚至全世界最好的成片民居。因此他誠摯地鼓勵尚未畢業(yè)的王其鈞去研究中國傳統(tǒng)民居,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投身于現(xiàn)代建筑設計。
聽從建議后,王其鈞考察了臨江門以及重慶以外的許多民居,留下了大量白描圖,再加上他讀研之前,在徐州國畫院工作的十年間,出于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的背景取材需求,前往西藏、新疆、云南、東北等地進行了多次民居書寫與調查,積攢了許多場景寫生,最終集結成了《中國民居》,1991年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
隔年,中央電視臺拍攝12集的《中國民居趣談》系列片,身形板正、聲音洪亮的王其鈞被選為出鏡主持之一,隨著節(jié)目拍攝又走訪了包括香港、臺灣在內的眾多民居,讓他進一步領會到了傳統(tǒng)民居之美。他曾在采訪中表露:“民居中大面積的實墻,很少開窗,簡潔、靜寂,密不通風,疏可走馬。正如中國畫有一片空白中隨意設置人物,不知是人在空間,還是空間因人而顯,人物與空間融成一片?!蹦欠瑲忭嵉牧鲃忧∪缜宄瘯嫾殷沃毓馑f,“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p>
王其鈞在工作室 圖/本刊記者 梁辰
除了外形具備美感,許多民居在通風與保溫的使用層面,也暗藏高招。王其鈞以窯洞為例,“居住形式雖然在地下,但窯洞的正立面為各種窗欞格、橫門,而不是板門、板窗,都是盡可能以撐花的形狀采光;而且冬暖夏涼,最起碼不受無線電信號的干擾?!?/p>
如今提起窯洞,多數(shù)人可能都會視之為落后的居住形態(tài),其實早在1966年,就有一位在美國的以色列教授提出過未來人們都住到地下的暢想;更堅定的擁護者,比如山西省古代建筑研究所的左先生,曾多年跟蹤調查,最終發(fā)現(xiàn)住在窯洞里的人比住在地面村莊里的人要長壽4歲。
據(jù)王其鈞介紹,窯洞共有三種形式,分別是靠崖式窯洞、獨立式窯洞(Free standing,洞形房屋,無需木材,較為嚴密,以山西平遙居多),以及罕見的下沉式窯洞(分布在一馬平川的黃土高原,向下挖一個9米到10米深的四合院,再在院落的四壁橫著開挖窯洞,作為客廳、廚房……其中一孔留作門洞,設有斜坡形通道,可升上地面)。
30年來的村鎮(zhèn)改造變化非常大,王其鈞也理解,許多民居的消逝,也是由于已無法滿足現(xiàn)代生活的需求。當年他們去調查窯洞的時候,每一戶都有一畝多地,如今每戶只有三分地,能夠用來蓋院落和住宅的面積都很小,因此容積率要比較高,就不可能再按照傳統(tǒng)的模式去建。
但多數(shù)時候,他仍然感到惋惜,比如浙江省永嘉縣楠溪江中游建筑,北朝雁蕩山,南宋時候許多官員南渡到此生活,后人們受到熏陶,將山腳下的許多村莊依照“筆墨紙硯”的形狀來建設,一些公共建筑也大多帶有歷史典故。那種環(huán)境所傳遞出的“文化、美好、自然與人文結合”的感覺讓王其鈞至今留戀,無奈的是,到了90年代初期,這些村莊也被泡沫、垃圾侵蝕,河水被洗衣粉污染,原本漂亮的村莊也變得破爛。
基于對傳統(tǒng)民居過往“輝煌”的了解,王其鈞深刻意識到其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的優(yōu)越性,“黃土高原地區(qū)有樹,就建下城市窯洞;貴州山區(qū)則用石板來建房子和墻體,也可以代替瓦片來覆蓋屋頂……但我們現(xiàn)在的建筑就忽略了地域性,蓋得全國都一樣,建筑師在設計的時候,可能對于傳統(tǒng)民居的元素也不是特別了解,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種適宜的模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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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印七十多次的建筑圖解詞典
1996年,王其鈞42歲時移民加拿大。完成插畫師的工作之余,最大的愛好便是趁每周二下午免門票時,去英國建筑師諾曼·福斯特設計的、宮殿般的安大略省美術館欣賞、學習西方的經典畫作;以及去圖書館借閱圖畫類的書。
在加拿大的七年間,他拿著圖書證,不受地點約束,可以任意進出安大略省所有的圖書館,且借書不限數(shù)目。翻閱大量圖書后,他意識到兩個世界的差異并吸收了一些技法,“西方人喜歡用水彩,而我們用水粉多;我們過去的線描會用毛筆去畫,但是洋人是用鋼筆或是噴筆去畫素材;他們喜歡表現(xiàn)明暗,而我們喜歡用線條去表現(xiàn)關系的疏密?!?/p>
