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 劉曉輝 能日復一日工作,就很好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梁辰 日期: 2021-03-09

“有時候會跟自己說,這一筆就是我人生最后一筆,這張畫就是我人生最后一張畫,我要畫給我自己。我不知道這是給自己鼓勁還是排除干擾,我相信一個誠實或者嚴肅的畫家都會這么來拷問或者鞭打自己。但是人都得吃飯,所以誰也不能回避這個問題,不能說每一張畫都排除了所有的干擾,排除不了。但畫這些畫的

本刊記者??梁辰??發(fā)自北京

主圖/本刊記者 梁辰

編輯??雨僧??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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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輝或許是起得最早的藝術家。每天早上6點半,他跟兩個孩子同時起床,早餐后一起出門。8點前到畫室,開始一天的工作。

妻子夢卓經(jīng)常被問起,嫁給一個藝術家,生活得浪漫嗎?答案是否定的。夢卓覺得劉曉輝的生活可能跟一個工程師或其他行業(yè)的人沒有太多區(qū)別,早睡早起,上班下班,回家給孩子輔導作文和奧數(shù)。

“樸實”似乎更適合形容劉曉輝,也貫穿于他的創(chuàng)作——重復的題材、類似的形象、日復一日的工作方式。

多年的好友和工作伙伴賀婧把劉曉輝的工作狀態(tài)形容為一個犁地的人,每天都去犁他的那塊地,對收成也沒有雄心壯志,長出東西就好,蘋果或梨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天都在做這個事。

西西弗斯式的重復

2020年11月20日,劉曉輝最新個展“轉身”在北京798藝術中心開幕,四千多平米的展廳,分為三個部分,精選了16件油畫作品以及多件手稿和小品。

題目是策展人賀婧起的?!稗D身”這個意象,是一個開放的動態(tài),“有點像是你跟一個東西的關系,當你轉過來的時候,改變的不是那個東西,也不是你,而是你面對它的一個方式。”賀婧解釋道,這正契合了劉曉輝這位身體力行的藝術家在繪畫中每天要面對的課題,以及他在當下的創(chuàng)作中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

賀婧第一次見劉曉輝是在2015年,當時他正在籌備自己的第一個個展。賀婧走進工作室,立刻被眼前十多幅幾乎一模一樣的女性背影所吸引。作為一名當代藝術研究者,她很少見到一個藝術家如此“重復”地創(chuàng)作,不僅是橫向的題材重復,而且從縱向的時間線上看,也是反反復復的——劉曉輝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同時畫好幾張畫,有的作品會畫好幾年,來回涂抹修改,一張畫常常整體重畫幾十遍,不包括局部的微調,這導致了有些畫布表面因為反復涂抹覆蓋已經(jīng)鈣化成一塊硬板,敲起來咚咚響。

賀婧決定就以這種獨特的工作方法為概念來做展覽,兩人一拍即合,于是有了2015年的個展“西西弗斯之謎”。西西弗斯往山頂推石頭的行為是一種無效的、徒勞的反復,這正符合劉曉輝不斷重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日復一日的工作狀態(tài)。

當十幾幅近似的女性背影呈現(xiàn)在展廳,觀眾不禁要問:她是誰?為什么要畫她?這個白衣女性的背影是劉曉輝偶然看到的小津安二郎電影《秋刀魚之味》的一個鏡頭——一個女人在走廊中轉身離去。他坦言自己對這個形象的截取很可能是“無意識的偶然”,但又經(jīng)過”極其嚴格的檢測”,最終,“她”以一種神秘而令人迷戀的氣質進入了畫面。

賀婧認為“她”最美妙的意義在于能夠指稱任何一個“第三人稱的女性”——“她”沒有桎梏在一個具體的人物、形象和身體之中,始終只有背影,而不是具體的形象。

"西西弗斯之謎"讓劉曉輝把那段時間最想表達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同時也讓他陷入“標簽化”的困境——他成了“專門畫背影”的藝術家,他的作品被描述為“柔美而詩意的女性形象”。這跟藝術家真正想要表達的南轅北轍,他多次澄清——“我畫的不是背影,而是形狀。我看到的也不是背影,而是一張畫?!?/p>

我的邏輯是算式本身

在那之后,劉曉輝畫了一系列人物在鏡子前穿衣或脫衣的形象。

賀婧從觀者的角度分析,劉曉輝從一筆一劃地塑造出“真實”,轉而意識到“真實”可能并不需要去塑造,而是要去尋找。找的過程就要打開一些東西,把原來遮蓋住的部分掀起來。因此,劉曉輝在2018年前后創(chuàng)作的“動作”這一系列,就像把房間里的門窗都打開,畫面與外部空間相互連通,因而更具生機。

