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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深的學問,
都是要回到自己的生命體驗當中去”
——與張定浩一道讀《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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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里有一句很有名的話,他說“待文王而后興,凡民也”,“凡民”是指一般的老百姓,說他遇到文王了,他就很感動發(fā)奮,那就是一個盛世了。但“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真正杰出的人,在一個沒有文王的時代依舊能夠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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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對讀過書的人來講更應(yīng)該這樣,而不是整天處在一個怨天尤人的狀況。具體到自己身上,就是如何具體地過好每一天,去履行自己的責任和義務(wù),包括你對周圍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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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徐琳玲 發(fā)自上海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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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的主業(yè)是當代文學批評,另一重身份是詩人。近些年,他在默默做著和兩樣都不相干的事——讀解《孟子》。2020年,他出版了新作《孟子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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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圣賢書,所為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是南宋末年文天祥在被俘就義前揮筆寫下的絕命詩句。作為儒家經(jīng)典之一,自漢以來,《孟子》被一代代的學者、思想家、胸懷政治抱負的官員士大夫們注疏、解意、闡發(fā),將自己的政治理念和人生理想投射其中。北宋朱熹之后,《孟子》位列“四書”,成為每個識字的中國人必讀的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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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熱的午后,在滿地是書的包圍下,我和張定浩啜著冰咖啡,一路從堯舜、孔孟、戰(zhàn)國諸侯、王安石、朱熹聊到康有為以及今天形形色色諸多人。綠色藤蔓植物爬滿了辦公室的落地鋼窗——這棟巨鹿路上的老花園別墅原是民國時一位劉姓大亨的住宅,1949年后成了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的辦公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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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冰咖啡更提神的,是兩千多前孟子和他同時代的人拋出的那些尖銳、切己的問題和相關(guān)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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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多年過去了,這些對話和討論依然讓今日的我們感到戳心與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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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跟一條長河似的,到今天對我們依舊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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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的主業(yè)是當代文學批評和詩歌,怎么會對孟子的思想學說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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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我從事的工作雖然是和當代文學批評有關(guān),自己也一直喜歡詩歌,但對于先秦古典這一塊,一直抱有很深的興趣。至于這次完整地讀解了一遍《孟子》,屬于某種因緣際會?!睹献印繁旧碓谇貪h時期也是閱讀六經(jīng)的輔導(dǎo)書,是通往經(jīng)的一條正路,在我看來,它比六經(jīng)、《論語》還有莊老都要容易理解一點。另一方面,《孟子》又開啟了后世所謂的儒家乃至儒學,我們今天對儒家的理解,其根源都可以從《孟子》以及歷代對孟子的理解中找到端倪。所以,《孟子》是一本承上啟下之書,也是現(xiàn)代普通人用以理解中國古典思想的入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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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自己在心性上和孟子也更契合。他有很強的文學性,然后,他也是一個蠻喜歡辯論的人,我好像也總是在跟人辯論,因為寫批評文章主要就是在說理,希望把道理講清楚。孟子的邏輯性很強,事實上先秦諸子里很多人的邏輯性都很強,這種思想的邏輯性是我覺得當代人文學科尤其缺少的一塊。通過讀《孟子》,我們也可以看看古典哲人們是如何討論一個問題的,看看他們是如何辯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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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我們現(xiàn)在的辯論,比如《奇葩說》和早年的“大專辯論賽”,那些辯手的目的不是說服對方,而是通過偷換概念,通過滔滔不絕、攻擊性言論來讓對手猝不及防,最后,他并不是把對方說服了,而是把一些“吃瓜群眾”給說服了,然后由他們按個投票鍵來決定辯論的勝負。