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什阿里 皮膚是唯一真實的邊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李乃清 日期: 2021-02-01

疫情暴發(fā)后……時間似乎停止了,但大自然是蘇醒的,樹木和鳥兒都充滿生機,長期遭受人類攻擊的自然,如今正在康復中……如果人人都意識到節(jié)制消耗,這對我們的星球會有所助益 最佳狀態(tài)下,人類可以成為高貴的詩人;處于最糟情境時,我們每個人里頭都住著一頭20萬年來從未開化的殘暴成性的野獸

“宇宙就是一個不斷瓦解的過程,一切都在腐蝕,但我們依然嘗試著穩(wěn)定它們的狀態(tài)。這種張力深深吸引著我,是我創(chuàng)作的核心?!?/p>

秋冬之際,伊朗裔英國藝術家施拉澤·赫什阿里(Shirazeh Houshiary)在上海里森畫廊舉辦她在中國的首次個展“時間于此”(As Time Stood Still),展出了她在疫情肆虐期間創(chuàng)作的多件作品。

《波濤》、《寓言》、《喀邁拉》、《大圖景》和《思緒與物質》等五幅新畫作,生動地表現(xiàn)了藝術家眼中瞬息萬變的世界。這批畫作多由鑄造鋁合金、亞克力調和顏料與鉛筆完成,繪出赫什阿里最擅長的螺旋形態(tài)——和風輕拂下樹葉的微微顫動,令我們重新認識生命和自身蜉蝣般的存在。

10月下旬,赫什阿里接受本刊記者郵件專訪,分享了她在疫情期間的經歷與感受,以及她對東西方文化的理解。

“居家隔離期間,我常常觀察窗外的樹木花草,發(fā)現(xiàn)自然能給人以安慰,讓我定睛于此地此刻存在之美,體悟生命的律動和我們在世上朝露般的短暫存留。這樣一個簡單行為,能帶來巨大的愉悅,它漸漸成為我日常生活的某種儀式,幫助我感恩周遭之美?!?/p>

展覽現(xiàn)場還有一件赫什阿里的雕塑新作《二重奏》,靈感來自她兩年前的敦煌之旅。作品穿透屋頂和墻壁,亞光精細涂層的紅、藍鋁合金“絲帶”如水紋一般相遇、交叉、聯(lián)結,從不同角度觀看,雕塑螺旋和律動的方向也會相應改變。赫什阿里指出,作品中交織的“絲帶”動機,穿越千里,與敦煌莫高窟中那些描繪風神、星神,以及飛天或空中天體的壁畫有共通之處?!拔艺趪L試以連續(xù)動作而非靜態(tài)固體的形式來捕捉動態(tài)。光線與透明度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非物質在此間變成了物質的隱形?!?/p>

《二重奏》雕塑 2020

赫什阿里1955年生于伊朗設拉子。“我的出生地是一座與絲綢之路相連接的城市,在我還是孩童時,我就被絲綢之路的故事和傳說深深吸引,那不只是一條商貿往來之路,更是文化、科技交流的‘超級高速公路’?!?/p>

赫什阿里生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建筑師兼音樂家。“父親精通波斯文化、詩歌和藝術,他的兄弟研究西方哲學,并且將許多尼采的著作譯成了波斯語?!?/p>

上世紀70年代,伊斯蘭革命前夕,年少的赫什阿里遠渡重洋抵達英國,后在倫敦切爾西藝術學院獲得學士學位。《紐約時報》曾將她與同時期崛起的伊朗流亡藝術家詩琳·娜夏特(Shirin Neshat)等人對比報道。當娜夏特以最直接的方式在作品中指涉自己的伊斯蘭女性身份時,赫什阿里探討的卻是那些“不只以人類為中心的事物”的邊界與矛盾。

“身份是一個衍生出來的概念,并非真實存在。我們每個人都擁有比身份更微妙的特點?!焙帐舶⒗锉硎?,比起不同種族與文化之間的邊界,她更關注內在與外在、意識和無意識、有形與無形等二元關系,她曾指出——“皮膚是唯一真實的邊界?!?/p>