策展人賀婧(左)和劉曉輝在展覽現(xiàn)場

在劉曉輝看來,無論是“背影”系列還是“動作”系列,從創(chuàng)作的規(guī)則和重點上看,其實是一模一樣的。畫面里的每一筆——高低明暗、線條形狀的擺放都是無數(shù)算式得出的結果。

“大家特別喜歡從表象得出感受,靜止的畫就是安靜,運動的就是躁動,其實‘兩個動作’比‘背影’畫得要理性得多。很多人的思維邏輯是計算,我的思維邏輯是算式本身,我不知道一幅畫最終會變成什么樣,我也不期待。我只要在算式里就行了。”

所謂算式,是創(chuàng)作中要面對的無數(shù)選擇和判斷,關于形狀的組合、線條的走向、顏色的深淺、涂層的薄厚……劉曉輝認為,這些判斷憑大腦是不行的,只能用手在畫布上去試。一輪一輪的判斷下來,由細節(jié)開始,整幅畫就變了——這是工作中自動產(chǎn)生的。

劉曉輝在展場為來賓導覽

劉曉輝對創(chuàng)造或發(fā)明一個東西沒有任何欲望,“我對圖像結果沒有興趣,真正吸引我的是每天都在畫。所以我更愿意說‘我來試一試’,而不是說我要去創(chuàng)造一個東西,或者我要畫一張畫?!彼稳葑约好刻斓墓ぷ骶褪敲允г诿C5呐袛嗬?,就像一個小螞蟻在海里一樣,然而對海是什么毫無興趣。

不準確,也沒那么錯

這次展覽中時間跨度最大的作品《走廊與光影2015-2019》耗時四年,不同于其他“背影”系列的作品,畫面中女性的形象格外膨脹,賀婧的感受是——“這個人自己從內部往外擴張,能感覺她身體里的形狀、線條和顏色這些繪畫里很本體的東西,想從這個圈住她的人形的具體輪廓里跑出來,不想被外在形式的東西壓住?!?/p>

劉曉輝認為這是一幅承前啟后的作品。除了身體變壯了,衣服炸開了,畫面的粗糲感也開始顯現(xiàn),更大的變化是他開始質疑造型的準確性,對形體的理解發(fā)生了本質變化。

比如畫面里的右腳,一個側面的形狀,跟另一只腳不對稱,從造型上看是不合理的。劉曉輝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檢驗這只腳,一進畫室就盯著它看,或者拍下來看照片。

憑他扎實的造型功底,回到“正?!币暯鞘欠址昼姷氖?,但畫了無數(shù)遍,只能是現(xiàn)在這樣?!拔乙舱f不出具體原因,覺得好像這樣也可以,為什么不呢?它不準確,但也沒那么錯。對和錯,快和慢,進和退,真實和虛假,我特別喜歡二元對立中間那段的東西,它最有意思?!眲暂x說。

一層展廳里的最新一組作品中,背影的頭部一律被簡化為一團黑色。賀婧發(fā)現(xiàn),劉曉輝對于頭部的處理從早期有具體發(fā)髻或頭巾的具象,過渡到抽象的形狀,演變?yōu)榧兇獾暮谏珘K,“頭部”比畫面中其他元素更早進入到藝術家近兩年格外關注的“形狀問題”。

劉曉輝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個變化,一切都是自然發(fā)生的,他認為這是一種沒有預測的后知后覺,“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吸引我,要消解它,發(fā)型在我這里消失了?!彼稳莠F(xiàn)在的頭部“找到”了最合適的形狀和顏色,他把它整個兒“按放”進畫面里。

多年來,劉曉輝作品的視覺元素就是那幾樣:女性背影、石頭、地平線、海邊以及一些“別扭”的動作。賀婧認為這恰恰是最難的,這些東西給藝術家設定了很大的局限,“可供耕耘的范圍就只在這些縫隙之間,繪畫由此顯現(xiàn)為一個極其狹窄卻深不見底的場域?!?/p>

真的是這樣嗎?

劉曉輝朋友圈的封面是一幅大猩猩的宣紙畫,那是他11歲兒子的作品。疫情期間,學習任務不重,兒子突然說想畫畫,劉曉輝就備好筆墨紙硯,自己當個書童在一旁看。孩子畫得開心,看畫的藝術家也得到啟發(fā)。

劉曉輝11歲的時候已經(jīng)在父親引導下開始了正規(guī)的美術訓練。父親和姐姐都是職業(yè)畫家,他很小就從爸爸的書架上翻看畫冊,喜歡照著連環(huán)畫臨摹人物形象。1990年,劉曉輝考上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從家鄉(xiāng)煙臺來到北京。本科讀的是美院壁畫系。