這種在古希臘,就是蘇格拉底所痛恨的智術(shù)師,用言語的修辭來敗壞人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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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子的時代,辯論不是這樣的,是為了把一個概念搞清楚,是為了求真。為此,你要先理解對方,在理解的前提下再討論一個雙方共同關(guān)心的問題,比方說孟子跟楊朱學派、跟墨子他們辯論。有很多其他學派的人來找孟子討論問題,我們可以看到孟子對他們的學說都很熟悉,是先理解了對方在說什么,然后通過各種精彩的譬喻和思維推演,努力為雙方找到一個“視野一致性”的平臺,最終讓對方自己認識到自己的思維矛盾或謬誤。我覺得這一點也是蠻值得今天的人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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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作為影響中國數(shù)千年的儒家經(jīng)典,《孟子》被歷朝歷代思想家不斷地注疏、闡發(fā)。在這個深入過程中,你自己的認識上有沒有一些修正和特別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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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我老早聽過張文江老師細讀古典文本的課程,因此大致上有一個方向和認識基礎(chǔ)。而在自己讀解《孟子》的實際過程中,會有一種不斷得到驗證的感覺,覺得確實如張老師所說——學問之道是要切身,所謂“反身而誠”,所有的事情都是回到自己身上去檢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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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深的學問,都是要回到自己的生命體驗當中去,這種生命體驗不同于現(xiàn)代個人主義的主觀性,而恰恰是在泯滅個人之后慢慢探索到的那個新的自我,如果用孟子的話說,那就是“萬物皆備于我”,“上下與天地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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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發(fā)現(xiàn)一代代杰出學者之間都有相通的地方,當然也有分歧。你會發(fā)現(xiàn)很奇怪:我們常會說到儒家的分歧,譬如漢學、宋學之別。但其實讀了先秦的這些著作以及后來一代代的著作,回頭再來看,你會發(fā)現(xiàn)先秦跟現(xiàn)代人的心靈反而更加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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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常會說儒家很虛偽或者很偽善,對吧?但這些讓人產(chǎn)生“偽善”感的概念和意識其實不是孟子或孔子的,他們的著作里面并沒有這些東西,這些都是宋以后一代代學者慢慢生產(chǎn)、積累,他們不斷地把自己的東西加進去。比方說在朱熹的時代,他加入了一種新哲學,在當時有它的積極性,也是完全成立的。但是,當那個時代過去之后,這些東西被抽空,就變成了一個虛偽的口號,也就是我們所謂的“封建糟粕”?,F(xiàn)在的人可能對這東西比較反感。但我想說,這些東西是后來的人造成的,孔、孟都沒有責任去背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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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要回到經(jīng)典本身,同時又要看歷代最杰出學者對它的解釋,把經(jīng)典與解釋結(jié)合起來,才能作用于我們今天、當下。它才不是一種概念化體系化的知識或者一本讓人生畏的古籍,它就跟一條長河似的,到今天對我們依舊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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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每一代思想者有自己的思考和主張,也要回應(yīng)他這個時代的需求。剛說到宋儒和漢儒,到晚清,像康有為為宣傳、服務(wù)于自己的政治主張,對孔孟學說進行某種事實上的“革命”和顛覆。你對南海先生這一路的“六經(jīng)注我”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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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在《孟子》注疏史上,康有為的《孟子微》是一本很重要的參考書。當然,這個又涉及“今古文之爭”,涉及一個經(jīng)學史上很學院派的問題。我只是想說,康有為他們這一代人古典學問底子都是很好的,至少比我們都扎實得多。只是他對他的時代有新的感應(yīng),比方他會從《孟子》那里看到很多民主政治的東西,會拿來跟西方對照,會更加強調(diào)“外王”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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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也沒有什么問題,因為經(jīng)典就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東西。《孟子》本身其實有很多對抗君權(quán)的東西,它并不主張完全要服從君權(quán)的。孟子所在的戰(zhàn)國時期,“大一統(tǒng)”的專制還沒有形成,《孟子》等于是思想自由時代的一個產(chǎn)物。等到了秦漢以后,這個思想的威力才一點點地顯現(xiàn)。尤其到了宋元明清,《孟子》“外王”的一路被一再打壓,“內(nèi)圣”的一面被反復(fù)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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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也一樣的,一代代人談?wù)摪乩瓐D,其實每代人談的可能都是和自己有關(guān)的一個柏拉圖。它不是一個革命的過程,不是一個要打倒重來的過程,而是一代代地疊加、累積,讓一個思想變得越來越豐富的過程。我想《孟子》也是這樣一本日益豐富的典型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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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失敗者,還是成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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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其實,孔、孟在他們所處的時代都是失敗者,在列國間游說,向諸侯推銷自己的“王政”想法,屢屢碰壁,然后再轉(zhuǎn)向著書立作、投身教育。