上世紀80年代初,赫什阿里以雕塑作品登上國際藝術舞臺,后成為一名涉獵繪畫、影像等多種媒介的藝術家,1994年獲“特納獎”提名。

赫什阿里早年的雕塑作品給人以沉重、粗糲、尖銳的觀感,近年作品則顯得輕盈柔和。面紗、薄膜、迷霧構成了她作品的主要元素,她希望以此對各種不同的感知模式進行視覺化呈現(xiàn)。

赫什阿里從小就對科學充滿興趣,日后受到量子力學理論影響,認為一切都具有流動性,此外,她還研究過薩滿教、蘇菲派等宗教哲學,最終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找到一條“融合感覺和知識”的途徑。

赫什阿里在材料變形過程中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核心元素:兩個阿拉伯詞語,一個表示肯定,一個表示否定,用鉛筆淺淺繪于畫布上,覆以精心加工的一縷縷顏料,以肉眼可見的方式發(fā)生形變……

赫什阿里最著名的作品,是為倫敦圣馬丁教堂東窗特別創(chuàng)作的像泉水般流淌的十字架,她將繪畫轉譯到玻璃表面,設計了一個中央帶有扭曲橢圓的“網格”窗戶,當光照進來,仿佛有種垂直的動能,呼應十字架的悲愴寓意。

赫什阿里總結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努力捕捉自己的呼吸,試圖超越名字、國籍和文化,尋找自我存在的本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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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時間似乎停止了,但大自然是蘇醒的

人物周刊:這次展覽取名“時間于此”,經歷今年的疫情,你對時間的認知是否發(fā)生某種變化?居家隔離期間你的作息與創(chuàng)作是怎樣的?

赫什阿里:一切都來得很突然,疫情暴發(fā)后,我的各種活動不是取消就是延后,包括我今年4月在紐約的展覽,所有行程安排變?yōu)榭瞻?。我發(fā)現(xiàn)這既是某種解放,也帶來各種挑戰(zhàn)。居家隔離期間,我必須在沒有助理的情況下獨自在工作室創(chuàng)作,我不得不學習與時間建立關系,重獲自由。

我的世界縮為一片小小區(qū)域,但我發(fā)現(xiàn)了它的濃稠度和親密感。我通常清晨5點醒來,迎著日出沿泰晤士河徒步前往工作室,大自然成了我的伴侶,我享受黎明時的這段路程,空氣澄澈,天色湛藍,倫敦少見這樣的面貌。時間似乎停止了,但大自然是蘇醒的,樹木和鳥兒都充滿生機,長期遭受人類攻擊的自然,如今正在康復中。通過觀察自然,宇宙萬物運作,自渺小細微至浩瀚無垠,彼此的關聯(lián)得以揭示。如果人人都意識到節(jié)制消耗,這對我們的星球會有所助益。

人物周刊:這次展覽現(xiàn)場有幅《大圖景》,使用了大片綠色間雜黑色,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曾告訴我,阿拉伯世界認為綠色是吉祥的顏色,他們的語言中有種表達“綠色地死去”,代表壽終正寢。不知你在創(chuàng)作這幅作品中使用綠色描繪的是怎樣的“大圖景”?

赫什阿里:早在農耕文明出現(xiàn)之前,大自然就已存在,經由光合作用,植物有了綠色生命,從前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群居狩獵,過著游牧生活,但他們敬畏自然,知道生命力的源頭所在。我畫這幅《大圖景》是對我們人類與自然關系的再次確認,追尋那個塑造我們各種文明的原始力量。

《大圖景》 2020

人物周刊:疫情觸發(fā)了你哪些新的思考?

赫什阿里:隔離為我們設置了限制,而我意識到自然也有不可侵犯的界限,但我們總是試圖越界,由此只是給我們自己制造了各種問題。我們的大腦和身體都受到各種生理限制,我們必須擁抱這些限制,意識到終極智慧乃是謙卑。我相信,當明白謙卑是種智慧時,我們才能影響這個星球的未來。

人物周刊:這次展覽中有一幅《波濤》,讓我想起幾年前你在新加坡創(chuàng)作過“我們內在的河流”等作品,可否分享下“內在的河流”這個概念的源起及呈現(xiàn)?

