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去世后的幾年,爸爸靠安眠藥活著,夜里上廁所,摔倒,頭把書柜的玻璃門撞破,枕頭被血浸濕,他全然不覺,早上起來滿臉的血跡都干了。三天三夜昏睡不醒,像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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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寫不出來。寫不出來他就苦惱,就痛苦,所以他希望能有其他的事情把這種空洞的生活填補起來。所以他可能就靠著這些來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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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孫凌宇 實習記者 林瀾??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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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最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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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吃大糞吧!”在一本追憶父母的書里冷不丁看到這句話,還是不由得感到吃驚。畢竟其中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劇作家曹禺,而作者也年近古稀,早已過了憤青的年紀。顯然,這不是一部溫暖祥和的合家歡,身為女兒的思念、抒情當然不可避免,但更多的篇章,萬方在其中像是化身偵探,抽絲剝繭地梳理父輩和祖輩的際緣與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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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面父母那段真摯卻備受爭議的婚外戀,以及他們對藥物依賴、甚至被擊垮的悲慘。像她新書責編說的那般,“也不迂回,也不繞彎子”,在人性弱點面前毫不躲閃。往事如風,而她在風中打撈刺面的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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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你理解了這種基調(diào),你就能理解為何作者在落筆前做了十幾年的心理斗爭,并且在書寫時如此激動?!罢且驗槲蚁雽懙臅r候就知道要真實,所以才難,他們吃藥,吃完藥的樣子,我怎么面對,我怎么寫。但我必須真實,如果我不能真實地寫,我就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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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用一位同樣采訪過她的記者的感言:“萬方的真實表達,她思想的自由度,都遠遠超乎了我的想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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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多率性呢?2018年,十月文學院把她請到愛丁堡作家居住地寫這本書,整整過了二十多天,狀態(tài)沒到就不逼自己。最后一天把電腦從行李箱里拿出來,打出這么幾個字:對不起,作家,讓你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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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最后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完成,剛開始寫兩三個月之后,情緒帶來身體的反應,從原先的低血壓升到了170多。她以往也寫小說、寫電視劇,但此次耗費的能量、精力和體力都是前所未有?!半娨晞】傮w來說是一個娛樂產(chǎn)品,大部分時間你是去迎合,所以你不會真正觸動自己的心。寫作實際上是動情,不可能再寫比這個更有感情的了,真的就像拿小刀子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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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最后,她戀戀不舍,覺得這個作品已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當真正寫完的時候,如日暮酒醒人已遠,感到非常空虛。“這個寫作過程,是我作為編劇也好,作家也好,從來沒有體驗到的,能夠這么深地投入,這么激烈地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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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你和我》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作者是曹禺(本名萬家寶)的女兒萬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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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提筆的動因,是1996年父親去世后,心腸寬厚的繼母李玉茹把保存了半個世紀的父母間的一沓情書移交給了她,薄薄的毛邊紙早已泛黃,上邊的鋼筆字密密麻麻。萬方仔細辨認,將這些書信敲進電腦,整理過后,她被這份自己過往不曾透徹了解的愛意震動,直覺“這么美好的、燃燒的愛情就應該跟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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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念后卻遲遲沒有執(zhí)行。