這是不是這一類知識分子比較普遍的一種歷史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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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這涉及你怎么看待失敗了。我覺得你剛才說的“失敗者”的處境,其實都是我們現(xiàn)代人加給孔子和孟子的,因為現(xiàn)代人會覺得我一生不到百年,只有在我活著這段時間成功了才叫成功,死后什么都沒有了。這是一個現(xiàn)代以來的、宗教慢慢退去之后的觀念——現(xiàn)世生活當中沒有獲得認可,就是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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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過去并不是這樣,過去一直有“三不朽”之說,所謂立德、立功、立言。在古人看來,這三件事都是可以讓人不朽的?!傲⒌隆笔堑谝晃坏?,就是你首先要做一個品德高尚的人,孔、孟在“立德”層面上是沒有疑問的;在“立言”上,教育和著述上,他倆也都是成功的;只是在“立功”這個層面上,孔、孟可能沒有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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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覺得不能簡單地說他們是“失敗者”。他們其實是非常成功的。對他們來說,并不是只有他活著的時候,這個世界才存在;在他們身后,這個被他們影響的世界依舊存在。他們有這樣一個不朽的信念在那里,這是中、西古典社會都有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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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從當時來講,我覺得他們也是“成功人士”,你看他們被那么多學生圍著;然后到每個國家,至少都是一方諸侯來接見他們。我們現(xiàn)在哪個知識分子跑到美國、歐洲去,能驚動哪個總統(tǒng)或國王出來接見,能讓各國的名流學者前來討教?在春秋戰(zhàn)國這么一個混亂的時代,這么多國家林立,大家都知道有這么兩個人的存在,從這個層面,他們其實是獲得廣泛尊重的“成功人士”。你看孟子晚年回故鄉(xiāng),魯國國君還來求見他,卻被他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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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不成功嗎?那你到底怎么理解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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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但他們的這一套在當時的政治生活中是行不通的。孟子的“王政”理念在現(xiàn)實政治中是失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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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你說這個失敗想問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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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我是說儒家這一整套“外王”學說?!皟?nèi)圣”,我覺得可以理解,因為作為個人的修養(yǎng),不管是立德還是立言。但是,說到政治實踐這一塊,他這一套在現(xiàn)實世界里實際上是不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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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你這么說,還是把“內(nèi)圣”跟“外王”割裂開了。但是,要知道在孟子的思想中,“外王”并不是一套用來統(tǒng)治別人的術(shù),并不是“富國強兵”,而是希望國君愛民如子,希望治國者成為一個好人,一個有良心和良能的人。他說齊王有惻隱之心,他是希望去激發(fā)齊王心里面的那個屬于每個人都有的東西。你說,他激發(fā)人心里面的這個東西,到底是“外王”還是“內(nèi)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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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子那里,“內(nèi)圣”和“外王”是一體的。當時還是一個貴族社會,所以孟子只對士君子和治國者有要求,他知道這個國家大部分人是所謂的“民”。那么,當一個治國者內(nèi)心被激發(fā),從而成為一個足夠好的人,他就成為一束足夠強的光,周圍的民會被他吸附、向他聚攏,這是孟子所意圖的“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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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在孟子的觀念里,其實沒有這兩個詞,“內(nèi)圣”和“外王”本來就出自后人的總結(jié)。“外王”這個詞本身會引起誤會,仿佛是一種向外擴張的行為,但其實,從《孟子》中我們可以得知,它應(yīng)該是一個由內(nèi)而生的對他者的吸引力,因此,“外王”跟“內(nèi)圣”原本是一體的,“外王”其實是“內(nèi)圣”的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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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在列國爭霸的現(xiàn)實世界里,“富國強兵”的兵家、縱橫家的學說會更有市場??鬃雍兔献舆@一套“王政”理念是不是太道德理想主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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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我覺得也不能這么說,因為所謂縱橫家的市場也是翻云覆雨,朝生暮死,它并非一直屹立不倒。