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鄭執(zhí)的短篇小說《仙癥》,在“匿名作家計劃”比賽中獲得了首獎?!澳涿骷矣媱潯笔怯衫硐雵⑽膶W期刊《鯉》和騰訊大家等平臺聯(lián)合發(fā)起的一個旨在“以透明致敬匿名”的文學獎項——無論是文學大家還是無名小卒,在這個賽事里都會被封卷匿名評選,以保證獎項的公正,對抗小圈子的人情操作。
這像是一場無差別格斗,參賽者在年齡、性別、題材上均無限制,只需嚴格遵守一條規(guī)則——必須以匿名的方式呈現(xiàn)自己的短篇小說,評選委員會由5名初評評委與3名終評評委組成,在匿名面具揭開之前,終評評委的密室討論,會以全程直播的方式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
“很多借《仙癥》一篇才初識我的朋友,滿懷期待地購回我?guī)啄昵暗呐f作(多指比上一本長篇《生吞》更早以前的兩本集子),閱后大失所望,驚呼‘寫出《仙癥》的作者竟然還寫過這種東西’——說實話,這也在我意料之中,幸好這兩年學著臉皮厚了不少,擱前幾年得找堵墻撞半死?!痹谛陆霭娴耐≌f《仙癥》一書的后記里,鄭執(zhí)這樣寫道。
為了生存,他也寫過掙快錢、不走心的網(wǎng)絡(luò)文學,他也確實有寫出爆款的能力,而這次是他的重新出發(fā)之作。當然,不管作者如何試圖跟過去有所區(qū)別,《仙癥》收納的六個故事依然帶著強烈的鄭執(zhí)屬性:外冷內(nèi)熱,長于敘事,綿密而緊致,在邏輯構(gòu)建上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榫卯感,也像一個重勾拳連續(xù)出擊的選手。小說集里最后一個中篇《森中有林》是在疫情出不了門的時候?qū)懙模?萬字,在北京自我隔離,聽起來是雙份的隔離。他每天早上起床,先照把鏡子,跟自己說,這次寫作對自己就一個要求:要臉。
現(xiàn)在騙子都這么有文化了嗎?
很多人了解鄭執(zhí),是從他在“一席”的演講開始的,作為小說家,他已經(jīng)小有名氣。東北青年作家群體似乎形成了一道新的文學景觀,他和雙雪濤、班宇,常常被放在一起談?wù)?,被戲稱為“東北文藝復(fù)興三杰”,或者加上賈行家,成為“東北F4”。
在“一席”上,鄭執(zhí)分享了兩個故事,一個是關(guān)于他的父親,一位市電容器廠銷售科副科長,如何在東北的工業(yè)蕭條期,靠經(jīng)營一家抻面館撐起了全家的生活,又如何在商業(yè)化的浪潮里被席卷走了辛苦攢起的全部身家。另一個故事是關(guān)于“窮鬼樂園”,東北最廉價的酒館,十塊錢可以買五個扎啤,從早喝到晚,這是那些被生活欺負過的人們最后的避難所。有的人把自己喝死了,有的人東山再起去了遠方。如果站在一個足夠遠的維度看,這兩個故事也許就是同一個。
鄭執(zhí)的文學天賦在中學就初露苗頭,可是他偏科太嚴重了,理科成績?nèi)昙墘|底,加上早戀、貪玩,自暴自棄。語文雖好,但他不曉得這種好有什么用,就像少年仗劍而不自知。
“我們中學是一個很有名的重點學校,重理輕文。我青春期最劇烈的精神困苦,就在那幾年,我后來跟我媽聊過這事,我說雖然你們沒有這個意識,但當時哪怕我身邊有個叔叔阿姨之類的長輩,是從事文藝工作的,能直接點撥我一下,說鄭執(zhí)適合干這行,我也許就不至于那么困苦。我只知道我喜歡寫,我善寫,但我一直不知道能拿它來干什么?!?/p>