1974年母親方瑞因不慎服用過多安眠藥意外去世時,萬方才二十歲出頭,正在沈陽當兵,接到電話后混混沌沌地連夜坐火車回北京,連最后一面也無緣見到。幾十年來,她常常后悔年輕無知,不曾為母親做點什么,哪怕是幫她捏捏手。這種夙愿隨著年齡漸長越發(fā)濃烈。有時,白天她坐在屋子里,會不自覺地想要是媽媽在,要怎么安排她、和她一起生活。到了晚上,哪怕如今已生出白發(fā),仍在夢里找媽媽。后來她想明白了,自己是一個寫東西的人,唯一能做的便是把她寫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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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定決心后又擱置了十幾年?!叭苏娴氖呛軓碗s的。坦率地講,愛情里沒有什么婚外情,什么第三者,我覺得如果是愛情,它就是最珍貴的。這點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但是真的要寫我的父母他們當年的情況,不知道為什么就讓我覺得難以落筆,畢竟還有一種常規(guī)的道德標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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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令她釋懷的,是一些更為自由的靈魂。極端一點的個例,比如畢加索。她還看了里奧納多·科恩的傳記,看完深受啟發(fā),“我就覺得自由是最棒的,是最值得去追求的。我為什么要被看不見的東西束縛呢?慢慢我自己的內(nèi)心變強大之后,而且對于世界或人性的認識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確的時候,自由度就越來越大了。心靈的自由是最最基本的。如果你達不到自由,那你很難寫出真正的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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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善、美,她認為是統(tǒng)領而非并列,“真是第一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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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萬方復員回北京,先在《劇本》月刊當編輯,后來調(diào)到中央歌劇院當編劇,后來創(chuàng)作了話劇《冬之旅》,由賴聲川執(zhí)導。過往的寫作經(jīng)驗里,她一直與寫作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可以有比較大的空間和自由去編,去設計?!钡@回,到了寫自己切身發(fā)生的事情,又完全是另一碼事了。“說自己,說假話,我覺得特別沒勁,我不能接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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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本書之前,她想過像尤金·奧尼爾寫《長夜漫漫路迢迢》一樣,把父母的故事寫成劇作,最后還是被求真的執(zhí)念推翻,“我甚至有一種感覺,不管我寫成了戲還是詩還是什么東西,再被二度創(chuàng)作,就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東西了,我會受不了。只有文字可以把我的感受傳達給看見這個文字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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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末爸爸得了嚴重的神經(jīng)官能癥,從記事起安眠藥就在爸爸的生活里充當極其重要的角色,離了它他就無法睡。媽媽直到“文革”時丈夫被打倒,生活被壓得粉碎,逼得她打破多年禁忌,又吃起藥來,吃得比爸爸還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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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倆不光晚上吃,白天也吃,為了藥效不受影響,來得快,他們在吃飯前先吃藥,吃著吃著飯兩個人就失去知覺,嘴里的東西還沒咽就趴在桌上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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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1974年走,去世后的幾年,爸爸靠安眠藥活著,夜里上廁所,摔倒,頭把書柜的玻璃門撞破,枕頭被血浸濕,他全然不覺,早上起來滿臉的血跡都干了。三天三夜昏睡不醒,像一塊石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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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這些原文,確實會被其中不聲張的力量觸動。萬方帶著克制的情感審視,她深刻見證過父親的風光與落魄,這些戲劇性強烈的反差畫面在她心中如龍卷風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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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他不是一個斗士,他生性脆弱,極度感性,時刻會被美好自由的感覺所吸引,內(nèi)心卻又悲觀,是一個徹頭徹尾、如假包換的藝術家。他膽小,在各種政治運動中說過許多錯話,假話,違心話,但是他的心始終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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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他就是一團感情。他是一個感性動物,對于這個世界、對于周圍的一切、對于他自己的經(jīng)歷,他都以感情來面對。他有思想,但他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哲學家,他就是一個藝術家,一個寫作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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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生于1910年,24歲就寫出了成名作《雷雨》。