蘇秦、張儀也就是風光一時,其下場都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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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到底你用多長時間來衡量所謂的成功,是一個人活著的那段時間,還是說在整個歷史時間中。孔子和孟子沒有說服當時的國君,但他們慢慢地讓后面幾代人都聽進去了,而且后面一代代中國人還是不停地吸收他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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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文明產(chǎn)生的力量,它跟野蠻不同,野蠻可能就是直接征服你這個民族。但文明就是慢慢地讓這個民族一代代的人受他影響、被他滋養(yǎng)。因為野蠻(的勝利)是暫時的,就是一場戰(zhàn)爭,打贏了就打贏了。你問文明為什么不能這樣,我只能說它本身的運行規(guī)則就不是按照這樣的一個規(guī)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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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著述是自由思想時代的產(chǎn)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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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我們現(xiàn)在一說到儒家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覺得和“自由、平等”的現(xiàn)代精神格格不入。但閱讀原典后,會發(fā)現(xiàn)孟子思想里有挑戰(zhàn)權(quán)力秩序的內(nèi)容。一個是我們比較熟悉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還有一個很有意思,齊王曾向孟子討教“卿”(高級官員)的區(qū)別,孟子說有“異姓”和“貴戚”之別:如果國君有大過,反復(fù)諫言不聽,異姓之卿可以離開,而有血緣關(guān)系的“貴戚之卿”更可以直接起來把國君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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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對,從明末清初的黃宗羲到后來的康有為,他們接受過一點西方思想以后,就會在孟子里面“發(fā)現(xiàn)”這些所謂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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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思想是有這種革命性在里面。但這也不是孟子的發(fā)明,它是古典思想的一個基礎(chǔ)部分。禪讓、世襲和革命,是中國古代王朝更替的三種基本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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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時代是禪讓給賢人。你看《孟子》里面有提到禪讓制,他講得很清楚,禪讓絕不是我們后來想象的那樣,比如完全是由禪讓者堯或者舜說了算,在他們做了這個決定以后,還要聽很多人的意見,還要考察這個繼任人很長時間,要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可能是更加嚴格的淘汰制度。禹和啟之后,便是世襲與革命的交替。當世襲制下的昏君當?shù)?,民不聊生,革命就會爆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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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讀的先秦著述,是在“大一統(tǒng)”之前的一個產(chǎn)物,是自由思想的產(chǎn)物,而這種自由思想恰恰是可以跟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代相呼應(yīng)的。所以,我覺得還是蠻有親近性的。這種親近性其實不是我?guī)Ыo你的,是先秦著作本身有這樣的東西在。但問題在于,許多現(xiàn)代人從來沒有讀過儒家著作,有可能頭腦里就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對儒家的觀念和看法。那么,他頭腦里的這些陳詞濫調(diào)是從哪來的?其實就是被“洗腦”了,甚至是被最糟糕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給洗腦了。所以,我們?yōu)槭裁匆x書,而且要盡量爭取讀最好的書,就是希望用最好的東西來對抗那些流俗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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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所以,你是希望帶著今天的讀者去讀真正的經(jīng)典本身,以此破除那種別人灌輸給他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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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如果只是我?guī)е蠹易x的話,我又成了新的灌輸者了。我首先是希望把讀者帶到一個會客室里面,大廳里坐滿了古往今來對儒家所提出的問題感興趣的杰出心智,讀者可以在里面傾聽他們的聲音。因為我的書里面涉及了很多書,后面也列出基本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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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個大廳里,如果你想跟康有為多聊一會兒,你就再去讀康有為的《孟子微》,你想和南懷瑾多聊一會兒,你再把南懷瑾的《孟子七講》拿出來看看,或者你因此對朱熹和趙岐產(chǎn)生興趣,去找他們的書,看看他們是怎么說的。我一個朋友就是看到我這本書里提到唐文治《孟子大義》,就對《孟子大義》產(chǎn)生了興趣。閱讀,就是從一本書走向另外的一些書。我希望我能起到這樣一個基礎(chǔ)作用。此外,古典著作最重要的是微言和大義,最容易被誤解的地方,來自時代語境的變遷造成的詞語意思的變遷,閱讀古典著作最容易犯的毛病,是用今天語境中的詞語意思去理解古人,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望文生義。