一路接受正統(tǒng)美術教育,直到大學畢業(yè),劉曉輝開始變得叛逆。他不想束縛在當代藝術的圈子里,也拒絕被納入彼時當代藝術的潮流中,干脆轉行去媒體做起了平面設計,一干就是八年。

做到藝術總監(jiān)的職位,用軟件做設計的水平也已經(jīng)相當純熟,他又開始懷念用手畫畫的感覺。于是他又考回美院壁畫系讀研究生,并獲得了去英國學術交流的機會。

2010年研究生畢業(yè),劉曉輝留校任教,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職業(yè)畫家生涯。

無題-走廊與光影_2015-2019布面油畫180x160cm

圖/藝術家提供

課堂上,他盡量不跟學生講藝術探索中那些琢磨不定的東西,只傳授很具體很實在的技術和工作方法,鼓勵學生多動手去試?!拔腋鷮W生講,你要第一個下水去那個終點,不要去想從這兒近還是從那兒近,你要一腳踏進水里去,哪怕你看錯了,也能到,你會有不一樣的體驗,所以你要趕緊第一時間下去,別計較遠近得失?!?/p>

最近為配合展覽,劉曉輝接受了密集的采訪,這對他來說是很難的事,因為語言的邏輯系統(tǒng)會對創(chuàng)作造成干擾。每次跟記者聊完,當他再面對自己的作品,會很難受,并開始質疑:真是這樣嗎?

無題-搬石頭的動作,帆,石頭和海_2018-2020布面油畫200x250cm

圖/藝術家提供

“我不想再去思考諸如什么是真實這類形而上的問題,我現(xiàn)在只喜歡工作,特別想每天畫畫,回到正常的節(jié)奏里。畫畫面對的問題都很具體,一塊顏色怎么擠,一根線條什么走向,具體的動作是很有吸引力的,它能產(chǎn)生很多良性的東西。對我來說,能日復一日地工作,就很好?!?/p>

無題-邊界與障礙,布面油畫,180x160cm2015-2017

圖/藝術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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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物周刊 ? ?劉:劉曉輝

人:你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不斷涂改和覆蓋,那么如何定義一張作品的完成?

劉:一張作品最后呈現(xiàn)的是封閉的狀態(tài),你看到的是一個靜止的畫面,但其實事情不是這樣的,它必須有停止,所以就停在了表面上封閉的這一個切片。這也解釋了“轉身”的含義,它是一個開放的轉動的過程,它在這兒停了,但并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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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最新的這組作品,每一幅都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占據(jù)畫面一半的面積,這個形象有什么特殊含義?

劉:我跟賀婧說這好像不是畫出來,感覺像是我放上去的,我拿著大鐵鍬端了好多帶泥沙的石頭,運到了畫上。運上去不對的話,我再把它鏟下來,然后再堆上去。我沒有預想要畫這么大的一個石頭,我畫了無數(shù)的石頭,大小、顏色不一,各種擺,最后就成了這么大的一塊石頭。其實大小、顏色都不重要,把它放上去很重要,把它放上去之后有什么感覺也不重要。很多人都喜歡這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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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考慮觀眾或市場的反饋嗎?

劉:你畫了一張畫,然后你潛意識里會想,再畫一張差不多的,形成自己所謂的風格。其實我很清晰,有時候會跟自己說,這一筆就是我人生最后一筆,這張畫就是我人生最后一張畫,我要畫給我自己。我不知道這是給自己鼓勁還是排除干擾,我相信一個誠實或者嚴肅的畫家都會這么來拷問或者鞭打自己。但是人都得吃飯,所以誰也不能回避這個問題,不能說每一張畫都排除了所有的干擾,排除不了。但畫這些畫的時候,我是誠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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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剛才在工作室看到你在畫植物,這是一個新的系列嗎?

劉:題材是我繪畫表達的一個載體,我畫的都是日常所見,肯定是有情感的部分,但題材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主要是出發(fā)點的作用,我的創(chuàng)作最后會變成以題材為載體的形狀練習,因為它會一直變,比如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位置是對著的、反著的……類似一個跑圈的狀態(tài),一圈一圈地跑,從哪兒開始跑已經(jīng)不是核心問題,核心問題就是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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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說過對勞作有特殊的感情。

劉:我對勞動和勞動者都充滿敬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當年坐火車去敦煌,一路都是戈壁,寸草不生,但是沿途會有農民種東西,農婦都戴著紅頭巾,那種純紅的顏色,深深地打動了我,后來紅頭巾成為我繪畫中的元素。

我當時的感受是,人活在大自然中要跟那種蒼涼斗爭,其實活在城市里是一樣的蒼涼,好像比戈壁還要蒼涼,只是人們沒發(fā)覺。我覺得勞動可以消解掉這種蒼涼,就像畫畫可以消解掉人生的虛無一樣。對我來說,沒有動力,也不是無奈,只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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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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