之后的幾年間,又相繼創(chuàng)作了《日出》《原野》和《北京人》。1952年6月,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成立,曹禺任院長?!拔母铩逼陂g被批斗,直至1978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恢復原名,曹禺再次任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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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方的記憶里,“‘文革’后,爸爸重又戴上了一頂頂桂冠,所到之處被簇擁著,就像個大人物?!弊阅侵?,曹禺似乎有參加不完的活動,但參加任何活動回到家里,他都要難過地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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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萬方感到不解,會用某種“你怎么真的就不行啦”的批判眼光輕看父親,“就覺得你為什么要這樣。你寫不出來可能是因為受到過批判,你的東西都成了‘大毒草’,但你為什么不能不去那些社會活動呢?你為什么不能拒絕那樣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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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她明白了,“他是真寫不出來。寫不出來他就苦惱,就痛苦,所以他希望能有其他的事情把這種空洞的生活填補起來。所以他可能就靠著這些來熬吧。”她終于體諒了父親,開始生出同情,“其實他真的人生是一個大悲劇,他寫的這幾個戲,尤其是《北京人》,真的是高峰。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正是創(chuàng)作最最好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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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老年的時候經(jīng)常念叨所謂“江郎才盡”這件事情,他依舊吃安眠藥,吃了之后人暈暈乎乎,什么都說,“說我恨我自己”。他枕邊老放著托爾斯泰的書,萬方解讀,“那是他最佩服的作家。為什么那么佩服他,那么看不夠他?就是因為托爾斯泰老年,人家咬牙出走了呀,就死在一個小車站,他痛恨他貴族式的生活,盡管只是幾天,但是人家邁出了這一步,有這樣的行為。我覺得這個是他到了老年,心里最最向往的。所以他說我要像托爾斯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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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話萬方曾在多年前一篇寫給《文匯報》的文章里提到過,文章發(fā)表時曹禺還在世,一天萬方照常去醫(yī)院探望他,“他見了我說,小方子,你可害了我了!你寫我像托爾斯泰一樣,我怎么能跟托爾斯泰比。我說,我寫的是你想,你想像托爾斯泰一樣。他想了想,‘啪’把那雜志一扔,‘去他媽的,要是人家問,我就說反正是我女兒寫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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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您現(xiàn)在寫的這本書,他要是看到了,會炸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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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他不會炸毛,他會覺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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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他會介意嗎?把他的軟弱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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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從心底他會覺得好。但是他如果活著,也會有點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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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那么多媽媽的美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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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是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第二任主席,當時幾乎所有的戲都會請他去看。他有個特點,看完后,不管這戲如何,一律都是說好。旁人有時覺得曹禺是在“說假話”,但萬方很理解,“他覺得創(chuàng)作很艱辛,很不容易,尤其在受某種限制的情況下。他到最后,自己都成了一個寫不出來的人了。他從心里愛惜這些人,這是他的真情?!辈还苁钦l,演的什么內(nèi)容,他都不禁評價一聲,“真不易。”以至于曾經(jīng)有個學生黃宗江,把自己寫的劇本請曹禺過目時,在信里打趣寫道:“萬先生,送上‘真不易’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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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不易的真,對萬方產(chǎn)生了極深的影響?!暗浆F(xiàn)在我覺得可以真的時候,我就替他真吧。他在我們面前,沒有一點點他是爸爸、他是劇作家(的架子),說高興就跳舞,說痛苦就痛苦得不得了。