這幾個最重要的和最易被誤解的地方,也是我這本書希望用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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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這個書是普通讀者的入門書,甚至我覺得我的目標讀者是中學文化程度的讀者,是他們就可以讀的。但即便是資深學者,我也希望能對他有所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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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我們今天去讀《論語》、《孟子》這一類古代經(jīng)典,該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去靠近古代圣賢們留下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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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我覺得,首先你要把“經(jīng)典”的這種想法給破掉,不要把它當作一個經(jīng)典,而且也要把“思想”這個障礙給破掉,不要把它當作一種思想,它就是在談?wù)摼唧w的某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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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孔子、孟子他們談?wù)摰亩际蔷唧w而微的事情。比方說有個人問孟子,自己該不該在這里做官,那么孟子就會根據(jù)對方的性格來給出自己的回答。都是很具體的事,是可以跟我們的當下生活相對應(yīng)的。你不要把它抽象成思想,抽象成經(jīng)典,把它固化以后,它就變成一個僵死的東西,你再來評判跟它本來不相干的這個東西是好是壞,這個我覺得是對古典著作很不公平的態(tài)度。我們閱讀古典,還是要回到孔子和孟子當時的思想現(xiàn)場,回到他們和其他人活潑潑的對話中,到他們中間去體會對話中每個人的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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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種體會的過程,你肯定需要一些知識的儲備,你知道得越多,你越能體會他當時的心態(tài)。譬如“孟子去齊”的表述,在《公孫丑下》的結(jié)尾反復(fù)出現(xiàn)四次,他在晝城等了齊王三天才離開,非常失望。這個時候,他的弟子就拿他說過的“君子不怨天、不尤人”的話來質(zhì)疑他。然后孟子就說了一段話,意思是“彼一時,此一時”,人要對“時”有清醒的認知。這樣的例子很多,《孟子》里幾乎每一篇都是涉及一個具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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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過去沒有“哲學”這個詞,思想都是在活潑潑的日常交往談話當中的,就是這樣呈現(xiàn)出來的,你就是去了解,去體會,耳濡目染。所謂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經(jīng)常傾聽一些比你更杰出的人的對話,那么自然你就會慢慢變得比以前更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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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孟子所在時代是百家爭鳴的時代,有很多思想學說,彼此競爭得很厲害。他花了很多精力在“辟楊墨”,批判當時很有影響力的墨家和楊朱一派,說他們是“無君無父,是禽獸也”(記者注: “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你怎么看孟子對競爭學說的這種批判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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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我覺得你剛剛說的這個也是被后人所簡化的。從孟子角度來講,當時有很多思想學說并存,他也不是一個四處去找茬、要把誰誰都滅掉的狀況,都是別人來見他、向他討教。當時墨子有個學生來見他,他都不見,他是通過別人轉(zhuǎn)話。他和來客談?wù)摃r,其實是他更傾向于辨明兩個學說之間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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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種思想層面的辯論,你不能僅僅從它的結(jié)果來講,把它看成一個征服。孟子當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學說后來會到達這樣一個地位,我覺得每一種學說肯定會跟別人辯論,為此,它就始終要保持自身的說服力,或者說有能力讓別人慢慢地被說服、慢慢地相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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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蠢即壞的“國學復(fù)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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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近二十來年,有一股復(fù)興國學的勢頭起來。具體分析,大致有兩路。一路是知識精英們對政治儒學的新闡述,包括“新天下主義”,還有重新解釋“外王內(nèi)圣”,包括早幾年的“儒家憲政主義”。你對這種“大陸新儒家”有沒有一些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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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他們都是很不重要的,而且基本上都是非蠢即壞,要不就是一些讀書讀蠢了的人,要不就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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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有一個基本方式來檢驗一個人是不是真儒家,你看看他的學說到底是要求別人的多還是要求自己的多。很多人都是嘴上說得天花亂墜,要求別人干這干那,好讓他自己當教主。