東北每年都要下幾次大雪,只要一下雪,老師就會組織學生一起掃雪,“那段時間我只要一走進教室就會變得非常壓抑,我就故意消極怠工,故意讓老師罰我一個人留下。等他們都進教室之后,我就一個人站在雪地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抬起頭任雪花沖撞在我的臉上,腦子一片空白?!?/p>
最長的時候,他曾經(jīng)連續(xù)三個月不說任何一句話,媽媽甚至帶他去看了心理醫(yī)生。
高考第一志愿落榜,鄭執(zhí)沒想到他的命運竟然在這里發(fā)生了反轉(zhuǎn),當時有幾所香港的大學在遼寧開展自主招生,要求全英文面試,英語成績占總成績的一半。鄭執(zhí)的中文跟英文還不錯,老師就推薦他去試一試,結(jié)果一試即中?!爱斶@個錄取成績傳出來之后,我突然從一個失意的落榜考生,搖身一變成了本地媒體大肆報道的素質(zhì)教育成功典型,很魔幻?!?/p>
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寫在19歲。高考前一個月,他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復(fù)習,破罐子破摔,“那時候幼稚,就覺得我的青春期還挺復(fù)雜的,也經(jīng)歷了一些事,好想表達,就突然開始在草紙上瞎寫?!?/p>
他不知道寫作有什么用,如果說寫作有用,那也就是寫給好朋友看吧。中學里的同窗一畢業(yè)就會四散各地,有去北京、香港,有去新加坡和美國的。他們問鄭執(zhí),你還沒寫完嗎?等你寫完了我們也看不到了,不如你貼網(wǎng)上連載吧,走到天南海北都可以看到。
故事在搜狐讀書頻道寫到一半,他在香港的一個哥們兒把文稿給自己的爸爸看了。那位父親是做版權(quán)保護的,算是行業(yè)中人,他覺得鄭執(zhí)寫得不錯,應(yīng)該寫完。這給了鄭執(zhí)很大的鼓勵。“從那時開始我就突然態(tài)度嚴肅了,我覺得我應(yīng)該認真把它寫完,寫完就去出版社投稿?!?/p>
怕錯過重要信息,他把沈陽家里的電話留給了編輯,那段時間,他三天兩頭從香港給家里打電話,其實是想聽到好消息?!坝幸惶靹偤弥挥形野衷诩?,我說,爸,你今天有沒有接到什么人的電話?我爸想了想說,有,一個騙子,我給撂了,他說要給你出書,現(xiàn)在騙子都這么有文化了嗎?”
命運有時候也像一個編劇
當時鄭執(zhí)在香港的TVB實習,TVB要開普通話臺,要招主播,鄭執(zhí)和一個女生朋友去應(yīng)聘,應(yīng)聘之后,TVB說項目還在籌備,讓他們開工干活,一邊學剪片子一邊等消息。“剪了三個月,實習工資很少,那時候我把電影剪輯軟件Premiere什么的都學會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對,TVB的主管又已經(jīng)在面試廣院科班出身的主播了。我說那你啥意思?你拿我們當苦力?”
他不會說粵語,TVB主管不會說普通話,想吵架還得帶上翻譯,他拉著那個女孩一起去,嚷嚷著要辭職。制片人說你要辭職的話你記住TVB從此封殺你,以后你畢業(yè)了再也不能來TVB找工作。他記得制片人指著他鼻子罵:你呢種人將來喺社會上一定撲街。而他逼著女同學翻譯罵回去:老子回去當作家了!老子不上街就不會撲街!