那份真實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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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在寫作過程中,萬方的妹妹就常常第一時間來電腦前讀,確定書名前,她一度提議,要不就叫“接近真相”?!斑@就說明她認為,很真實了,很接近了?!睂懲旰?,這部17萬字的作品先是發(fā)表在了《收獲》雜志上。妹妹一再說這是最好的紀念,去萬安公墓掃墓時細心提醒,把雜志也帶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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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里提及的姨媽看后也覺得挺好,但私下還是跟萬方透露,擔心對萬先生是不是不那么恭敬。姨媽今年99歲高齡,萬方?jīng)]有直接反駁,就把其他人說好的評價發(fā)給她看?!拔业囊馑季褪?,人家不會覺得怎么樣,人家會更理解他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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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里包括“戲劇圈人都很佩服的戲劇評論家”林克歡,“1月份迎春還沒有疫情的時候,我們聚會吃飯,林克歡老師特意走過來,跟我說寫得真好,看了以后我們對曹禺先生更有感情”;演員閆楠用兩天時間看完,在飛機上抹眼淚,謝謝她分享這份沉重又珍貴的回憶;作家阿寧認為這是一部寫孤獨的作品,所有那些時代的、靈魂的、社會的、人性的、歷史的、情愛的內(nèi)容,都是在展示幾個偉大靈魂與孤獨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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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想最多的,恐怕是書籍的責編王倩,她負責過曹禺四大劇作單行本的出版,2019年秋天接手《你和我》。在她的印象里,萬方不是很好打交道。王倩在出版業(yè)工作近十年,一般情況下,除了核實內(nèi)容,書籍裝幀等“都不給作者看,不想讓作者參與太多”。這次,出于對萬方老師的尊重,她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會和對方商量,卻沒料到提的方案基本都被一口回絕,“沒法討價還價,很被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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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方不希望過度包裝,“她就要本色出場,不要化妝,語氣很強硬”——用老照片做封面?“不要,我這個是很酷的,我一點也不老?!睂憰倪^程中,萬方在讀美國搖滾女詩人帕蒂·史密斯的傳記《只是孩子》,她希望自己的書跟這本書的氣質(zhì)一樣,盡量簡潔;那把這些老照片都放進書里,緩解一下純文字的沉重?也不要。“照片太多是負累,我這個是文學作品,太多照片會打擾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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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倩沒轍,只好退一步說,要不我先整理出來,最后用不用再說。她花了兩天時間,把這些照片通通掃描,并提議是不是可以一起放文章最后面,這樣就不會打擾閱讀。萬方終于同意。挑照片時又有分歧,王倩希望這本書“好看”,萬方卻說“我不要那么多媽媽的美女照”。最后,曹禺穿著老頭衫在人藝宿舍看大門的、光著大肚子露出刀疤的喜慶照片,全放上去了,“我不要修飾,我要真實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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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萬方甚至連腰封也不想要,后來聽說這是出于出版社的必須,才勉強答應,還不忘交代:“少放點吧?!睍O計算是相對順利,大家一開始就決定了用萬方的手寫體,但這三個字放大后,王倩和設計師不約而同覺得“有一點愣,有點棱角,不是那么藝術”,于是“擅自”做了點藝術化的修改,讓拐彎的地方更圓潤。倆人很滿意地拿給萬方看,結(jié)果萬方很著急地說,“這是我的字嗎?”最終自然又是——“不要,我不要一點的偽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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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合作下來,王倩和設計師都很受傷,她本想在封面背面印上一段萬方在書里寫給母親的比較抒情的話,但萬方不想“被人覺得像冰心”,“我感覺我這本書不能是甜的,應該是憂傷的語氣?!蓖踬患绷?,“您就允許我加點糖吧,糖都要化了。”設計樣本給萬方過目后,“太復雜了,這么多字,去了吧?!蓖踬恍南氡趁嬲l會在意呢?而且設計師也說視覺上比例沒有問題,但仍然無法說服萬方。后來王倩想,“她就是這么一個本色的人,為什么要讓她不舒服呢,堅持自我其實是很可貴的,還是應該尊重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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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gòu)思宣傳文案的時候,王倩放棄了一些“嘩眾取寵”的營銷語,比如:一部××杰作,喜劇大師的表情包、中國的莎士比亞遇上民國閨秀、最后的貴族等等。最后想了想,覺得都不合適,“我對曹禺和對萬方老師的感覺,就是真誠,‘他永遠真誠如孩子’,想傳達的是,一個女兒怎么看清父母、并對自己反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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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本書后,王倩覺得自己也回到了質(zhì)樸。之前她負責過很多歐美文學,請的設計師也都是很西化、很洋氣的,封面設計顏色艷麗、打眼,很炫,而這次,素雅的裝幀是為了吻合“本真的面貌”,“雖然看似簡單,但用足了力氣。我要一遍遍地讀,更多地了解曹禺和萬方老師本人,我覺得他們的內(nèi)核就是真實,燃燒的感情必須特別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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