但是,在孟子那里,永遠是“反身而誠”,回到自身,不存在什么“新天下主義”,不存在什么“儒家憲政主義”?;氐侥阕约骸闳绻且粋€王,你把王做好;如果你是一個官,那你把官做好;如果外部環(huán)境讓你沒辦法做好,當你自覺跟這個國家沒什么關(guān)系時,你就可以離開,如果你自認跟這個國家關(guān)系深厚,你就跟著它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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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的思想永遠是回到自身,是在你自己這個位置上把屬于你自己的事情做好,教每個人認識他自己心里那個善念種子的珍貴。他強調(diào)的是這一點,而不是搞出一套學說去鼓動別人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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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中國歷來的讀書人還是有一種做“帝王師”的情結(jié)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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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那是后來這些人有問題,所謂的“帝王師”都是有問題的。我覺得,在孔、孟那里,他們并沒有想成為什么“帝王師”,即使他們?nèi)ビ握f君王,目的也是希望能夠消除當時國與國之間不停息的戰(zhàn)爭給老百姓帶來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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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說“君子有三樂”,君子如果得到這三種快樂,即使把天下給他,他都不要?!案改妇愦?,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蔽矣X得這種志向比“帝王師”的志向更高一點,因為所謂的“帝王師”,你所有的榮光還是建立在帝王身上,建立在一個外在的東西上——你是帝王的老師,對吧?你實際還是個“狐假虎威”的狀態(tài)。但在“君子有三樂”的訴求中,人生的快樂和滿足,一是來自于命運,二是來自于自身,而不是說成為什么“帝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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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一個讀書人在人生某個瞬間被某個帝王邀請,做他的輔政,這完全是一個偶然的外在事情,是讀書人遭遇的偶然結(jié)果,而非讀書人期待的一個必然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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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中國歷史上這些讀書人不管心懷“治國平天下”,甚至想為后世立法、成為當代董仲舒這樣的角色。他們跟真正的儒家之間,在你看來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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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我覺得他們更多是一種縱橫家了。像你這樣的描述,他們其實不是儒家,是縱橫家,用自己的三寸之舌,以一套觀念、理念去說服某個有權(quán)勢的人,然后達到某些目的,只是拿儒家的外表來包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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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曾說到舜的例子,說舜很貧窮的時候,一日三餐吃野菜,他的態(tài)度是“若將終身焉”,好像大概他一生就是這樣了,一生就是個什么作為都沒有的人。但是,后來堯把天子之位讓給他,還把兩個女兒許配給他,然后他日子一下子過得很好,他的態(tài)度則是“若固有之”,好像他以前就一直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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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孟子這一段的描述或者想象很吸引人——無論外界和個人際遇如何,他的態(tài)度非常安然,非常有貴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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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這就是所謂的微言大義了,不是把經(jīng)典看成一種思想、一個知識,就是你去體會當事人的這種狀況,體會他為什么這么說。“若故有之”,這些富貴自己來了,我很坦然地接受;如果沒有富貴,一生不得志就不得志,也沒關(guān)系?!叭魧⒔K身”,這是因為他所有的衡量標準永遠在自身,或者還在于“天”,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的狀態(tài),是和天地之間對應(yīng),不是跟世間的帝王對應(yīng)。所以他不管處在什么狀態(tài),有可能是飛黃騰達,也有可能默默終身,都沒關(guān)系。最終都是要“反身求誠”,都是要回到你個人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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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大學》里的一段話。從“修身”到“平天下”,它好像是一個次序。但是,我覺得這四樣在過去是平行的,是一致的:“修身”、“齊家”就是“治國”,就是“平天下”。反過來,“平天下”也不是一個更高、更飛黃騰達的階梯。到個人身上,它是一以貫之的,是在自身實現(xiàn)自己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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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說到政治儒學,譬如“新天下主義”。有知識分子看到中國現(xiàn)在經(jīng)濟崛起了,崛起了以后怎么跟列國相處,在全球格局里建立一種怎樣的國際關(guān)系,他會想從孔孟那里找到一套可以和西方價值觀相抗衡的本土理念,它里面有來自儒家的“天下”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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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這是忽悠人的,就是一種政治話術(shù),跟孔、孟完全沒有關(guān)系,他們只是把孔孟拿來包裝一下?,F(xiàn)代政治里有許多就是忽悠來忽悠去的東西。