也是在圖書館,他受到英國DK出版公司(Dorling Kindersley,現(xiàn)為企鵝蘭登書屋子公司)一系列百科類圖書的啟發(fā),起意要畫一本建筑圖解詞典,彼時他因著給臺灣大地出版公司做《中國民居萬里行》,畫了許多中國民居的俯視圖、剖面圖和透視圖,后來在國外,又難得翻閱到了許多國內無法看到的外國建筑照片,他一一將它們精心手繪下來。這上千張圖連同后來補充、查閱的文字資料,陸續(xù)做成了《中國建筑圖解詞典》《中國園林圖解詞典》《西方建筑圖解詞典》三本書。
這幾本書2006年由機械工業(yè)出版社推出后,廣受好評,至今已加印七十多次,共售出近10萬冊。王其鈞的名字也因此被許多建筑及園林專業(yè)的大學生所熟知,他們上學時,這套書往往被列入老師的推薦書單。有學生回憶,“讀書時接觸的實用性的書較多,當時就覺得王老師這種兼具藝術性和實用性的查詢類書非常精美,尤其是書里邊那些手繪。”2013年以后,新媒體爆發(fā),人們發(fā)現(xiàn)一些相關公眾號頻頻使用王老師書里的圖,王老師的書“在普及中國傳統(tǒng)建筑與園林文化方面采用了詞條和手繪精致圖片的形式,很方便截取傳播”。
王其鈞工作室一角 圖/本刊記者?梁辰
“看起來很像江南小鎮(zhèn),實際上全部是我的夢里水鄉(xiāng)”
2003年回國后,王其鈞便在中央美術學院任教。如今他已年近七旬,但精氣神十足,甚至保有大象一般的記憶力,提及人名、地名、書名,以及出版年份與次數(shù),他都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他笑著說,這與年少學美術時鍛煉默寫能力有關,那時沒有照相機,更不像現(xiàn)在有手機等輔助器材,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要靠速寫和默寫。
從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畢業(yè)后,他畫了幾年的連環(huán)畫為生。每天都要靠著一百來字的腳本構思畫面,完成兩幅A4紙大小的寬幅連環(huán)畫,畫面需要不同的場景,有時在汽車上,有時在大街上,有時在農村里。除了自己下鄉(xiāng)考察民居不斷推出新的場景素材,更具挑戰(zhàn)的是當時創(chuàng)作的《淮海大戰(zhàn)》(與高洪嘯合作)這類題材的連環(huán)畫往往涉及幾百號人物,要表現(xiàn)沖鋒的解放軍戰(zhàn)士,也要表現(xiàn)粟裕、譚震林,陳毅、鄧小平、劉伯承等將帥形象,大量的人物處理和構圖使他的默寫能力日趨熟練。
這樣的作畫方法對他影響至今,后來在他的自發(fā)山水創(chuàng)作中,同樣是靠記憶加工。他畫了一系列概念上的江南民居,這些油畫場景全都是不存在的,“看起來很像我們去過的某個江南小鎮(zhèn),但實際上全部是我的夢里水鄉(xiāng)?!彼Y合了多年來的美術功底與建筑原理,巧妙設計,“在我的作品中,皇家建筑、江南水鄉(xiāng)、徽州民居、山西民居等,常以獨立或背景的形式出現(xiàn)在畫面中。但它們并不是簡單的原景再現(xiàn),在建筑結構上我力求準確,再通過重新設計組合,極力表現(xiàn)出建筑的靈性之光?!?/p>
在這些江南房屋中,可以清晰看到美人靠的欄桿,臺梁式、穿斗式的木構架,正脊屋脊、擋土墻、懸挑、騎龍、雨棚等嚴謹?shù)慕ㄖ螒B(tài),平橋上有行人走過,下面一定是小的次要的河道,高大的拱橋則路人稀少,下面可以過船?,F(xiàn)實中并沒有將兩道橋緊密擺在一起的畫面,但王其鈞應用繪畫知識和建筑學的知識,打造出令人陶醉的畫面。
他還將這些民居安置在傳統(tǒng)山水里面,“當代畫家受到了現(xiàn)實的約束,畫山水時往往表現(xiàn)的是漓江、張家界、黃山、華山,但是古人們在作畫時并沒有探索完整個中華的山川大地,所以在他們想象中,很多山很富有戲劇性,都是傾斜的或者是巨大的,這實際上跟國外十六七世紀的浪漫主義風格很相像,就是說人們在沒有探索完地球的時候,對于大自然的魅力和形態(tài)總是很富有想象力,今天由于畫家們看多了攝影、錄像、電影,知道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畫起來反而拘謹?!?/p>
為避免這樣的匠氣,王其鈞在堅持“虛構寫實”的同時,也讀大量的古畫與畫論,比如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以及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等,他希望用古人的傳統(tǒng)方法來構思和創(chuàng)作山水,將中國文人畫的夸張與省略運用到油畫創(chuàng)作之中?!拔覀冊诳创笞匀坏臅r候,可以用西洋的方法去看待山水,也可以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去看待山水;可以用版畫的形式,也可以用水彩畫的形式去看,還可以用線描、用疏密關系去看。我這些畫,主觀處理方法實際上是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模式,也就是說保持了很大的浪漫的成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