赫什阿里:河流是道路與旅行的比喻,“我們內在的河流”意指人生之旅迂回曲折地穿越時空,直至抵達無限智慧的終極目標。人類就是從這樣一趟旅程開始的,種種文明興起,發(fā)展出各種語言。因為語言影響著認知、情感和記憶結構,我選擇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話語,以此探索它們如何形塑這種文化的進化和認知,找出它們的關聯(lián)性。

人物周刊:聽說你非常喜歡海德格爾,你如何理解他的名言:“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

赫什阿里:最佳狀態(tài)下,人類可以成為高貴的詩人;處于最糟情境時,我們每個人里頭都住著一頭20萬年來從未開化的殘暴成性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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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真正冒險的開始

人物周刊:說說你作品中經常出現(xiàn)的那些“洞口”?靈感源自何處?這讓我想到童話《愛麗絲夢游奇境》里的兔子洞,又聯(lián)系起人們常常討論的“黑洞”。

赫什阿里:我們所處的世界大多是由流動的波浪組成,而非堅硬的石頭。這些波浪好比宇宙的織物,在時空中流動。某些時候,這些波浪織物中出現(xiàn)“洞口”,這個點就是我們面對未知的地方?!岸纯凇弊鳛槟撤N標志性的存在,多年來持續(xù)出現(xiàn)在我的作品中。據我的經驗,未知領域是所有事物的基礎,好比《愛麗絲夢游奇境》里的兔子洞,那才是真正冒險的開始。

人物周刊:你從小就對科學充滿好奇,后來又受到量子力學的理論影響,科學對你的藝術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

赫什阿里:如果說科學幫助我們理解并掌握知識,那么藝術和詩歌賦予我們生命以意義。我們必須兼顧兩者,由此認識自我和世界。我覺得作為藝術家,我可以將感受和知識融合起來。

人物周刊:可否具體介紹下倫敦圣馬丁教堂東窗那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靈感?作為一位波斯文化背景的藝術家,受委托呈現(xiàn)基督教元素的作品時有何具體考量?

赫什阿里:倫敦圣馬丁教堂東窗那件作品的具體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于17世紀西班牙畫家弗朗西斯科·德·蘇巴朗(Francisco de?Zurbaran)的那幅《圣維羅尼卡的面紗》。窗戶的正中心是一個橢圓,四散開去的扭曲的線條回應了十字架上的受難張力。另外,這個形象也可視作揭示黑洞的運動或者其他文化象征。重要的是,這樣一扇窗戶提供了某種宇宙維度,每個人都可以望著它從中發(fā)掘出自己的理解。我是一名交互使用雙語的跨文化藝術家,我的身份不是固化特定的,因此,我能進入各種文化語境下的不同宗教。

人物周刊:2013年威尼斯雙年展上,你同樣拿出一件極具宗教包容性的作品《呼吸》,說說那件視頻裝置的創(chuàng)作?

赫什阿里:裝置作品《呼吸》是一件表面被黑毛氈覆蓋的長方形結構,經過一條通道可進入其中一個昏暗的白色空間,當中四壁分別有一個屏幕,各自播放著佛教、基督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的人聲頌唱,聲音與圖像結合,捕捉了聲音表演者一開一合的呼吸。當觀眾靠近屏幕時,仿佛能通過對宇宙的一瞥而感受到自身超越性的存在,而當站在空間中央,如同站在了宇宙中心,所有的聲音匯聚起來,提示著人類共同分享的節(jié)奏。當觀眾處于裝置外部并繞其行走時,由于音效減弱,觀者會聽到單獨的聲音,此時,每面黑墻就成為了某一文化傳統(tǒng)的獨特記憶,觀者能在裝置外部感受到各種文化之間的差異。這件裝置不是為了突出神性,而是為了提示我們人類共處一張織網之中,彼此互相關聯(lián)。

人物周刊:你曾提及流亡經歷對你的藝術創(chuàng)作起了關鍵作用。

赫什阿里:我在伊朗革命之前很早就離開了那里,大約20年前回去過一次,發(fā)現(xiàn)整個社會完全變了,我并不喜歡這種體驗。盡管我說波斯語,但那里的人說話的方式以及表達的內容于我是陌生的,交流變得困難。經受壓制后的人們,沒有思想和表達的自由,沒有基本權利,個人觀點也得不到尊重。我懷著悲傷離開了伊朗,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決定再也不回去了。自由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政府應該保證人民的權利,否認這種權利是對文明社會的壓制。

人物周刊:古往今來的女性藝術家和她們的作品,有沒有你特別欣賞的?