中國歷史上也是一樣,比如過去說“內(nèi)用黃老,外示儒術(shù)”,其實用的也不是黃老,都是法家和兵家的“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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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觀最終是要在人身上踐行的,如果只是包裝的一套政治話術(shù),那就談不上什么價值觀??鬃诱f“觀其言,察其行”,“己欲立而立人”,是具體的行為在起作用,而不是說你包裝出來的那套話術(shù),那東西最終就是指鹿為馬的政治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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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近二十年,民間的、更為草根的“國學復(fù)興”也很熱,譬如出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女德班”之類。你對此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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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基本上都是割韭菜。學者李零以前就說“國學是國將不國之學”,這些東西從學理、從思想學問的角度來講,沒有什么意義,也不值得討論,和儒家還遠沒沾到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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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從實際上說,你可以想想,出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還是因為我們現(xiàn)在缺了很多東西,“病急亂投醫(yī)”,大家可能對社會層面、道德倫理層面有諸多不滿,就會通過各種渠道去找,這些東西就應(yīng)運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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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不管販賣的是真貨還是假貨,這說明大家普遍有一種精神饑渴。在你看來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資源,不管是孔子或者孟子,能成為解決當下這些中產(chǎn)階級或者普通民眾不滿、焦慮感、精神迷茫的一種出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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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如果我簡單地回答你,我會說是可以解決的。但是,具體到每個人身上的話,能不能解決,其實在于每個人他自己希不希望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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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永遠是取決于自身,不是說我有困惑了,你給我片藥,我馬上解決。思想它不是藥,不是說我吃一片藥就好了,沒有這么便捷的。打個比方,思想可能是一種精神鍛煉,一個想鍛煉身體的人必須自己去跑步,自己去健身,不能說你給我吃片藥,我就變成一個健壯的人,然后就百毒不侵了。所以,這種解決最后都是有賴于每個人自身,最后解決的也不是一個社會階層或者說一群人,它解決的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你我他中的某個人,這個人慢慢地感受到一點東西,慢慢地有所改變,再去影響自己周圍的人,是這樣一點點波及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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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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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兩年前采訪你,提過一個問題——身為作協(xié)體制內(nèi)一員,怕不怕得罪人。因為你的文學批評以尖銳犀利著稱,常對功成名就的文壇大佬們開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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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我這本書里有一章專門提到“得罪”這個詞。我們現(xiàn)在說“我得罪你了”,意思是讓你不高興了是吧?這個“罪”是取決于你的高興不高興。比方說我寫個批評文章,然后你不高興了,我是得罪你,如果你高興,那我就沒得罪你對吧?這個“罪”是取決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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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孟子那里,這個“罪”是取決于一個客觀原則和標準,就是說我做這個事情到底有沒有錯,有錯,我就得罪了,說起來,是我得罪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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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文學批評,如果我寫的某段判斷本身是有問題的,那從古典角度來看,我是得罪了,因為我這段判斷不對,而不是我說的這個話讓某個人不高興。但如果我的這段判斷本身沒有問題,以我的理解,在讓別人高不高興這個層面的所謂“得罪”,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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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具體到個人,這些歷史先賢的思想言說,給你帶來了多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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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當然有影響了,你會對表面的名利沒有那么在乎,會對自我的要求更高一點。在個人欲望的層面,你會沒有那么焦躁,就是你說的那種中產(chǎn)焦慮一類的東西,我覺得在我身上好像相對沒有那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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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我們都會看到很多的糟糕消息,對吧?