他倒粗中有細,女同學一時義憤也想跟著辭職,他罵完還轉(zhuǎn)頭勸女孩別辭,“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學電影電視專業(yè)的,再堅持一個月你就轉(zhuǎn)正了?!迸⒙犃怂模瑳]辭,第二年選上了港姐。
命運常常就是以這樣的面目出現(xiàn)。鄭執(zhí)從TVB拂袖而去的時候并不知道,家里的生意已經(jīng)完全倒閉了。父親跟朋友合伙做生意,販了一批爆米花機去秘魯,結(jié)果被中間人騙了,血本無歸,緊接著又買了不靠譜的股票,靠一碗一碗面攢下的家底就基本歸零了。他只是在旺角街頭臨時起意給爸爸買一雙帶氣墊的名牌好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給父親買禮物。幾天后,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父親病重,他得回家。
“結(jié)果當我走進病房那一刻,我蹲下想給他試穿這雙鞋,我才發(fā)現(xiàn)由于并發(fā)癥,他的腳已經(jīng)比原來寬了兩倍,鞋的碼數(shù)并沒有錯,但他已經(jīng)完全穿不上了。一個兒子一生中唯一一次給父親買的禮物,就這樣作廢了?!备赣H已經(jīng)癌癥晚期,大夫很明確地告訴家屬,病人只剩下最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鄭執(zhí)并不迷信,但是冥冥之中,總有一些巧合讓他心驚。父親亡故之后,為了繼續(xù)在香港的學業(yè),他借下了高利貸,一畢業(yè)身上就背著二十幾萬的債,利滾利增速驚人。當時他在香港一家出版社當編輯,收入扣掉高昂的房租,連生活都不太夠。他每天喝大酒抵抗抑郁,超市里的酒按價格分類,最上面的最貴,而他總是一進去就直奔最底層的酒架,有時候促銷,39元能買兩瓶——因為總喝最差的酒,最終把自己喝進了醫(yī)院。
這似乎是他在精神上最接近父親的時刻。他短暫地戒了酒,并寫了一個以父親為原型的長篇小說。一年后,這篇小說被一家影視公司買走了影視版權(quán)——錢在他的銀行卡里只停留了半小時,就被他迅速地換成了港幣,打給了高利貸公司。因為那筆錢不多不少,剛剛夠他還清所有高利貸。就好像是父親在另一個維度里,拉了他一把。
1987年,一家三口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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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爺爺穿墻而過
選擇《仙癥》作為新書的標題,不僅僅是因為匿名作家獎項作品帶來的知名度,更因為這個帶有幾分神秘色彩的題目,又含著疾病的隱喻,似乎凝煉了小說集里全部故事的氣質(zhì):它們是現(xiàn)實的,貼地的,煙火氣的,但在某一個瞬間又是超現(xiàn)實的,仿佛飛升了起來。
幻想自己在潛艇服役的精神病人,在私奔當天變成食人熊的男孩,臨終希望得到宗教慰藉的父親,突然不舉的健美先生,破綻百出的婚姻男女,加起來一共只有五只眼睛的一家四口……鄭執(zhí)并非刻意寫“癥”,他在意的是人世的畸零。
狐黃不過山海關(guān),自來迷信在東北就有極好的群眾基礎(chǔ),這是薩滿的遺存?!断砂Y》里的王戰(zhàn)團,因為吃了“狐黃白柳灰”中的“白三爺(刺猬)”,一生都沒有起色。他們受困于生活,也受困于難以解釋的外力,這跌跌撞撞的人間呈現(xiàn)出一種超乎善惡的面目,而人在命運面前無解。
在臺灣學習了戲劇的鄭執(zhí)回到北京,用當影視編劇的收入,養(yǎng)活自己的純文學寫作。他也見慣了影視圈里的迷信習俗,“影視,按古話是梨園行,在中國傳統(tǒng)行業(yè)里面屬于撈偏門的。”撈偏門就得求庇佑,就得有所敬畏。就得信。至于他自己呢?他陷入了沉思。
他記得在他兩歲半的時候,大年三十的早上,他見到他的爺爺從玻璃窗里穿窗而過?!拔仪宄赜浀媚鞘俏宜腥松洃浀拈_啟點。他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從玻璃穿過來,然后摸了我,就是一個很溫馨的回憶,沒有任何害怕。神奇的是我本來也不知道爺爺長什么樣子,但我就知道他是誰?!?/p>
他說,幸虧家里當時有他的媽媽和奶奶為他作證,不然大人一定會認為他在撒謊。媽媽和奶奶發(fā)現(xiàn)他在家里圍著房子亂跑,奶奶家靠扎花圈為生,房子里放滿了花圈。奶奶還熊了他一句:你滿屋瞎跑啥呢?跟狗子似的。他解釋說:我領(lǐng)著爺爺看看咱家新房子呢。
女人們瞎得汗毛倒豎。鄭執(zhí)的爺爺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爺爺臨走前就兩個遺憾,一是沒能見到最疼愛的小兒生娃,二是沒等到家里的拆遷房,一輩子沒住上樓房。“他回來就是要同時完成這兩個心愿。”
“我小時候表達能力天生就很好,我說我看見我爺了,我爺特別高,穿一件深藍的衣服,有4個兜,領(lǐng)子是這樣的。奶奶跟我媽說,她爺死前火化穿的可不就是他那身中山裝么?我爺爺是一個非常帥、愛美的人,身高一米八幾,他臨走前特意跟我奶奶囑咐,不要穿裝老衣,太丑了,穿得像僵尸似的,我要穿那個我最喜歡的中山裝入火爐。”
?18歲時離開沈陽去香港,出發(fā)前跟奶奶告別,奶奶拿了照片給他瞧?!熬褪悄欠N攝影店里的合成照片,底下其實是孫中山和宋美齡的身子,上面給P上我爺爺奶奶的臉?!蹦鞘撬谝淮慰吹綘敔?shù)恼掌?,“完全就是我小時候看到的樣子?!?span id="5wvbq0t" class="Apple-converted-space">?