赫什阿里:我欣賞艾格尼絲·馬丁(Agnes Martin)的作品以及她的思考方式,我也欣賞喬治亞·奧基夫(Georgia O’Keeffe)在作品中對欲望的表達和她對大自然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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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貼近我心

人物周刊:聽說你兒時就接觸過敦煌藝術,2018年的敦煌之行和你此前的印象及期待一致嗎?

赫什阿里:在4至13世紀,來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聚集于此,這里是各種語言、宗教、食物和風俗的大熔爐。我被戈壁和塔克拉瑪干沙漠深深吸引,甚至可以想象并聽到許多個世紀以前商隊騎著駱駝穿越無人沙漠抵達敦煌時大風呼嘯的聲音……那定是一種神奇的經歷!

當我親眼見到莫高窟的洞穴和廟宇,那種神奇的體驗并不亞于從前的傳說。我還記得,自己被壁畫的光輝與上面斑駁的顏料迷住了,那些顏料來自絲綢之路上的不同地方。這些色彩仿佛在向我傾訴,阿富汗的天青石、中亞的綠松石和中國的孔雀石。同樣令人感到震撼的還有飛天的畫像,他們彈奏著音樂在空中飛舞,展現(xiàn)出各種曼妙姿態(tài)并且處于不停的運動中,你無法只定睛于某個點而忽略下個畫面,變幻莫測的形象深深嵌在這些驚艷絕倫的壁畫之中。

人物周刊:你曾表示:“對我而言,其他文化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我自己?!蹦阋脖硎緦|方文化頗有親近感。

赫什阿里:當我們無意了解某種文化時,我們的認知也受到限制。讓我著迷的是,接收其他文化時,我們的知識結構和理解力都會得到擴張和提升。所以我一直認為,其他文化如同一面鏡子,經由我自己的認知和信仰折射,將幫助我克服無知和偏見。我的世界觀深受當今科學知識及萬物相關聯(lián)理念的影響。而這種互通的理念深植于東方文化的哲學傳統(tǒng)中。我對東方文化一直以來都頗有親近感,尤其是中國古代詩歌和繪畫。中國文化貫穿我的人生,貼近我的內心。

人物周刊:聽說你對中國詩歌也頗有研究,哪些中國文人的作品曾深深打動你?

赫什阿里:居家隔離期間,我常常透過工作室的窗戶觀看外面的樹木花草,我從大自然中得到慰籍。這段時間我開始讀唐代詩僧寒山的作品,他描繪自然的手法、面對風景的冥想給了我許多安慰。他在作品中寫道,“巖前獨靜坐,圓月當天耀。萬象影現(xiàn)中,一輪本無照。廓然神自清,含虛洞玄妙。因指見其月,月是心樞要”,傳達出他對于光影本質的認識。寒山透過這首詩,借物喻境,拱托出他超然自得的心的證境。在另一首作品中,他寫下“助歌聲有鳥,問法語無人”。對我而言,他的作品讓我直面宇宙的輪轉運行。

人物周刊:你曾在藝術作品中引用過魯米的詩歌,借用了他詩作中“山巒、風聲、回響”等意象,哪些波斯詩人對你產生過影響?

赫什阿里:魯米、哈菲茲、薩迪、莪默·伽亞謨等人的詩作自幼年起就陪伴著我,且一直關聯(lián)著我的人生之旅。通過不同時期重讀他們的作品,我對人生意義有了不同層次的理解。在此,我想引用13世紀波斯詩人薩迪的詩句:“亞當子孫皆兄弟,兄弟猶如手足親。造物之初本一體,一肢罹病染全身。為人不恤他人苦,活在世上妄稱人?!边@首詩是薩迪人道主義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現(xiàn)已作為座右銘懸于聯(lián)合國總部大樓入口,成為國與國之間和平共處的行為準則。我想,今天的世界,更需要這樣一種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全球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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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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