我覺得微信朋友圈里很多人都表現(xiàn)得很焦慮,天天搞得好像世界要完蛋了。我覺得這沒有必要,因為一方面我們看到的所有信息都是經(jīng)過過濾的,另一方面,社會和時代不是一個外在于你的東西,它就在你自己身上。那么你自己做得好一點,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就會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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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覺得現(xiàn)實很糟糕,甚至在這個時代里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楷模,那么可以到過去的時代去找一個楷模,使你自己照樣被激發(fā),使你自己的好壞不依附于這個時代,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尚友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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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里有一句很有名的話,他說“待文王而后興,凡民也”,“凡民”是指一般的老百姓,說他遇到文王了,他就很感動發(fā)奮,那就是一個盛世了。但“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真正杰出的人,在一個沒有文王的時代依舊能夠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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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對讀過書的人來講更應(yīng)該這樣,而不是整天處在一個怨天尤人的狀況。具體到自己 身上,就是如何具體地過好每一天,去履行自己的責任和義務(wù),包括你對周圍的影響。如果你覺得這個事情能做,你就去做,你如果覺得不能做,你也不用抱怨,也不要老是去慫恿別人當烈士。孟子說“反求諸己”,孔子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還有一條很重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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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小到我們個人,大至國與國、國與整個世界,若能有一份“反求諸己”的自我要求,許多劍拔弩張的對立、撕扯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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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對,不要把所有自己遭遇的問題習慣性地歸咎到外界去,歸咎到外部環(huán)境,是他人、時機或者形勢不好,等等。其實很多情況下,可能都是自己的問題。孟子還講過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你做不好,最好先問問自己,問題是不是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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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個“命”的問題。孟子也說“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在命運給定自己的生命時間內(nèi),盡力成就一個完整的人?!傲⒚?,就是在必然與自然之間謀得一條屬于人的上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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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做好了,但是我等待命運。我做好了不一定有回報,不是“修身以俟功名”,不是說我做好自己,等待名利的到來,那你有可能是等不來的。我等待命運,等待屬于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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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造就“黃金時代”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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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如果生在一個不太理想的時代,一個人該怎么生活?他能做些什么,不去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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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定浩:從來就沒有什么理想的時代。我們翻翻歷史,從過去人的言談中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代人都覺得自己所生活的時代是糟糕的,過去的一代是理想的。但是當這個時代過去之后,又過了幾百年,后面的人們會覺得那個糟糕的時代是個黃金時代。這個“黃金時代”到底是誰成就的呢?就是那些具體的、在時代里面不沉淪的人,慢慢地過了一百年兩百年,他們成為了那個時代。這就是我前面所說的——時代是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在那些不愿沉淪、不愿荒廢自己一生的這些人身上,而不在于外在的東西。時代就在這些杰出的人的身上,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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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說他的志向就是“變今之俗”,他始終是有這種心智和毅力要去實現(xiàn)。他生活的時代是戰(zhàn)國,當時他們也覺得是一個非?;靵y的時代。過了很多年,我們現(xiàn)在覺得那是一個思想空前繁盛的時代。為什么?尤其是在一個漫長的“大一統(tǒng)”之后,我們回看,它又變成一個思想的“黃金時代”了。到底為什么呢?這個時代理不理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只能在這個時代中,所謂“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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