電影和文學的拔河
這是無法解釋的奇情,小時候因為家中扎花圈,他認識的第一個字,就是花圈中心的“奠”。大了學寫書法,要寫繁體字,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姓氏“鄭”,繁體字(鄭)里左邊就是一個“奠”字。
即便如此,他依然是一個不語怪力亂神的人,相比于神鬼之說,他更相信人世間的秩序和正義。灰色地帶見得越來越多,但他對黑和白依然懷有一種少年式的信仰。他之前一個17萬字的懸疑長篇《生吞》,寫的就是這種黑白之爭。雖然黑有時會占上風,但是白會抱著一種寧為玉碎的決心與黑同歸于盡。這種對正義的理解,到了《森中有林》變得更加渾成。
他對通俗懷有執(zhí)念,那也是更符合他文學審美的東西——淺近、質(zhì)樸。像他這幾年開始喜歡的史鐵生、汪曾祺、余光中——“他們沒有故意寫得深奧,這才是最好的中文?!?/p>
即便是面對電影行業(yè)也是如此。拍出一部忠于個人審美的文藝片并沒有那么難,難的是讓大多數(shù)人get到。從這個意義上說,好的商業(yè)片比文藝片更難,好的通俗小說,比不在乎讀者懂不懂的純文學更難。換言之,表達自我是容易的,但在表達自我的同時,找到與他人的最大公約數(shù)總是更難。他寫《生吞》,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賭氣式的自證。因為他的哥們兒在喝大了酒之后問他:鄭執(zhí)你也寫了這么多年,你寫過一個暢銷的沒有?就那種一說標題,大家就都看過的那種……
“所有寫東西的,誰不希望自己的東西被更多人讀呢?那種寫完要鎖在柜子里,死后還要讓朋友把稿子燒掉的,說實話我不是特別理解?!?/p>
他能很清楚地報出自己在文學閱讀上的師承:蒲松齡、愛倫·坡、余華、川端康成、馬克·吐溫,再加上一部分的福克納和一部分的海明威……這也似乎能簡單粗暴地跟他身上的一些標簽相咬合:懸疑,驚悚、社會寫實、致力于冷冽短句的硬漢派,但這并非他在文學追求上的全部。
做影視編劇的經(jīng)驗,反過來也會影響他的小說,他的小說是公認的便于改編——《生吞》、《仙癥》也都已經(jīng)在影視化的過程之中。戲劇傳播中該有的戲劇沖突、情節(jié)節(jié)奏、人物設(shè)置,甚至對話臺詞和場景感,他玩得很純熟,他有很強的邏輯感,這種要把故事編圓的沖動有時候過于強烈,他的小說因此呈現(xiàn)出一種緊密的編織質(zhì)地,有類型片的結(jié)構(gòu)和氣息,對于閱讀者來說,這是十分容易沉浸其中的一張網(wǎng)。
還是小說更自由,更個人化,相比之下,電影創(chuàng)作像是一種集體勞動。開一個會,吵八百回?!斑@件事兒就沒有辦法,說好聽一點是大家不在一個審美體系內(nèi),說難聽一點,審美就是分高低。高的跟低的不能互相說服,就只能干生氣?!?/p>
導(dǎo)演里頭,他迷是枝裕和以及李滄東,李滄東新近中文出版的小說《燒紙》,他特意細細讀了。“他的電影特別有文學性,所以一聽說他在文字上也有輸出,我就馬上找來看。他的文學水準在導(dǎo)演里是一等一的,但把他放在作家里看,就覺得還是寫得小。作為玩票可以,寫得也有意思,你要帶上電影的濾鏡去讀他的文字,幾乎可以想象出來每個鏡頭他要怎么拍,但作為專業(yè)作家去考量,可能就沒那么好,沒那么夠看,他的筆墨不如他的影像般配他的敘述?!?/p>
這是一種獨特的審視,來自一個一只腳踩在文學而另一只腳踩在影視里的寫作者。而這種審視,每時每刻,也必將發(fā)生在他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